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无人看守,龙丘明掏出铁片,正愁找不到锁眼,却听见一阵轧轧声响,一面墙壁缓缓下落,插进地里,瞬间便已消失干净。

龙丘明举步迈了进去,后脚跟刚离开地面,轰隆一声,那面墙壁倏然弹出,把进口死死封闭,与此同时,砰砰两声轻响,头顶亮起两团冷焰。

冷焰发出的光并不冷,反而给人带来一种冬日暖阳般的爱拂,灯光之下,是一排排望不到尽头的书架,卷帙浩繁,汗牛充栋。地面由白色石头铺就,纤尘不染,光可鉴人。

龙丘明一时不知道从哪本开始看起,随手抽一本,不是《玄修真知录》,便是《洞玄明心集》,放眼望过去,不是《空山吐纳十八式》便是《平阳雪山三十破》。这些世人梦寐以求的经典秘笈,对他来说,暂时失去了诱惑力,此次来藏经阁,他首要的任务是探明龙丘家族的来龙去脉。不知为何,对于父亲的那一套说辞,一直以来,他总是有种隐隐约约的不相信。

根据导引标志,他来到存放“地方志”的书架前,伸出手指,逐一在书脊上划过,找寻半天,抽出厚厚的一本《天下名门家族史》看了起来。

甫一打开书皮,无数绿色的字符从书页上剥落,漂浮在空中,一排排一行行从龙丘明眼前闪过,犹如亿万组军列方阵,字符繁多杂乱,不知所谓,句不成句,章不成章,令人费解。

龙丘明搞不懂出了什么状况,挠了挠头,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随意翻开,又是无数字符从书页间剥落下来,往空中漂浮。这时空中已经全是乱麻麻的字符,时隐时现,犹如上天神箓。

龙丘明仰头看了一会儿,心里突然一动,默默念道:“龙丘,龙丘家族,龙丘明。”

字符似是收到了某种命令,迅速排列组合起来,亿万个字符一会儿扭曲万状,像是一个布袋,一会儿互相往来穿梭,便如无数道轨迹混乱的流星雨。片刻之后,所有的字符开始逐渐消隐,几行短短的由字符组成的句子飘到前面,绿光大盛,刺人眼睛。

龙丘明看得很清楚,这几段话是:龙丘一族,人传乃神启者,为天之传语人,后逐渐没落,不知所踪,或曰,因协助无天教反天,致遭天谴,合族魂飞魄散,不复存于三界。

看着这几段蹩脚的句子逐渐在空中消隐,龙丘明脸上的神情慢慢凝重起来,由这些不知真假的句子可知,龙丘家族是什么神启者,为上天传话,这多么像那些自诩是神之子的宗教领袖啊。

后来呢,龙丘家族突然像蒸发了一般不见了,有些所谓的消息灵通人士就说,龙丘家族是因为帮助无天教跟天作对,所以受了天谴,整族人都魂飞魄散,不复存在。

“神启者?”

龙丘明摊开手掌,自言自语,“卖鱼少年,神启者,无天教,他妈的,这什么跟什么啊,乱七八糟。”

如果龙丘家族已经受了天谴,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那他龙丘明又是从哪里跑来的?也许,他是龙丘家族唯一幸存的后人?

但,什么是神启者?什么是无天教?什么是天之传语人?

龙丘明心情沉重的走出藏经阁,昏头搭脑的,一头撞上了一棵大树,大叫一声,忽然清醒过来,转身便要再进藏经阁,借几本修行秘笈出来。

一个极淡的人影儿在他跟前一闪,倏忽远去,抛下一句话,“进都进过了,还不赶紧给我去救人?”

龙丘明摊手一瞧,手心里的铁片果然不见了。

“小气鬼!”

龙丘明朝天佑之消失的方向骂了一声,挎着竹篮子,恨恨的走出了书院,往鹅蹼村的方向赶去。

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突然有人喊道:“龙丘,新鲜的猪大肠,不来一根?”

龙丘明唬了一跳,忙抬头,原来是屠户张大瓢,光着膀子,站在肉案前,挥着一把砍刀,在咚咚剁着骨头,震得肉案上的几扇子肉几乎要跳起来。

张大瓢剁肉的刀法是上京一绝,在他给你闲侃扯淡的功夫里,只听咚咚一阵响,一大块肉排已经剁好了,块块大小均匀,绝不粘连。

这时,张大瓢笑呵呵的望着龙丘明,手上的活计却一点都不含糊,运刀如飞,肉案上的堆积的肉山在迅速变小。龙丘明常常担忧,像他这样剁肉,不知道哪天就把十根手指头剁下来了。

一旁的铁匠乔老头正愁眉苦脸的坐在小板凳上抽烟袋,面前地上摆放着一盆满是铁锈的水,一块磨刀石,几把卷了刀口的菜刀。

龙丘明走到肉案前,踮脚看了看堆积在肉山后面的猪大肠,闻了闻,摇头道:“瓢子哥,你今天的猪大肠不好。”

张大瓢嘿了一声笑道:“光说点子没用的话,我今天这几根大肠可是顶呱呱新鲜的,爆炒了绝对够味儿,再就点小酒儿,啧啧,幸福好生活啊。”

乔老头在一旁长叹一口气,看着那两把破菜刀,拉长了声音道:“未必哟,还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屎肠子。”

张大瓢咚的一声,把砍刀砍在肉案上,直着头斜着膀子就要去揪乔老头,龙丘明连忙拉住他,说道:“都是兄弟,别动不动就打架。”

张大瓢重重的哼了一声,咬着腮帮子道:“老乔,要不是看在你给我磨的好刀的份上,我瓢子今天非把你当生猪宰了不可。”

乔老头斜着眼,冷冷瞧着张大瓢,抽了一口浓烟,撇着嘴道:“自己就是头正儿八经的生猪,倒说别人是生猪,妈的,乔老头可是喜欢女人的,你这头公猪再狂妄,小心我磨快了刀,阉了你。”

张大瓢一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一拉龙丘明,把正在里屋忙活的伙计叫出来看摊子,走到乔老头身旁时,朝他的秃脑壳上甩了一巴掌,笑骂道:“你个糟货,老子怎么会看上你?喝一盅去,来不来?”

