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月光下,一个紫色的人影缓缓从树阴里走出来,哼了一声,说道:“你怎么发现的?”此人却是蓝玉烟。

龙丘明把脸一板,冷冷道:“这会儿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既然你跟着来了,那我问你,白天的时候,银环儿只是说在寺里见过你,你的秘密,她半个字没吐,你就这么把她杀了?”

蓝玉烟尖声道:“你说什么?谁杀了银环儿?龙丘明,你不要血口喷人!”

龙丘明向她注视片刻,微微摇头,转身便往寺院里走去。

这条通往大殿的通道由一块块超大的青石板铺就,三年前,它们被打磨的光可鉴人,三年后,它们被四处滋蔓的青苔遮掩。青苔上面,堆积着一层五指来厚的腐叶,霉气直冲人的口鼻。

龙丘明知道蓝玉烟跟在后面,但并不理睬她,自顾自的快步往前走。

突听背后一声娇呼,他右臂微微一动,却不抬起。接着听见噗通一声,然后便是嘤嘤的哭泣声。

“龙丘明,你个混蛋!”

蓝玉烟羞怒交加,她刚摔了一跤,之前,她明明看见龙丘明手臂一动,却又垂了下来,可见他明知道她要摔跤,却故意不理。在她看来,受人漠视可是比当众摔跤更让人难堪。

龙丘明停下步子,并不回头,淡淡说道:“你滑倒时,身子自然而然的前倾,可见你原本是可以不滑倒的,但是你偏偏要让自己摔个屁股墩儿,你自作自受,何必怪我?”

“你……”

蓝玉烟从污泥里爬出来,小脸气得发白,看其架势,是要跟龙丘明好好理论一番。

龙丘明唰地抽出长鞭,沉声道:“别那么幼稚,我来这儿,可不是要跟你纠缠个没完的。”

他早已看穿,蓝玉烟身法灵巧多变,周身气息严谨阴冷,已经颇有修行根基,绝不再是寻常的渔家儿女。

在他所接触的修行高手中,义兄老丐气度雍容恢弘,恣肆如洋。天佑之的境界与其相比虽然差得远了,但身上自有一股狷介不同之气,清冽自洁,明净如雪,也算得上修行界的大方之家。

而这个蓝玉烟,暗含法度的气息中隐隐散发着阴戾之气,与老丐、天佑之的正大光明截然不同,看来修的是另一条路子。

一边浑不在意的听着蓝玉烟的无理纠缠,龙丘明一边冷静至极的感受着周围的动静。道路两旁的苍柏郁郁勃勃,像是一个个硕大的伞盖,遮挡住从高空里流泻下来的月光,使得眼前一片阴森。倏然间,一股冷风从东南角向他袭来,风中似无杀意,但却有一股子强烈的冤屈不平之气。

长鞭击破空气,陡然变得笔直,鞭梢如钢刺,直指风眼。嗤的一声轻响,龙丘明眉头微微一皱,腕上劲道回收,长鞭悄无声息的缩了回来,只见鞭梢上勾着一件袍子,拖在地上。

龙丘明目力一般,往地上瞧了瞧,没看清楚。便把手腕一抬,长鞭再次变得笔直,斜斜地伸向前方,鞭梢挑着那件袍子,在夜空里不停的晃荡。

蓝玉烟好奇道:“怎么会有一件衣裳?”缓缓走近了一些,只见这件“袍子”肩上顶着一颗头颅,头颅披着长发,长发间一张雪白如纸的脸在黑夜里显得极为诡异。

她伸手过去,手颤抖的像是筛糠一般,刚一摸到那张脸,便惊怖至极的尖叫起来,抓起“袍子”狠狠向前一甩,然后咕咚一声,跌坐在地上。

“是一个人,是一个人,是一个人!啊!”

蓝玉烟双手抱头,揪住长发,啊啊尖叫,尖叫声刺破荒寺的死寂。

几只大鸟扑棱着翅膀,鼓荡起强劲的气流,向夜空飞去。

一大片巴掌大的树叶子簌簌落下。

龙丘明长鞭一甩,把那件“袍子”拉扯过来,“袍子”贴着地面,像是一张纸片似的,打着旋儿停在他脚边。

蹲下身,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后,龙丘明暗暗叹息,“袍子”原来是一张完整无缺的人皮,血肉已经被吸食殆尽,面目虽然如生,但一缕香魂已逝,只剩下一副空皮囊,这大概是银环儿曾经活过的最好注脚了吧。

龙丘明把人皮卷起来,插在后背的腰带上。向犹自坐在地上还没回过神的蓝玉烟低声笑道:“不必这么卖力,虽然你一向演的毫无破绽,但我从来没有乖乖的当过傻子。”

蓝玉烟一下跳起来,“龙丘明,你别欺人太甚!”

