猪血滩枯兰寺的海枯老僧曾问过龙丘明,你觉得这个世界是白的还是黑的?

那年龙丘明刚过了九岁的生日,瘦小异常,矮了同龄人一头,但智力明显过早的成熟了。他认真想了一想,仰头回答道:“爷爷,世界既然有白天和黑夜,那么世界就是黑白两色的,但上天未免忒笨了,白天完了是黑夜,黑夜尽头是白天,黑白哪里可能会这么分明的呢?”

海枯慈祥的一笑,伸出大手摩挲着龙丘明的脑袋瓜儿,仰望夜空,缓缓说道:“孩子,不是上天笨,而是你有点聪明过了头,上天是一个玄妙的存在,从来没有现身过,却公平公正至极,上天就是真!”

“真?”

龙丘明那时并不知道真假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

“你知道了真,你也就成了佛。上天代表真,所以它是唯一的佛。黑夜与白天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分明,很多人都不会知道,黑夜是如何慢慢变成白天的,白天又如何过渡成黑夜的。时间有时只是一瞬,一瞬犹如万年。”

“我知道了,爷爷。”龙丘明笑道:“那就证明了我的观点,这个世界既是黑的,也是白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有阳性的男人,有阴性的女人,男人有凸出,女人便有凹进,有阴便有阳,无阴便无阳。”

“所以呢?”海枯微笑问道。

“所以,这个世上,没有纯粹的恶,也没有纯粹的善,一个人,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因为这个人坏,便杀了他,就把他的善也杀死了。因为一个人的善而颂扬他,就把他的恶忽略了。”

龙丘明自认为领悟到了大道理,一脸的兴奋之情。

海枯微微摇头,轻轻一笑,又问道:“所以呢?”

“所以,没有所以了呀。”小龙丘明微皱眉头。

海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龙丘明的头顶一敲,笑道:“所以慈悲生,所以真善美,所以一切皆是空,所以放下屠刀才能立地成佛。我教你一项本领,名叫凤鸣岐山,可辟易恶魔百里之外,足可自保,要知道,己身之魔尚难除净,何必管别人的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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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岐山。

当龙太子狞笑着向他狠狠压将过来时,龙丘明突然想起十年前海枯老僧说的那席话,突然想起久未习练的凤鸣岐山。

凤鸣岐山,声闻九天。

龙太子已经落至龙丘明的头顶三尺之处,却被一声长啸激荡得心胆欲碎,喉咙一甜,一口热血喷在墙壁上,犹如一大朵邪恶的莲花。

他狼狈的向后翻了几个跟头,一言不发,破窗逃了出去。

龙丘明嘟囔道:“就这么走了?”

他突然想到一句俏皮话,一个醉汉瘫坐在墙根,嚷道,老子谁都不服?路人便问,那你服谁?那醉汉响亮的回答,老子扶墙。

龙丘明自个儿哈哈一笑,扶着墙站了起来,歪歪斜斜的往殿外走去。

这一番交战,过程虽然简短,却极是凶险。幸好龙太子修为尚浅,神功未成。被龙丘明世间法的正气压了下去。若是遇上一个稍微厉害的邪派高手,他可就不会像今天这么幸运了。

至于被龙太子掳走的蓝玉烟,龙丘明却没有营救之心,他们二人沆瀣一气,原是老相识,旁人又何必插上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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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渔村时,父亲刚吃了午饭,正准备去拉网,小白则卧在屋檐下晒太阳,见了小主人回来,扑上去就是一阵乱嗅。

吃完锅里留的饭,把饭碗一撂,龙丘明便提着两个大木桶,跟着父亲往江边走去。

到了江边,父亲自己摇着一艘乌篷船往芦苇荡深处驶去。龙丘明则撑着小舟去偏僻的水域抓鲈鱼。

红尾鲈鱼藏身于江底污泥里,最擅长用泥沙筑巢,所筑的巢穴坚固异常,十分隐秘。

刚开始时,他抓一条红尾鲈鱼要耗费半天的功夫。那时候经验不足,只能沉在江底守株待兔,等到鲈鱼出洞觅食,便无声无息地跟在它身后。趁其吞食水蛇时,扬起鱼刺,插在鱼头上,然后迅速把它扔进鱼篓里,紧紧盖住。

抓了两年的鲈鱼,龙丘明的手段逐渐精熟,行走在江底,看到泥沙里微微凸出的一块,一眼便能分辨出来是乌龟在孵蛋,还是鲈鱼在睡觉。

有时则静悄悄地蹲在水下暗流的漩涡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根据水流的形状与强弱,寻找到鲈鱼的行踪,然后尾随其后,幸运的话,可以找到它们的大本营,一举歼灭。

如此一来,一个月的捕鱼任务就可完成了。

但今天的龙丘明显然比较倒霉,他双手紧握着鱼刺,蹲在江底已经将近两个时辰,期间被一只磨盘大的乌龟调戏了几下,又被一条凶狠狠游过来的大水蛇吓了一跳,水蛇只是路过,况且刚吞了一头在江边喝水的小鹿,所以对龙丘明只是充满好奇的舔了一舔,然后便扔下他远去了。