乔老头摸了摸脑袋,咕哝道:“怎么不来,你这头公猪的酒肉不吃白不吃。”

三人走进张大瓢的后院,张大瓢推开堂屋的门,招呼龙丘明和乔老头坐下,他转身去厨房整治酒食,不一会儿,一股爆炒猪大肠的香味儿飘了过来,勾引得龙丘明直吞口水,不多久,张大瓢端着一大盘猪大肠过来了,从桌子底下搬出一坛竹叶青,给三人满上,碰碗,各自喝了。

龙丘明放下海碗,道:“瓢子哥,你和乔老哥有什么暧昧之情?快点交待出来,好让我下酒。”

乔老头呸了一声。

张大瓢又给自己满上黄酒,一饮而尽,哈哈笑道:“话说昨天我见你抱着一个黑衣男人的大腿,从我的摊子前飞过去,我以为你们互相看对眼了,忙着回去开攻。我就吓唬老乔,说我也好这口,就把这个老家伙吓坏了,我说呢,这两天总是阴阳怪气的给我作对,今天才知道,原来是害怕我把他办了,哈哈。”

乔老头抿了一口酒,眯着眼睛夹了一截猪肠,放在眼前仔细的瞅了瞅,小心翼翼放进嘴里,慢慢嚼起来,上了年纪,牙口不好了,连喉结都在微微颤动。嚼了好大一会儿,艰难的吞下,朝地上唾了一口唾沫道:“我呸,我老乔清清白白一辈子了,向来是女人被我嫖,哪有男人敢嫖我。你要是真好这口,我老头子是拼了命,坚决不从的。”

张大瓢笑道:“去你娘的,老子的口味可没这么重,哎我说明少,哪天的黑衣人是谁啊,不会是真扛到家那个了吧。”

“去你娘的!”龙丘明把一口酒肉咽下去道:“我说这年头怎么都兴这个了,断袖子的毛病我可没有。况且……”说着,脸上顿时一片单纯道:“张叔叔,乔伯伯,我还是个孩子呢。”

“吃菜,吃菜。”张大瓢和乔老头忙低头喝酒夹菜,对龙丘明刚刚的一席话表示没有听见。

龙丘明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笑道:“那天我抱的是个叫龙太子的小妖,它掳走了书院的一个小妞儿,皇帝老儿都震怒了,这不,今天书院倾巢出动,就是为了把那两个小妖灭了,挽回些颜面。”

“龙太子?!”张大瓢和乔老头都差点被黄酒呛了,一脸惊愕的看着龙丘明。

龙丘明一愣了,道:“你们认识?”

张大瓢与乔老头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当然不认识,当然不认识。”

龙丘明看了看两人,心里暗暗觉得奇怪。

张大瓢脸色郑重道:“这龙太子既然掳走了书院的人,连皇上都惊动了,乘风使大概不会不管,但魔山那边可就难办了。”

乔老头厉声道:“大瓢,你灌了些猫尿,多嘴什么!不怕被拔舌吗?”

张大瓢一怔,脸色立刻煞白,连扇自己四下耳光,边扇边大声道:“张大瓢喝醉了,张大瓢这张破嘴该灌几桶猪粪,张大瓢下次不敢了,这张破嘴暂且寄着。”

乔老头给三人满上酒,低声道:“喝酒,喝酒。”

龙丘明心里疑窦暗生,这乘风使,他似乎在很久之前听天佑之说过,好像是专管巡视的,至于巡视什么,他就记不清了。魔山又是什么?为什么张大瓢与乔老头这么害怕?龙丘明与这两人认识已经有两年了,平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算得上好兄弟,这时,龙丘明突然觉得,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两人似的。

喝了两碗酒,龙丘明装醉趴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屋子内不再有动静,抬头一看,张大瓢与乔老头不知道何时也都喝醉了,一个四肢摊开,靠墙坐着,一个头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龙丘明看了看,顿时觉得不对劲,乔老头也就罢了,张大瓢喝醉了打起鼾来,那还不震天响,怎么可能这么悄无声息的。

龙丘明站起来,走到张大瓢跟前,在他鼻端一探,已经没有了呼吸。又摸了摸乔老头,也死了。

龙丘明心里吃惊不小,把袍子的前襟掖进腰带里,沿着墙壁,迅速查看了一圈。地上因为不勤打扫,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尘土,上面印着三个人的脚印,这就表明,这房间里并无第四个人进来。

至于房顶,非常简陋,是用草泥搭建的,要想从这里钻进来,必会留下一个透明窟窿。龙丘明仰着脖子,仔细看着屋顶。

忽然看见屋角闪过一片黑色。龙丘明一把推开窗子,跳到屋外,看见一个黑衣人飞快的沿着屋脊跑远了。

龙丘明看准黑衣人逃逸的方向,撒腿就追。

一个买豆腐的老伯正仰着脖子准备大喊一声打豆腐咧!突然感觉一条人影从自己头顶跃过去了。连忙回头一看,拐角处一片衣角闪了一闪就不见了。揭开盖豆腐的白纱布,只见一块豆腐上印了一个淡淡的脚印。

黑衣人专往背街偏巷跑,上京的老房子一般都只有一层,一幢幢连在一起,能绵延数公里不绝。屋顶上铺的都是鱼鳞小瓦,大都是上了釉的,到了夏天,一场大雨后,乌光闪闪的,非常漂亮。

龙丘明一边追黑衣人,一边大喊:龟儿子哎,别把人家的屋瓦踩碎了!

追了大概有五六里,来到一条巷道里,黑衣人突然止住脚步。

这家伙也当真厉害,说停下就立即停下,决不会多跑半步,身形如骏马一般立在地上,然后一个利索的倒栽葱,站在了龙丘明的面前。脸上蒙着一块黑布,身形瘦小,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剽悍阴戾之气。

龙丘明握紧拳头,做好防备,上下瞅了黑衣人几眼,冷冷道:“哥们儿,我两个兄弟是你杀的吗?”

“不错。”

“原因?”

“在人界,提到魔山二字的,都得前面加上九个字,不加的,死。”

“哪九个字?”

“德厚流光万古流芳盖世无双。”

龙丘明噗嗤笑出了声,指着黑衣人,突然大声道:“你该死!你该死!乘风使!赶紧把这个不尊重德厚流光万古流芳盖世无双的魔山的小子杀了!”

他先前见张大瓢与乔老头说起乘风使时,都是面露惧色,便推想到乘风使应是一个极厉害的角色,于是这时就喊了出来,吓吓这个黑衣人。

果不其然,黑衣人身子剧烈的一震,慌忙抬头往天上看去。

龙丘明知道机不可失,身形一闪,已经欺到黑衣人跟前,右手在腿侧一摸,早把匕首握在手心,寒光一闪,抵在了那人咽喉处,左手同时出击,扣住了他的命门。

欺身向前,拔刀制敌,扣敌命门,三个环节一鼓作气势如虎,动作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窒滞。

“你为何不在德厚流光万古流芳盖世无双的魔山前面加上德厚流光万古流芳盖世无双九个字?既然不加,就得死。”龙丘明森然一笑,手上加劲,剑尖直刺到黑衣人的肉里。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黑衣人低声哀求,“我罪该万死,付乞大人恕罪,恕罪!”

