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之下,龙丘明看得清楚,大地上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大坑,以大坑为中心,向四周张开蛛网一般的裂纹,随着一阵沉闷的扎扎声,裂纹不断蔓延开来。

格的一声,他脚下的土坡从中间断裂开来,缓缓向两边张开,然后慢慢停止。

龙丘明不再犹豫,跃下土坡,三步并作两步,向大坑奔去,待走到大坑边沿时,放缓身形,走一步停一步。等终于站在了坑口时,他朝下一望,头脑不禁一阵眩晕。

在距地面数十丈远的坑底,荒草萋萋,黑水蔓延,咕嘟咕嘟冒着浊泡,泥草间满是窸窸窣窣的爬行声,一双双碧绿色的眼睛纷纷仰望。

那块乌云原来是一块草泽地。

龙丘明心中充满疑惑,站了一会儿,心中做了打算,“等明天再来好好观察观察。”于是便沿着猪血滩往渔村走去。

猪血滩离江甚远,名字由来已久,几十年前,江水没有改道时,这片平坦荒凉之地毗邻水道,大江在那个时候是有名的运河,常年有载满肥猪的大船经过。某一日,天象异常,江水滔天,人们便纷纷在滩上杀猪祭天,血流成河。水浪后来是否平息不得而知,这猪血滩的名字却由此传了下来。

某一年,有位老得不成样子的僧人来到猪血滩,坐在一块大石上,一坐便是十来天。许多村民好奇,纷纷借着树林的掩护去偷窥,一天两天三天,过了十来日,这位老僧仍然是一动不动坐如钟。村民们便不再羞涩,走出树林,直接大咧咧的围在老僧身周,评头论足,指指点点,说得津津有味。

而老僧白眉低垂,双目微闭,丝毫不见动弹。有几个孟浪的少年,笑嘻嘻的想要去摸摸老僧,便向前走近,离老僧一尺远时,身子却猛地僵住,然后不停的打摆子,啊的一声惨叫,被一股大力震飞三丈之远。

村民大惊失色,断定老僧乃是妖人,于是义愤填膺的抱来柴禾,要火焚此妖。正在这一片乱糟糟之际,村民突然听到有人喊道:“乡亲们,不要伤害那位长老!”

原来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浑身湿漉漉的,似是刚从水里钻出来,观其衣着相貌,并无出奇之处,奇特的是,他抱着一个大大的鹅蛋般的石头。

便在此时,老僧突然睁开眼睛,仰望天宇,喃喃道:“赐姓龙丘,一出世明。”突然站起来,戟指苍天,大声喊道:“老子偏要看看,你们如何让他成魔。”说完迈开大步,肥大的衣衫迎着烈风,鼓荡得犹如一只大鸟的翅膀,脚不点地的走远了。

村民们相顾愕然。

那小伙子把鹅蛋般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团团向众人作揖行礼,诚恳说道:“各位乡亲们,我叫龙丘泽,原是个采珠人,在海上遭了难,流落至此,希望能找个落脚的地方,还请乡亲们可怜可怜。”

一个老得不像话的老者缓缓走出来,冲他点点头,又转头看了一群村民,村民们也纷纷点了点头,老者咳嗽一声,颤巍巍的说道:“好吧,看你可怜,村头有间房子,早年是间龙王庙,你就先住在那吧。”

此后龙丘泽就在鹅蹼村落了脚,龙王庙里一住便是十六年,期间有了儿子龙丘明,后来又娶了隔壁村的乔姐儿,用多年的积攒翻盖了房子,十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也是不短,种种变化难以尽述。

而对龙丘明来说,变化最大的便是猪血滩上那座枯兰寺。

老僧第二天去而复返,回来得惊天动地,令村民瞠目结舌。

他扛了一棵十几个大汉手拉手也抱不完的大树来到猪血滩,脚步轻盈,面带红光,又向村民借了一把锈迹斑斑斧头,一边砍劈木柴,一边发下宏愿,要在猪血滩上盖一座寺院。

老僧每天上山砍伐一棵巨木,轻松扛下来,手挥劣斧,砍瓜切菜一般的把巨木截成一块块木料,然后便是烧砖,和泥,砌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寺院艰难地从无到有,从简陋的半成品变成一座像样的四五进的院落,十年时光转眼即过,这期间,每当夕阳西下,总会有一个小身影陪伴在老僧左右,老僧烧砖时,他便挥着芭蕉叶扇风,老僧砌墙时,他便毫不费劲儿的递去一块块大砖。

这个小身影便是童年时期的龙丘明。

寺院终于在三年前建成,取名枯兰寺,然而在一夜之间便衰败下来,老僧也不幸罹难。龙丘明跟他一向亲如祖孙,每次想起这段蹊跷的往事,总会伤心半天。

今晚,他远远路过荒凉的枯兰寺,向着那边默立片刻,转身就要继续往前走,不经意间,却在清冷的月光之下,隐隐约约望见几个瘦小的身影往寺里走去。

“肯定又是那些青年男女,嫌夜晚太难熬,瞒着家里人,偷偷溜出来鬼混。”

想到这里,龙丘明微微摇摇头,迈开双脚,大步流星的往渔村走去。

远远望见自家的灯火,龙丘明加快步伐,爬上一个小山坡,一溜小跑着下了坡,绕过一排胡杨,就到了家门口。

父亲龙丘泽披着外衣,正站在门口张望。

“没事吧?受伤了没有?”龙丘泽看见儿子,凝重的神色登时一缓,向前走了一步。

“好端端的受什么伤?”龙丘明一边说一边往家里钻,“爸爸,给我留饭了吗?”

