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之下,龙丘明的神智逐渐模糊起来。

他想起六岁那年的夏夜,枯兰寺内月光泼洒清凉如水。海枯老僧光着上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地上躺着一个老道的无头尸首,头颅挂在房梁上,滴答滴答往下淌着血。老僧喘息良久,一直不能平息。大殿*森的柏树枝上伫立着一只死亡鸟。死亡鸟全身乌黑,唯有嘴巴是红的,鸣叫的声音像是在惨笑,嘎嘎嘎嘎。这只又哭又笑的恶鸟此时又难听的叫了起来。

那晚海枯老僧即将死去,他与老道恶斗了一场,全身筋骨尽碎。恶道叫石烂,龙丘明在十年后仍然清晰的记得。

他们是怎么说着说着就打了起来的呢?开始的时候,恶道远道而来,海枯颇为高兴,两人在灯烛下把酒言欢,龙丘明在一旁提壶斟酒。恶道喝得大醉,乜斜着醉眼,向龙丘明笑道:“你这个小子根骨清奇,又是名门之后,老道我心里着实喜欢,有心把衣钵传给你,你可愿意当我魔门的弟子。”

海枯勃然大怒,把酒碗往地上一摔,喝道:“石烂贼老道,你想把我这孩儿误入歧途吗?”

两人说着说着便打了起来,打得难分难解。一个说我魔门才是世上的希望,你佛门早已没落,还不识趣退场。一个说我佛门才是光明正途,你魔门自私自利,徒自把人世搞得狼烟四起,乃是邪魔外道。

两人打了大半夜。一个死一个残。恶道头颅已断,犹自大笑不止,唤龙丘明来到近前,低声道:“少年,二十年前,我受你父亲龙丘泽所托,要把你带进魔门,纵横三界,睥睨天下,轰轰烈烈把这该死的天撞出个窟窿来,无奈被这食古不化的海枯万般阻拦,今晚我要死了,告诉你个小秘密,十年之后,你会发现一个神*穴,洞穴内自有你想要的东西。那一年,天会降下深渊,若你走投无路,就爬到深渊里吧,深渊里自有助你绝地反击的东西。”

恶道死后,老僧奄奄一息。他喘息了大半夜,也把龙丘明唤到身边,二话不说,却猛然抱住他,张嘴便向他喉咙处撕咬下去,然后咕嘟咕嘟大口吞咽鲜血。

龙丘明年纪小,力气薄,毫无反抗的能力,迷迷糊糊的只觉体内的鲜血被老僧吞噬殆尽,自己成了一个空皮囊。良久之后,干涸的身体内突然被注入一股清泉,清泉绵延无绝,荡荡无穷。他感觉到生命力又回到了体内,四肢百骸无不畅快淋漓。

他睁开眼,看到老僧干枯的容颜,不禁惊呼出声,一夜之间,老僧仿佛老了两百岁。

听了老僧的叙说,他才知道,自己一身的血液已经跟老僧的互换过了。至于为何互换,他迷迷茫茫,搞不清楚。

老僧喃喃说道:“孩子,现如今你的体内是佛血,我虽名为海枯,实是西方的虚空藏。下凡历劫已久,没想到临终却遇到你,你有天生的金莲之心,正好可继承我的衣钵。孩子,记住这句话:金莲之心动十方,中央解脱虚空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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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莲之心动十方,中央解脱虚空藏。

长剑之下,龙丘明恍若醉汉,口齿不清的念出这句话。

海枯老僧死后,年幼的龙丘明把一僧一道葬在寺院的松柏下,他们二人一人叫海枯,一人叫石烂,照名字看,实在像是一对生死相依的眷侣,谁想到最后却相互厮杀,同归于尽。但话又说回来,许下海枯石烂之誓言的,又有多少人不是以反目成仇收尾的呢。

十年后,龙丘明在神*穴内被骊龙吞噬,获得骊珠,成为魔血之体。过了一年,家园被屠,亲友尽忘,龙丘明爬进猪血滩的深渊里,最终修成魔王之体,致使上京炎夏之季,大雪围城。

龙丘明望着悬浮在头顶的巨剑,感受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突然发现,自己这十七年的人生如果细细回望,原来是有迹可循的。像是被人图谋已久,然后把他如一枚棋子般的,推到棋路上,前进抑或后退,自然以大局为重,抗争或者放弃,不啻天方夜谭。

他突然想起,枯兰寺中,那个幽深宽广的大殿上,恶道离开身体的脑袋两眼发光说出的那句话:

纵横三界,睥睨天下,把这该死的天捅个窟窿出来。

长剑落至他的头顶,锋利的剑芒即将刺进他的颅骨里。

储江河迟疑片刻,犹豫道:“龙丘明,你胸膛上那个透明窟窿已经把你的元气泄尽,你虽是魔体,但在我这副剑意图下,简直就是待宰羔羊。”

龙丘明一双眸子突然变得清明起来,他先前体内一直是魔佛交战,时而是佛音在低诵佛号,劝他五蕴皆空,解脱当下。时而是魔音在高声怒吼,让他勿忘斗志,以杀止杀,以毒攻毒。

他体内既然混沌不清,已经修成的魔王之体便难以彻底爆发起来。然而在这临死的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十年前,在大殿里抚尸痛哭的*,心中最难过的不是四大皆空亲如祖父的海枯的溘然长逝,而是豪情干云指天骂地的石烂的英年惨死。

并且,十七年来,在他心里铭刻最深的不过是那句:把这该死的天捅个窟窿出来。

他身体里的热血突然沸腾起来,胸前的窟窿倏忽消失,汹涌如潮的魔性彻底点亮了他的生命之灯。

旋踵,矮身,腰眼一扭,身姿犹如虎踞龙盘,手中的沉水龙雀嗤地一声,笔直地刺向悬浮在头顶的剑尖。

两剑相抵,长剑的坠势顿消,剑身嗡嗡颤响起来,似乎是不可一世的天神,因为被下界妖辈扯了胡须灭了威风,自觉颜面尽扫,顿时勃然大怒起来。

龙丘明冷冷一笑,一撒剑柄,身体猛然往后仰躺下去,右脚腾空,在剑柄上狠狠一踢,短剑势如破竹,刺入长剑剑身。

哧溜溜一阵轻响。

长剑在沉水龙雀的进攻下,一块块剥落下来,化成一寸寸碎墨,簌簌地坠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龙丘明仰翻过来,站在地上,接住破了剑意图的短剑,身影犹如鬼魅,闪了几闪,腾空而起,人在半空,揪住储江河的衣领,喝了一声:“给小爷从破席子上滚下来!”

储江河眼见剑意图被龙丘明破了,心胆欲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生生的从空中扯了下来,重重的掷在了地上。

龙丘明胸中豪气冲天,仰天大吼一声,墨黑胡同三千间雕梁画栋在千里潮的声波下纷纷坍塌,一层层陷入泥土之中,轰隆声由近及远,犹如奔雷横行大地。等雷声逐渐消隐,天地间慢慢恢复平静,月光下,龙丘明孤身站在一片庞大的废墟中,沉默良久,向观看棋局的夜莺笑道:“那三路棋是否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