“既然如此。”龙丘明嘻嘻一笑,“给你直条明路,若是乖乖的,便饶你不死,鬼二,呼兰儿为何不跟你一起?却让你一人来冒险送命。”

黑衣人愤然道:“他个龟孙,哪次不是这样……”慌忙掩口,忙道:“谁是鬼二?我不认识呼兰儿。”

龙丘明哈哈一笑,他从这黑衣人奔跑的姿势已经看出,这厮双脚异于常人,似是生着脚蹼,说话口音又极像是昨日他的江底遇到的水鬼鬼二,于是便设了圈套,这鬼二愚钝弱智,果然乖乖的钻了进去,说起呼兰儿便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这不是明摆着承认自己是鬼二吗?

鬼二与呼兰儿是龙太子的人。

龙丘明既然已经知道答案,眼里寒意突起,手腕使上七分力,在鬼二的脖颈上划了一道,只听见两声骨骼的断裂声,然后又听见一声奇异的哨音,鬼二的头颅已经被龙丘明的提在手上。无头身躯被一脚踢得飞了出去,远远落在一堆生活垃圾上,扑哧扑哧往外喷着绿色的血。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个信条在龙丘明心里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龙丘明把鬼二的头颅用破土包着,提在手上,浓腥的绿血渗透破布,滴滴答答坠在地上,坠了一路。

不疾不徐的走出这条偏僻无人的巷道,左边是一条通衢大道,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右边又是一条巷道,落叶堆积枯枝满地。

他走进巷道里,绿血渗透破布,啪嗒啪嗒滴落在枯叶子上,一只黑猫眯着眼睛,蹲坐在巷道尽头,巷道尽头是一堵生满绿苔的墙壁,绿苔上面是缠成一团的葡萄藤,这个季节里,原本应是绿意盎然的葡萄藤竟如垂死之人干涸的血管,纵横交错,腐朽不堪。枯叶在龙丘明的鞋底粉身碎骨,发出清脆的临终遗言。

在距离黑猫尚有百米之远时,龙丘明停下脚步,不用抬头,他已知道,此时天空乌云翻滚,雷声隐隐,一场大雨即将来临。空气里逐渐变得潮湿起来,好像这条巷道原本是在海底,而此时海水突然枯竭,以至巷道猝不及防的**在空气里,唯有浓重的湿意表明它曾经属于海底。

龙丘明拔出匕首,贴在手心,柄朝外,尖向内。

老僧海枯传授给他的佛家世间法里,除了惊龙鞭与凤鸣岐山,还有一门绝技,名叫十方莲花刃。

空气里的湿意越来越重,浓雾渐起,虽未下雨,却开始啪嗒嗒落着水珠子,吸进肺里的氧气也逐渐有了水底的潮湿,龙丘明朝空气中伸出一根手指,啪嗒一声轻响,一滴眼泪般的水珠挂在他的指尖。

此时浓雾遮天,眼前三尺远的地方已经看不清楚。龙丘明的衣裳变得湿漉漉的紧贴在身上,旁边一棵枯树的躯干上犹如万道溪流一般往下淌着水,似乎是突然之间,枯树开始发芽,早已腐朽干枯的枝条上缓慢却又迅速的鼓起一个个小包,然后随着一声声嘭的轻响,一片片漆黑的新叶发了芽。

龙丘明微微一怔,他没想到那人有如此的法力。

几乎是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大雨泼洒而下,劈头盖脸的把他打得晕头转向,大雨无休无止,直往他口鼻里灌,灌了不知多久,仍没有停歇的意思,目的很直接,手段很残忍,就是要活活的把他溺死。

此时此刻,大雨如铁桶似的裹挟着他转圈子,无论他如何挣扎奔突,仍旧摆脱不了这片雨幕。龙丘明虽然水性极佳,但毕竟是陆地上的生物,在水柱猛烈地冲击下,他逐渐感到眼前发黑,胸闷欲炸,脚下虽然在竭力的奔跑,但始终跑不出这片铁幕似的雨幕。

这十七年来,几乎有多半的时间,他是在水底呆着的,不捉鱼的时候,便欣赏水中的风景,在他的眼里,水不是一片片,而是一滴滴,无数滴水组成了大江大河。水里满是杂质,但它又是最清洁的。

不知是水宠爱着他,还是他独特的体质迎合了水,在老僧海枯为他洗髓换血使他获得恐怖的自愈能力之前,一直是水在无微不至的保护着他,无数个夜晚,他练功练出了一身的伤,唯有水底才是他的去处,缓缓流动的水冲刷着伤口,独特的波动与弧面极其温柔的抚摸着伤口,直至愈合。

所以,他知道,只要有水,他便能吉人天相绝处逢生。

而在今晚这个大雨滂沱的绝境里,他抱着同样的信心。

他猛然停下脚步,直直的站定,屏气凝神片刻后,抬起指尖的那滴水珠,缓缓转动身子,透过水珠往雨幕外面凝视。他望见了那只黑猫,黑猫头顶的葡萄枯藤与青苔,青苔下面的斑驳墙壁,墙壁里的一个诡异的人形。

瞳仁骤然缩紧,目光如箭,死死盯住了那个人形。龙丘明缓缓抬起倒持着匕首的右手,手腕一抖,肌肉不动,只有筋动。匕首发出尖锐的呼啸声,脱手飞去,便在这时,他左手指尖的水珠悄然滑落。

匕首精准无误的刺破水珠,在无数瓣破碎的水花中疾速向前,刺破铁桶一般的雨幕,因速度极快,粘力随之变强,匕首屁股上带出一股白龙似的水柱,气势磅礴的刺向那墙里的人形。

上天、下地、东、西、南、北、生门、死位、过去、未来,十方皆是刀影。

十方莲花刃!

人形欲躲,但早已来不及了,嗤嗤嗤,一片轻响,像是一道道剑气削断一瓣瓣雪花。墙壁轰然坍圮,葡萄枯藤、黑猫、青苔、满地的黄叶枯枝、充塞天地间的滂沱大雨,瞬间化成一片片幻影,呈爆炸状往四周散去,倏然烟消云散,天朗气清。

在龙丘明看来,眼前依旧是一条巷道,但道路整洁、树阴满地,比之前的衰败模样看着舒服多了,最重要的是,它不是条死胡同,向前走上二三百步,便是一条热闹的大街,方才一位挑着豆腐担子的老伯刚刚从巷口走过。

龙丘明大踏步走到墙壁的拐角处,把一个奇形怪状趴伏在地上的生物拎了起来,不出所料,自然是第二个水鬼呼兰儿。

呼兰儿尚未死绝,蓝色的眼皮微微颤动着,滚下两滴清泪。

龙丘明叹了一口气,问道:“龙太子的修为有你这般高?”