龙丘泽跟着走到院子里,惊讶道:“难道你不知道刚刚地震了?”

龙丘明微微一愣,又笑了一笑,心想,“他们不知道地上砸了一个大坑,见地面抖得那么厉害,自然当作是地震了。”把罩在饭桌上用来挡苍蝇蚊子的餐网拿开,闻了闻温热的饭菜,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龙丘泽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看着儿子吃得香甜,不自禁的微微一笑,开口说道:“儿子,今年坏天气很多,估计不到伏天,江水就会溢出来,到那时候,大鱼乱窜,小鱼乱跑,收成会更加不好,我觉得光在镇子上卖鱼,赚不了几个钱,赶明儿不如挑到上京城里卖。上京城人口好几百万,消耗大,不愁没销路。”

龙丘明嚼着饭菜,含混说道:“爸爸,正好,我想去城里看看,赶明儿我挑着鱼去卖,保准比在镇上赚的多。”

说话间,饭菜被一扫而光。龙丘明收拾了碗筷,扔了一条生鱼干给院子里的大狗小白,洗漱完毕,就去自己的小房间挺尸睡觉去了。

睡到半夜,龙丘明毫无来由的醒了过来,起身打开窗子,窗子朝北而开,对着大江,江水特有的腥味借着夜风远远地送到房间里来。小白在院子里哽了两声,似是在说梦话。目光越过影影绰绰的树林子,龙丘明突然想到,不知道林子里的那个人是谁?

正琢磨着,突然听见一声惨叫,一个尖利的女声在村庄里喊道:“银环儿被妖精吃了!银环儿被妖精吃……”

惊悚的喊叫声无情地把月夜下的村庄吵醒了,一时间鸡飞狗跳,开门声,开窗声,婴儿的哭喊声,种种声音交汇一处,热闹非凡。

龙丘泽披着衣服推开儿子的房门,不禁一呆,屋子里空无一人,龙丘明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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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燕儿与邻村的两个姑娘披头散发地在庄子里的大路上跑着,见人就喊,“银环儿被妖精吃了!银环儿被妖精吃了!”

突然一个身影从黑暗里跃了出来,一把扯住花燕儿,大声问道:“妖精在哪?”

花燕儿冷不防被人抓住,吓得上蹿下跳,连声尖叫。

“是我,龙丘明!”

花燕儿一听,立马站住了,呆滞的目光缓缓转过去,看着龙丘明,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摇晃着说道:“小龙儿,小龙儿,你不是天天修行吗,快去抓妖精,快去枯兰寺抓妖精!”

她手上突然一空,抬眼一看,龙丘明挣脱了出去,身影已经远在十来丈开外了,腾跃之间,消隐在茫茫夜色里。

她揉揉眼睛,喃喃道:“妖精,妖精,妖精。”身上一软,瘫坐在地上。却没看到,一道紫色的身影嗖地从她身边掠来了过去,在林子间闪了两闪,同样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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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丘明站在枯兰寺山门前,月光从他的背后无比盛大地照在寺院身上,山门上蛛网盘结,字迹斑驳,两扇早已经褪尽颜色的红门歪歪斜斜的靠在墙上。通往主殿的道路并不宽阔,要知道这十来年,晨夕走在这条道路上的,也只是一老一少两个孤寂的身影而已。黄叶堆积了一年又一年,叶子腐烂的气息飘出了山门,直接扑到龙丘明的脸上。

伸手摸了摸牢牢盘在腰间的长鞭,龙丘明抬脚往荒寺走去,一边走着一边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周身的毛孔一起张开,敏锐地感知着周围所有的动静。

打从记事起,他便知道,除了超强的自愈能力与从不流血外,自己的听力与触觉也异于常人,任何细小的声音,只要他愿意,都会像海风渐起时的潮水声,惊心动魄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听过蚊子产卵时,那一声声卵子从通道里滚落的扑通声。听到过蚂蚁的放屁声以及蝴蝶交尾时,公蝶在最后冲刺后的那一连串的排泄声。

除此之外,敏锐的触觉更能让他提前感知危险的临近。

龙丘明突然在山门下站住,缓缓转身,咳嗽一声打破子夜的沉寂,轻声笑道:“躲猫猫吗?还不快给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