江底浑浊不堪,一片片水草犹如幽灵似的在龙丘明身旁摇晃。

默默等了良久,龙丘明有些心浮气躁了,于是站起身来,往江边最黑暗之处走去。

与陆地不同的是,行走于水底,胸中需要常留着一口气,好让身子不漂浮上去。但水底的氧气何其稀薄,寻常之人很难学会呼吸的窍门,鹅蹼村里那些渔民,虽然精通水性,也不过只能在水里呆上一盏茶的功夫而已。龙丘明从小就有潜水的天分,这两年来,水中换气的本领日渐增长,已经能在水中随心所欲,若有吃的喝的,呆上十天半月也是小事一桩。

因为常年没有光线照及,水底最暗的地方往往阴气最重,诡异的事层出不穷,渔人潜水,最忌涉足此处。

但龙丘明却极是享受这里彻彻底底的黑暗,在一块平坦的地方坐下来,四周只有自己细微的换气声,身边没有游鱼,水流也很少波动,望着眼前极致的黑暗,往往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个世界只有你一个人,而你此时正呆在世界最幽深的地方。

龙丘明一如往常的坐下来,身处彻底的黑暗中,把纷乱的头脑逐渐变得清明下来。

他先把今天发生的事过滤了一遍,忽然发现一个蹊跷的地方。那个龙太子说,“不管你是不是那个龙丘家族的……”,莫非还有另外一个龙丘家族?

据他所知,这十里八乡姓龙丘的,只有他们父子俩而已。自十七年前父子俩相依为命以来,两人一直过着灶无半星之火的清贫日子,莫说有家谱了,就连祖坟的具体位置,父亲龙丘泽也语焉不详。

因为这个缘故,龙丘明一直没有家族观念,在他的意识里,龙丘家不过是穷困得连族谱都修不起的小门小户而已。

莫非龙太子把他错认为另一个龙丘家族的人?

那个家族说不定是什么名门望族,与龙太子结怨已久,随着时日的推移,逐渐门衰祚薄起来,最终没落。龙太子四处寻找仇家不着,却把他龙丘明当作了复仇对象。

想到这里,他心里终于变得轻松起来,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沉默坐了很久,龙丘明站起身来,决定钻出水面,去晒晒阳光。忽见北方不远处闪过两道绿光,倏然而灭。接着东方也闪过两道绿光,迅速地往北方飘移了过去,犹如两道平行的绿光,在黑暗里显得分外的诡异。

龙丘明好奇心起,缓缓把心胸中的浊气吐了出去,吸进新鲜的空气,身形顿时变得沉重起来,双脚重重的踏在泥沙里,一步一步向北方迈去。

走了不知道多久,始终没有再发现绿光。他心里正在纳闷儿,忽见眼前十来丈骤然闪现两对绿光。

龙丘明心里一惊,立时停住脚步。

那两对绿光停留的地方,忽然响起人语声。

“呼兰儿,听说太子爷又把那个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妞儿拐来了?”

“鬼二,你怎么还叫太子爷,王爷不是不让这么叫了吗?”

鬼二嘿嘿一笑,“叫了十几年了,不是习惯了嘛。”

呼兰儿哼了一声,轻声道:“你说话小声些,水面上这会儿正忙着呢,那些又蠢又笨的渔夫要是听见你这破锣嗓门,铁定把咱们当鱼*怪,往水里撒那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少主若是因此受辱,非得把你这两颗獠牙拔了。”

鬼二压低嗓门笑道:“少主这个称呼没太子爷霸气。”

呼兰儿低喝道:“闭嘴!”

鬼二嘟囔一声,闭上了嘴。

两对绿光迅速往北方飘去,龙丘明双脚在泥沙里一蹬,身子飘在水中,施展起弄水的本领,紧追不舍。

游了不多远,水草突然多了起来,一些发光透明的蜉蝣依附水草而生,散发出幽幽的蓝光。借着这片微弱的光亮,龙丘明远远看到,这两对绿光原来是两个水鬼的眼睛。

江底自古多水鬼,渔民一向有应付的法子,因此并不怕这些诡秘的生物。龙丘明常听村里老人说起水鬼的种种形态,却从未亲眼见过,没想到今天却开了眼界。

只见它们身高约摸四五尺,全身皆是绿皮肤,一头赤红的头发飘荡在水里,精赤着上半身,脊背上肌肉盘结,甚是雄壮。腰间围着一条不知何种材料制成的短裙,光腿光足,足上生有宽大的蹼,轻轻一摆,身子便飘出两三丈。

龙丘明尾随着两个水鬼来到一处洞穴前。

一个水鬼规规矩矩的站好,躬身行礼,另一个水鬼挺直了身子,大声道:“回禀少主,那个叫龙丘明的小子已经从上京城回来了,我们悄悄上岸,跑到他家窥探时,他正往嘴巴里塞鱼干呢。”

“不错。”洞中传出一个绵软的声音,“这几日你们给我好好看着他,等我神功大成之后,再取他的小命。”

听声音,正是日间败在龙丘明手里的那个虺怪龙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