呼兰儿轻轻摇头。

“那你甘居其下,又是为何?”龙丘明微微好奇。

“大树底下好乘凉。龙丘明,不要问我关于乘风使跟魔山的事,我快死了,给我些尊严。”

龙丘明点点头,“不问便是。”

呼兰儿剧烈的喘息了一会儿,然后艰难的开口道:“少主说你毫无修行基础,但你为何如此厉害?”

龙丘明想了一下,说道:“可能我运气比较好吧。”

呼兰儿点点头,低声道:“来吧,让我死得体面些。”

龙丘明嗯了一声,手指一弹,匕首闪过,把呼兰儿的头颅割了下来,嗤的一声从他身上撕下一块布来,把头颅包了,也挂在腰间。

“看来是非救那个小妞儿不可了,唉,如此劳累不如长醉。”

自言自语一番。龙丘明跃上屋顶,展开夜行八百纵气术,身形如一道淡烟,往鹅蹼村方向掠去。

——————

江底某处洞穴里。

龙太子已幻化成人形,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像模像样的穿着白衣裳,坐在小几前,捏起一粒紫葡萄,笑眯眯的递给坐在对面的蓝玉烟。

蓝玉烟扭过脸,皱眉道:“你那神功到底还得多久才练好?”

龙太子嘻嘻笑道:“练得慢些,咱们不就相处得长些?”

蓝玉烟柳眉倒竖,“你个没出息的,败在龙丘明那混小子手下,很光彩是吗,枉你自诩是灵界的二号人物,说一不二,这要是传开了,说你被一个人界毫无修行基础的少年打败了,我看你这张脸往哪搁!”

龙太子把那粒紫葡萄放在唇上一舔,看着蓝玉烟暧昧一笑,蓝玉烟顿时脸颊飞红,别过脸去。

“烟妹妹,你我在这洞里快活似神仙,理别人作甚。”

龙太子把葡萄扔进嘴里嚼了,站起来,走到蓝玉烟身旁,贴着她坐下,握住她放在几上的素手,认真说道:“烟妹妹,你也别修行了,虽然活不过百年,但在这数十年里,咱们快快活活的,岂不是比那些千年不死的人痛快多了?”

蓝玉烟转过脸,冷冷瞧着他,淡淡笑道:“那龙丘明怎么办?你说要杀他,以他的性子,能放过你?”

龙太子腼腆一笑,“这个不用发愁,我已经派出鬼二和呼兰儿,今天势必把那小子结果了,然后咱们平平安安的做夫妻,如何?”

蓝玉烟矍然而惊,失声道:“他死了?”

“这个倒还不知道,不过稍等一会儿,就会有送信儿的人了。”龙太子又捏起一粒葡萄,送到蓝玉烟嘴边,“怎么样,烟妹妹,这下你该放心了吧,来,吃粒葡萄。”

“*葡萄,吃吃吃,就知道吃。”蓝玉烟一把端起几上托盘里的葡萄,往石壁上砸去。

呯嘭……

叽里哐啷……

龙太子望着一地的狼藉,连连摇头,喃喃道:“唉,可惜了的。”

蓝玉烟厌恶地瞥着他,正要再次发怒,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少主,少主,呼兰儿和鬼二回来了。”

龙太子啊的一声站起来,过了片刻,问道:“空着手回来的?”

“这个,也算是吧。”门外那报信的小妖吞吞吐吐的说道。

龙太子怒道:“不是给他们说,不提龙丘明的头就得提他们自己的头回来吗?”

门外报信的小妖道:“呃,他们,呃,他们的确是只有头回来了。”

龙太子一怔,蓝玉烟一惊。

两人眼前一花,只见龙丘明施施然走了进来,一脸笑眯眯,腰上挂着两个畸形西瓜似的脑袋,正是鬼二和呼兰儿。

龙太子又惊又怒,伸手指着龙丘明,身子颤抖着说道:“你,你怎么这么狠?你他妈的太狠了,太狠了。”

龙丘明既不理龙太子,也不看蓝玉烟,自打他走进山洞起,就一脸茫然之色,只见这洞穴甚是整洁有序,空间呈椭圆形,望不到深处,洞壁与地面开凿得非常平整。洞穴深处,极悠远的地方,隐约有叮咚的滴水声。

如此熟悉,好像在梦里到过一般。

龙太子与蓝玉烟对视一眼,反手从背后取出一支袖箭,趁龙丘明迷茫之际,嗖地甩出,直往他心口处射去。

咻地一声轻响。

袖箭穿过龙丘明的身体,余劲未衰,插进石壁里,消失无踪。

龙太子哈哈一笑,看着龙丘明踉踉跄跄的向前走了几步,扑到在地,得意洋洋的向蓝玉烟道:“没想到这般容易就杀死了这小子。”说到此处,笑容渐消,叹气道:“其实吧,这小子还挺好玩,就这么死了,也真是可惜。”

蓝玉烟一张俏脸变得惨白,喃喃道:“你怎知道他已经死了?”

龙太子恍然道:“对!我得检查一下,可别没死透。”说着蹲下身子,把趴伏在地上的龙丘明翻个身,撕开他胸前的衣裳,露出一个酒杯大小的透亮的窟窿,窟窿处肉皮翻涌,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龙太子愕然,抬头不解的看了看蓝玉烟,又低下头,认真检查龙丘明胸前的窟窿,确实一滴血都没有。

龙太子猛地站起来,缓缓往后退了几步,指着龙丘明的尸体道:“这,这,这小子早就死了?!”

蓝玉烟望着龙丘明的胸口,眼睛突然一亮,转过身去,冷冷道:“我怎么知道,大敌既然已除,你还担心个什么劲儿。”

龙太子想了一想,笑道:“也对,管他是什么怪物,反正这会儿已经死了,有什么可怕的,唉,可惜那一串上好的葡萄,你要没扔,咱们这会儿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你个没出息的。”蓝玉烟笑吟吟的说道。

龙太子从未加过蓝玉烟对他这么和颜悦色过,不禁高兴得合不拢嘴,忙趁机拉住她的小手,身子扭得像是麻花似的求亲嘴。

蓝玉烟轻声笑道:“别人在看着呢,你也好意思?”