龙丘明嘻嘻一笑,不再理她,提着长鞭往前走去。脚下腐泥甚厚,一脚踏上去,滋滋的响。踏进,拔出,再踏进,再拔出。他的心随着这单调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冷,眼前闪过黄昏时银环儿那张娇憨的脸庞。

终于走到大殿门前,看着这两扇裂纹丛生、青苔遍布的香樟木门,龙丘明一脸坚毅的神色不禁缓和了一些,三年前的那个深夜,老僧便是在这殿中为他洗髓换血,往事难以如烟,而是如刻刀凿在青石上一般,每一刀都深透腠理。

不闻脚步声响,蓝玉烟已经悄然站在他身旁,冷冷一笑,讥讽说道:“怎么,你又想起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了?”

龙丘明朝她一瞥,这时清冷的月光从飞翘的檐角流泻下来,正好浇在她身上,只见她肌肤晶莹无暇,一张鹅蛋脸儿哪里像是风吹日晒的渔家女儿,身段袅娜,气质娇媚,只是眉宇间那一抹刻薄的神情仿佛是天生的似的,即便在她最无辜的时候,也毫不掩饰的展露在人们面前。

无论多好看的女孩儿,若是与刻薄摊上关系,十分的可爱未免会只剩下三分,如果这刻薄是天生的不自觉的,那她只得与可爱势不两立了。

“他从来没有哪怕一分一秒疯癫过,他一直极其清醒,我不明白,为何你带着讥讽的神情,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爷爷。”

龙丘明非常认真的说完这句话,一丁点都不想再理睬身旁这个女人了。手腕一扬,长鞭犹如怒龙出海,啪的一声击打在大门上,大门应声而开。

龙丘明抬手扇了扇扑面而来的灰尘,跨了进去。大殿里并没有危险存在,在门外时,他便已经知晓。

蓝玉烟迟疑了一下,跟了进来,一边轻声咳嗽着,一边皱眉问道:“龙丘明,你这么大咧咧的闯进来,要是殿里有妖精,你我还有小命吗?”

“你自己要跟着,管我屁事。”

龙丘明站在大殿中央,环视四周,目光突然停在一片糟烂的幕布身上,长鞭一甩,幕布四下破裂开来。鞭风所到之处,激起一阵滚滚的尘埃,不等尘埃落地,他已经腾身跃在一旁,啪啪啪!又是三记鞭击,鞭声清脆如鸣炮。

“咦?”龙丘明微微一愣,神色诧异。

“你到底在折腾什么?”蓝玉烟忍不住出言询问,“这一路上,我看你神经兮兮的,若不是你运气好,早就被妖精捉了吸食了,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夜探敌巢的主儿!”

“吸食银环儿的怪物不在寺里。”龙丘明为了不让蓝玉烟再聒噪,只得开口回应。

“你这么确定?”蓝玉烟似笑非笑,“你不是怀疑我是那个怪物吗,要是我此时突然变得青面獠牙,情节是不是会变得很跌宕起伏?”

龙丘明收起长鞭,拍了拍身上的尘埃,双臂抱在胸前,望着那片破得不成样子兀自飘荡在空中的幕布说道:“刚进大殿时,我似乎嗅到一股极其强大的怨念,便推想,定是那个怪物把人皮都堆积到幕布后了,没想到幕布后面什么都没有。至于你方才说的,变成青面獠牙什么的,那是不入流的桥段,如果我们俩只是一部书里的角色,写书人想来也不会这么垃圾。”

蓝玉烟拍手笑道:“你说这话倒提醒了我,说不定咱们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虚幻的世界,咱们两个只是某个人头脑里虚构的角色,你说他不会这么垃圾,但如果他不得不这么垃圾呢,你能拿他怎么办?”

龙丘明愕然。失声笑道:“那我只好学那些古已有之的大反贼们,造他的反,革他的命,不当他手里这颗最可怜的棋子。”

“由不得你!”

蓝玉烟突然以袖遮面,蛮腰一扭,身形已经飘荡在空中。衣袖如水,朝龙丘明击打过来,龙丘明转身闪到一旁,抬臂格挡,左手已经紧攥鞭柄,正要挥出长鞭,冷不防看到蓝玉烟的脸,面色一白,竟然呆若木鸡。

蓝玉烟哈哈娇笑,手上动作却毫不停滞,长袖像是一条柔若无骨毒蛇,在他脖颈上缠了三道。然后猛地一拉衣袖,娇叱道:“倒!”

扑通一声,龙丘明脸朝下摔倒在地。

龙丘明脸刚一着地,全身的筋肉陡然紧绷弹跳起来,脚尖在地上一蹬,身子斜刺里跃起,倏忽伸出长臂,握住蓝玉烟的衣袖,把她拉了起来,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一搂她的蛮腰,两人重重砸在地上。

蓝玉烟在下,龙丘明在上。

“好你个蓝玉烟,把我吓得不轻,这夜叉的面具从哪买来的?”一边说着,龙丘明伸手在蓝玉烟脸上一抹。

格的一声,他的身子顿时僵直了。

蓝玉烟并没有戴面具,此时的她,面色靛青,獠牙露唇,就像是一出娘胎就是这个样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