龙太子眼睛一瞪,“胡说!这里除了你我,就只有一个死人,谁看着呢?”说着,不经意的往后一扭头,却看见龙丘明正好端端的站小几前,手里拿着一个鸡腿,滋滋有味的啃着,抬头笑嘻嘻的说道:“哄女孩子开心,光吃素的怎么行,你好歹也像我这样,有只叫花鸡啊。”

这叫花鸡是龙丘明从张大瓢后厨里拿的,一直用油纸包裹着,放在怀里,这会儿正好饿了,于是随手取出,大啃特啃起来。

龙太子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的说道:“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活了过来?”目光下移,只见龙丘明胸口的那一个透明窟窿已然奇迹般的愈合,皮肉光滑如初,若不是衣裳破损,很难相信那里曾经受过致命之伤。

“你他妈的是妖怪,真正的妖怪。”龙太子脸色雪白,一步一步向后退着。

龙丘明怎么会允许他出门报信,把手中的鸡腿猛地一甩,呜的一声,恰好塞在了他嘴里。不等他反应过来,欺身向前,一招魁星踢斗式,把他踢得飞了起来,重重的撞在了洞顶,脑壳顿时鲜血喷涌,晕了过去。

“其实,要不是你把他吓了一跳,他未必会输给你。”

蓝玉烟一边冷冷的说着,一边轻摇腰肢,款款向洞穴深处走去。

“还是那句话,我运气太好。”龙丘明伸出手指,在龙太子后脑勺一戳,封住了他的气海。然后举步跟在蓝玉烟后头,负手在背,不疾不徐。

越走越深,越走,龙丘明心里越觉得熟悉,他远远望见洞穴尽头的那盏似乎早已凝固的灯火,心中登时一亮,终于明白,原来这个洞穴他在二年前便已来过,那时年纪尚小,经不住灯火的诱惑,一直朝着它走,走得全身虚脱,最后晕倒在地,那份沉重的疲倦感至今记忆犹新。

又走了一段路,果然看见那个怪谲的黑影子,庞大的投在石壁上,不知是何物。

蓝玉烟轻轻巧巧的走到那盏灯火旁,坐了下来,那片巨大的黑影子彻彻底底笼罩着,所以她整个人显得影影绰绰的,难辨真假。

“你不来坐坐吗?”蓝玉烟低声说道。

“为什么?”

“可以聊聊天,谈谈人生梦想什么的?”

龙丘明笑出了声,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你还想玩到什么时候,这会儿满天下的人都在找你,你还没玩够?”

蓝玉烟轻声笑道:“你不知道我这会儿正坐在哪里,我连动一下都不敢,你为什么不来这边看看?”

龙丘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快步向灯火奔去,他今天想看着究竟,这个神*穴到底是不是如天佑之所说,只是一处化粪池。

终于走近了灯火,他看到,原来这盏灯火是被寒冰封存的火焰,只有光亮没有热度。火焰之下,是一处深不可测的坑洞,蓝玉烟坐在坑洞中间的一条狭长的石梁上,稍微一动,便会跌进深渊。

“你何苦要坐在那上面?”龙丘明不解的问。

蓝玉烟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答案,你不朝下面望望?说不定能看到什么。”

龙丘明心里冷笑,暗想,“虽然不知道你在耍什么心计,但我可不会怕你。”小心翼翼的站在坑洞边沿,俯下上半身,仔仔细细的朝下面张望,只见浓雾翻涌,并没有什么风景可言。他正看得无聊,想收回身子时,一张血盆大口倏然从浓雾里伸了出来,一口把他吞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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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吞噬的一瞬间,龙丘明十指如钩,想要抓住一点什么,好不被吞到深处去。他闻到一股中人欲呕的腥臭之气,双手一阵乱抓,触手滑不溜手,并无可抓取的地方。

在被吞噬的一瞬间,他看见那张血盆大口之后是一颗硕大的脑袋,两眼如碧色灯笼,头顶生有肉角,《古今异兽考》告诉他,那分明是一条蛟龙的脑袋。

他十指戟张,死死扣住蛟龙的下颔,无奈还是一步步往里面滑去。

不多久,身上脸上便都是浓稠的黏液,呼吸逐渐变得不畅通起来。自腰部以下,已经泡在蛟龙的消化液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甲因为死死扣着蛟颔,一齐反张了过去,十指连心,疼得他心口一跳一跳的。

龙丘明心里发狠,想要抽出靴筒的匕首,把这条大虫的上下颔刺一个透明窟窿。没想到左手稍微一松,身子经受不住蛟龙强劲的吞咽力道,哧溜溜的便往深处滑去。

慌乱之中,他的右手在蛟龙下颔的沟槽里抓到一个肉囊,连忙死死拽住,肉囊硬邦邦的呈滚圆形状,正好攥在手心,却听波的一声,肉囊突然松动,龙丘明手里的救命稻草已经变成一团软塌塌的皮囊。一团碧色的光芒随之出现,却是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珠子,跟着龙丘明一起往深处滑落。

蛟龙一般有数百丈长,龙丘明哧溜溜往下滑着,速度先快后慢,咕嘟一声,滑进一大片腥臭扑鼻的溶液里。

那颗碧光闪闪的珠子紧跟其后,滴溜溜的滚落在他身旁。

龙丘明知道蛟龙腹部里的溶液极具腐蚀性,不可久待其中,连忙往干燥处游去。那颗珠子近在眼前,不要白不要,正好可以照路,于是伸手把珠子捞过来,握在手心,游了几下,爬出溶液,寻到一处较为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

喘息一会儿,低头一看,吓了一跳,自己的衣裳一片褴褛,各个部位暴露无遗,想来是被那片溶液腐蚀的。但奇怪的是,一身皮肉却丝毫无损,甚至连痒痛都不觉得。

他把那颗珠子放在手掌心,仔细端详,见这珠子通体碧透,质地极坚,散发着幽梦一般的光泽。放在鼻端一闻,顿时觉得清凉彻骨,脑袋猛地清醒了许多。

龙丘明平掌托着珠子,碧色光泽照亮身周三尺远的地方,周围空空荡荡,似是身处在广袤的原野之上,抬头去看,虽然黑压压的看不分明,但却觉得头顶上空好像被极其高远的苍穹所笼罩。

龙丘明心里惊骇莫名,这蛟龙的身子怎地如此庞大广阔,身处其中,竟像是呆在一个苍茫的世界里似的。

“大地”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雷声隐隐,大风狂啸,紧接着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没等龙丘明找到避雨的地方,倏忽停止。风声渐渐远去,四周慢慢的又恢复了宁静。

龙丘明茫然站立了一会儿,然后迈开步子向前行进,地上满是一汪汪小水坑,浅的只及脚面,深的却达腰背。虽然有珠子照路,但因为四周太过黑暗,他仍是免不了偶尔滑进深水坑里,浑身上下湿哒哒的一直往下滴着冷水。

没走多远,突然望见前方一片金光闪闪。龙丘明惊喜莫名,在这个漆黑孤寂的世界里骤然见到光亮,实在不亚于见到日出,于是快步向前奔跑,一颗心扑通扑通的狂跳着。

奔到发光处一瞧,原来是一处宽阔的水域,呈椭圆形,恰如一面大湖,金光从湖底射向夜空,龙丘明感到好奇,走近了去看,只见一大堆金光闪闪的玩意儿杂陈在水底,有金瓶子、金罐子、金珠子、金马车、金面首、金马桶……,堆叠在一处,种类繁多,难以尽述。

他想起小时候曾听村子里的老人说过,但凡有些年头的大蛇,肚子里都会有金山,那是因为蟒蛇极爱吃发光的东西,金子被吃到了肚子里,无论多久都不会融化,日积月累,可不就成了一座金山了。

蛟龙又比大蛇高级了不知多少倍,这湖底的金质器皿虽然繁多,但到底堆不成一座金山,可见种种传说即便不是空穴来风,也难免有夸张想象的成分。

龙丘明把珠子仔细在衣裳上擦了擦,然后噙在嘴里,缓缓下水,在那堆金质器皿里翻了一翻,捞了一张金面首,又抓出一条金链子,爬到岸上,把面首用链子穿了,绑在腰带上。

正在琢磨还要捞点什么,突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龙丘明大惊之下,咕嘟一声,把那颗珠子吞进了肚子里。

回头一看,不由得惊呼一声,差点把舌头咬成两截。

站在他面前的,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副金子做成的骨头架子,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皮肉剩下,唯有眼洞里镶嵌着两粒绿色的猫儿眼,碧光沉沉,冷冷的看着他。

“你,是人,还是鬼?”

龙丘明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全身紧绷,做出既是防御又是攻击的姿势来,防御是真,攻击却是虚张声势。他从小习练世间法,攻守的精髓早已经了解透彻。

黄金骷髅半响不言不语,突然鬼哭起来,哭得伤心至极,但也只是发出呜呜的悲鸣之声,眼眶里那两颗猫儿眼却不会留下眼泪来。

龙丘明见它哭得伤心,防备之心就去掉了三成,摸了摸屁股后面的金链子与金面首,后退了一步,道:“喂,兄弟,你有啥心事,死了还这么伤心,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他惯常在悲哀时刻取个乐子,但不免流于刻薄了。

黄金骷髅猛地停住悲戚,惊喊道:“谁说我死了,我没死!我没死!”

龙丘明嗤的一声轻笑,防备之心又去了两成,道:“兄弟,你知道在我们那儿,喝醉的人最爱说什么吗?”

黄金骷髅一怔,道:“再来一瓶。”

“非也。”龙丘明邪邪笑起来,“酒鬼最爱说,我没醉。死鬼最爱说,我没死。”

黄金骷髅怒道:“你这个小毛孩,嘴巴当真刻薄,我说我没死,便是真的没死,要不然,如何能站在这跟你说话。”

龙丘明道:“你当真没死?”

黄金骷髅道:“我当真没死。”

“那你?”龙丘明满心不解。

黄金骷髅一言不发,霍地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龙丘明喊道:“喂,老兄,去哪?”他也不理睬,只顾往前走。

走了良久,四周依旧是黑暗无边,突然黄金骷髅停下脚步。

影影绰绰的,龙丘明看见前面似是一个低矮的洞穴。

黄金骷髅俯身钻了进去,不多久抱着一个长匣子钻出来。走到龙丘明跟前,往地上一放,手指着那长匣子道:“你若肯把肚子里的那颗珠子吐出来,这里面的东西一并送你。”

龙丘明一愣,道:“呃,你怎么知道我吞了一颗珠子?这里面又是什么?千年人参?万年灵芝?”

“打开便知。”黄金骷髅讳莫如深。

匣子四尺来长,上面虽然沾满了污秽的东西,但遮挡不了它古雅的形状与不菲的价值。周边皆是黄金翡翠镶嵌,却又不显得俗气。

龙丘明找了一圈,也没见到匣子的锁扣,伸手拔出插在靴筒里的匕首,准备两下把匣子撬开,但看见匣面散发着淡淡的光晕,柔美中透着硬朗,却又有点不舍了。心想,“不知道这盒子用什么木材做成的,以后我死了躺在这样的棺材里,倒是不错。”

于是扣指弹了弹匣面,声如敲打金石,缕缕不绝。

只听咔嚓一声,匣子自己向上开启了。

龙丘明把匕首插回靴筒里,见匣子里铺着黄布,黄布里包裹着一把不过三尺的小剑与一本泛黄的小书。把小剑取在手里一瞧,出人意外的沉重,剑鞘上镌刻着四个篆字:沉水龙雀。

去看那本小书,蓝底白字,上面写着“剑仙秘宗”四个篆字,显然是一本修行秘籍。随便翻开几页来看,满纸都是红红绿绿的线条,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穴位,看上一眼,就让人觉得头晕脑胀。

龙丘明把一书一剑放进匣子里,长舒一口气,严肃道:“我决定了……”

黄金骷髅大喜过望,连忙道:“你肯交换?”

龙丘明摇摇头,做沉思状,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道:“我说老兄啊,那颗被我吞进肚子里的珠子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化了,即便没化,难道一泡屎就能拉出来?如果拉不出来,难道你要把我开膛破肚,我都开膛破肚了,还要你这本破书和这把铁剑干什么。”

黄金骷髅冷冷道:“哦,小兄弟当真不换?”

龙丘明笑道:“不换。”

黄金骷髅一双绿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龙丘明,愣了半天,突然一把扼住他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龙丘明一双脚离地两尺,胳膊腿儿极力挣扎,舌头被勒得吐出唇外三指多长。一身的功夫竟然丝毫不能施展。

黄金骷髅疯狂起来,一甩胳膊,把龙丘明扔在地上,然后一个飞身,扑向龙丘明,用膝盖死死顶着他的胸腹,双手扼住他的脖子,咬牙切齿说道:“好你个臭小子,我一向是个诚笃君子,从来不加害于人。你这么逼人,安的什么心。嘿嘿,我家小蛟儿的骊珠已经被你吞进了腹中。我想用平生修为跟你换,你却不识好歹,非要让我来狠的。好好好,说不得,我只好把你开膛破肚。”

说完这话,黄金骷髅松开一只手,把小剑抓来,张开白森森的牙口,咬住剑鞘,咻的一声,拔出小剑,直直的指着龙丘明的小腹,作势要划。

龙丘明两条胳膊使上吃奶的劲儿,想把黄金骷髅推开,可惜力量单薄,无论怎么推,骷髅都纹丝不动。

他上身没有穿衣裳,能感觉到冰凉的剑尖在肚子上划来划去,脖子被扼得越来越紧。看来这黄金骷髅还是老实人,到底不忍心把活人开膛破肚,准备把他扼死,再开始剖腹取珠。

龙丘明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胸膛窒息得像是要爆炸了一样,他突然感觉到小腹处烧起了一团火,火烧得越来越旺,就像是有人划开他的肚皮,往里面生生塞进一块拳头大小的热炭,然后又把肚子缝上了一样。

小腹处的火球无休止的旺盛下去,分成好几股热流,缓缓往龙丘明胸膛处流去,行到膻中穴,合成一股,停顿片刻,像是金蛇袭人一样,猛地往天牖穴窜去,如瀑布落潭一般,一股脑汇聚在天牖穴处。

黄金骷髅猛然大吼一声,用力向外扯着手。

龙丘明脖子处突然感到一松,呼吸登时畅通了起来,意识随之逐渐清醒过来。他见黄金骷髅一直怪叫着用力想把手扯回去,不由得愕然道:“喂,你这个家伙,怎么回事?手粘在我脖子上了?”

刚说完这话,他嗷的怪叫一声,双脚一蹬地,跳了起来。胸口突然像是被一块巨石狠狠砸了一下,疼得让人死去活来,原来那团火不见息止,反倒越来越旺盛了,源源不断的从天牖穴处吸进热量,热量越积越多,几乎要身子撑破了一般。

而黄金骷髅的骨头架子逐渐变白,进而变灰,突然哗啦一声,跌落在地上,断成数百上千截。

良久之后。

龙丘明喘息了一会儿,站了起来,低头一瞧,赫然发现自己身上皮肉皆无,只剩下晶莹剔透的骨头。他脑袋顿时嗡的一声,心想,“完了完了,难道我也像黄金骷髅一样,成了一副骨头架子?”

突然听到嘿嘿两声冷笑,龙丘明矍然而惊,喝道:“谁?”

“还能是谁?”一颗头颅骨碌碌的滚过来,眼眶里的猫儿眼不知道掉到哪里了,两个黑乎乎的眼洞盯着龙丘明,森然道:“占了别人的便宜,转眼就忘了?”

龙丘明没想到这黄金骷髅仅剩下一个头颅还能存活,惊喜道:“嘿,老兄,你还没死,那真是太好了。”

黄金骷髅见龙丘明不念旧隙,自己差点把他扼死,他却毫不记恨,虽然一身修为已经被他吸取一空,但那是命运使然,谁都怪不得。当下长叹一口气,低声道:“小兄弟,你为人虽然有些油滑浮皮,但秉性宽厚,是我远远不及的了。”

龙丘明笑道:“老兄,你看我现在,也成了你那副模样,但是偏偏又行动自如,跟活人一样,这不生不死的滋味可真难受。赶明儿要是有幸娶了媳妇,洞房之夜,还不得把人家咯死?”

他不久前还在惊慌失措,这会儿却看开了,不再把此事放在心上,但还是忍不住调侃一番,他觉得人生要是少了自嘲的调侃,未免太过沉闷。

黄金骷髅嘿嘿一笑,道:“小兄弟,你已经得到了天大的好处,竟然还不知道。唉,真是可笑,可笑啊。”

龙丘明忙道:“老兄,灯不拨不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黄金骷髅叹息道:“人没文化,实在可怕。你看看自己身上,当真没有皮肉了?”

龙丘明低头仔细一瞧,这才发现,原来一身皮肉都变得极其透明,伸手摸上去,跟平时没有两样,并且全身骨骼也有逐渐变得透明的势头。

黄金骷髅道:“小兄弟,你先前吞了骊珠,可知道那珠子的好处?”

龙丘明道:“这个倒不知道。”

黄金骷髅摇头叹道:“真是造化弄人,世人无不觊觎这颗珠子,到头来,竟然被你这个懵懂的少年浑浑噩噩的吞了。”他只剩下头颅,无法做摇头的动作,只得像个皮球一样,滚动几下,权当做摇头了。

黄金骷髅继续道:“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那些书呆子们说这珠子价值千金,真是太没见识。蛇十年而为蟒,蟒百年而为蜦,蜦百年则为蜧,再百年而为虺,然后五百年后为螣,螣千年之后化为骊龙。骊龙颔下有珠,名为骊珠。

“我师尊当年说,自古有三大神珠,分别是混沌珠、雮尘珠、避尘珠,后来上古真仙丢弃世人,杳然无踪。这三颗神珠就再也没人见过了。三珠之外,还有一颗神珠,就是这骊珠了。

“你把这颗珠子吞吃之后,它与你的血液融为一体,致使你脱胎换骨,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肉身凡胎了。”

龙丘明嗤的一声笑了,道:“难道我就这样交了天大的好运,一跃成了仙体?这也太便宜我了吧。”

黄金骷髅道:“化为仙体,哪里会这么容易,看样子,你这种状态还要维持一段时间,最后变成什么样子,可就难说了,你吸收了我全部的修为,郁结在骊珠灵力中,消化不了,便会与骊珠左右冲突,转而使你身具魔血,那就玩得太大了,

“让我想想,数千年前那个身具魔血的狂人是怎么死的,嗯,好像是被二十四诸天的仙长合力擒住,用九转金火烧成了一把灰渣滓。”

这些信息量实在太大,龙丘明听得一头懵然,理了理思绪,然后说道:“老兄,你先给我说说魔血到底是啥玩意儿,然后再谈谈吸收了你全部的修为是怎么一种情况?”

黄金骷髅沉默良久,似是在追忆旧事,突然叹息道:“当年有一位大魔头,名叫无天,身具魔血,把天地压缩成一片冰状之物,使得仙庭没有支托,摇摇欲坠,引得二十四诸天的仙长连手把他屠灭。据说,魔血能使人成魔,至于什么是魔,大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我也懒得复述。至于吸收我一身修为的事,有什么可说的,是我自找的。”

龙丘明问道:“那个大魔头竟然敢给上天作对,请问老兄,他是不是无天教的头儿?”

黄金骷髅讶然道:“小兄弟,你竟然知道无天教的事?”

龙丘明点点头,不想深谈此类话题,挠挠头,又问道:“老兄,你身在蛟龙肚子里,却处处为它着想,其中必有缘由,趁这会儿没事,何不给我说说,也好打发时间。”

黄金骷髅沉吟良久,当下讲述了一番。

原来他当年是一位剑客,所谓剑客,并不是背着两把长剑,到处行侠仗义的侠客,而是修炼剑仙的学道之人。

远古时代,那时大陆上还有真仙留存,广纳弟子,点拨世人,但凡是有些仙根的,都可以拜在真仙门下,先从筑基开始,摒却凡心,修行日深,不出一百来年,就能修成半仙之体。到那时,真有绝顶悟性的,便辞别师尊,另寻深山大泽,自己苦苦觉悟,说不定一朝醒来,就可羽化成仙了。

由此可以得知,上古真仙传道,最多使世人达到半仙之体,剩下的修真之路,全凭个人天分。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真仙突然杳然无踪,天下四块大陆都再难觅踪迹。剩下一大批半仙人有的悟道而去,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有的资质有限,无论如何都难以突破凡人的大限,毫无办法,只得安心呆在凡间。凭着半仙之体,接受世人的景仰膜拜。这批半仙联合在一起,组成了所谓的神界。虽然自称神界,但到底也没修成真仙,只能还留在世间混日子,依靠法力,统领着大陆三界。

哪三界?分别是人界、灵界、神界。人界即是圆颅方趾的俗人,世代过着懵懵懂懂的太平生活,偶然有那些不安心生老病死的奇人,根据从上古残卷上得到的一丁点信息,远涉深山里去寻找真仙。但往往空手而归。

灵界则是一个妖精的世界,魑魅魍魉、珍禽异兽,但凡有形体有知觉有灵窍的生物,都能借着天地灵气,暗暗修行,直到褪去兽体,得成人身,然后再进一步的修成真体,得道成仙。

只要有动物的地方,就有江湖。人界之中,修行的门派林林总总,不下三千多家,在这些门派中,有的以练气为主,称为气道。有的以铸器为宗,名为器宗。气者,乃是体内的先天之气,人刚生下来时,先天之气尚存,后*受凡尘蒙昧,久而久之,就瘀滞在体内了,成为一股浊气,脆弱至极,一口气上不来,生命就消失而去。

先天之气则是经由天地之气运化而来,不消不散,能长存宇宙之间。

而器者,则是器皿的意思,修炼这一道的人,崇尚外物而轻视自身。常说人身只是一副臭皮囊,偶尔得之,也应该随时丢掉,天地之间,最能长存的是那些不灭不生的物质。比如金银铜铁,如果珍惜保存,能万年不坏,人的肉身哪里能比得上?

因此这个派别的修行者以搜寻上古神物为己任,后来,因为真仙离弃世人已久,神物飘渺难寻。这一派又分化为剑仙与剑魂两个支脉。剑仙指的是以气驾驭兵刃,这个支脉集气道与器宗之大成,讲究以气驭器,气主器辅,化气入器,以顺天地。

而剑魂一派则坚持器宗的原始宗旨,坚持器才是宇宙之间恒生不灭的物质,凡人若想修得真体,必须要舍弃皮囊,把三魂七魄灌注于器体之上,直至三魂七魄凝聚成形,而器体化为炉鼎。人器合二为一,与天地同生,终得大道。

所谓,丹田为鼎炉,全身无处不丹田,鼎炉在身内,结丹在三田。剑魂一派走了快捷方式,修行之路相比气道与剑仙派容易许多,但也有个致命的短处,便是器体难寻。因此数千年来,一直也没成什么气候。

五百年前,剑魂派出了个绝顶人物,穷究天人,搜遍三界,寻到一个名叫星云珠的器体,魂居其内,修成了举世无双的大道。此人性子孤僻,接人待物,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一向不能容忍剑仙一派,他一得大道,便把这一支脉残杀殆尽。

黄金骷髅是剑仙一脉中的姣姣者,眼见同门自相残杀,不免心灰意懒,日日在草莽大泽里闲游晃荡。

这天黄昏,他骑着螣蛇从青丘山上空飞过,突然听见凄惨的呼救声,于是连忙循声飞去,原来是一条蛟龙被雷电劈成两截,一时没死,挂在山间树梢上奄奄一息。

黄金骷髅素来心肠很软,不忍眼睁睁见它丧命,便施展神通,把它救活了。一人一蛟隐居在大漠山,过着平静的日子。

某天,蛟龙摇身一变,竟然是一个二八少女,姿容婉转风流,身段苗条细腻,眉梢的那一段**让人一看之下难以自拔。结果不用再说,自然是英雄救了美人,美人爱上英雄,他们梦想着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但世上的事往往一波三折,这条蛟龙因为修行太浅,化为人体后,雌雄难以稳定下来,今天是个二八*,明天又突然变成了玉面郎君,黄金骷髅是个正常的男人,为了这个,天天苦恼不已,但也无可奈何。

有一天,蛟龙突然说修为境界有所提升,闭关三日后,便可以在性别问题上稳定下来,这自然是极好的事儿,黄金骷髅深感欣慰,日夜守在一处洞穴前,等待着它破关而出。

三天后,洞穴内久久没有声息,黄金骷髅放心不下,破开洞门进去察看,却看见蛟龙盘踞在洞穴深处的一块大石上,吞吐一颗碧光幽幽的珠子,遍体金黄。

他知道蛟龙终于踏入新的境界,已然化为骊龙,颔下也终于结了骊珠。于是欢欢喜喜的走上前,想要给它一个甜蜜的拥抱。

没想到蛟龙有了私心,它眼看自己已经化为骊龙,离真龙仅有一步之遥,若是把黄金骷髅吃了,借着他体内的炉鼎,成为真龙的日子便指日可待。

于是它一口把黄金骷髅吞了下去。

蛟龙哪里知道,剑仙一派从不修炼炉鼎,把情郎吞食了,对它的修炼丝毫没有进益,反而因为不顾天道,冥冥之中,受到天谴,修为之境再也难以提升了,并且不可逆转的变成了男儿之身。

黄金骷髅堪堪已接近化境,所以呆在蛟龙腹内数百年依然存活着。他原本可以钻出蛟腹,脱离这种难见天日的困境,但他为情所伤,只觉活在世上并无多大意义,于是就干脆在情人的肚子里住了下来,日日以黄金为食,一天天把肉体折磨得没有一丁点皮肉,渐渐变成了一个活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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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黄金骷髅的讲述,龙丘明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黄金骷髅突然道:“小兄弟,念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龙丘明道:“老兄请说。”

黄金骷髅道:“一会儿我彻底死后,把我葬在这里,并且答应我,不伤害我的小蛟儿,你已经吞了它的骊珠,不妨留下它一条残命,做人不能太绝。”

龙丘明想了一想,道:“这蛟龙要是不来伤害我,我当然不去伤害它,它若是想要我的命,没办法,我也只能先要了它的命。”

黄金骷髅长叹一声,喃喃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百年之后,化为尘土。”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不可闻,头颅微微一侧,就再也不动了。

龙丘明把黄金骷髅的骸骨收拢起来,把一书一剑放在身上,空匣子插在坟前,做了墓碑,在墓碑上刻了一行小字:千古痴情人黄金骷髅之墓。

他走到一处水坑前,看了看自己的倒影,心想,“这可怎么见人?”突然想起身上还挂着一张黄金面首,便解下来戴在脸上,往水面上一照,虽然面容诡异,但比骷髅头好看多了。

“好啦。”他站起身来,大大的伸了个懒腰,“老子终于要出去了,呆在这里,真他妈的憋坏了。”不再犹豫,转身往蛟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