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滴的去势不做丝毫停顿,与笔杆相撞之下,破碎开来,化成一缕黑云,黑云一边飞速的向储江河飘去,一边重新聚拢起来,黑云氤氲中,墨滴脱胎而出,像是一枚现今的子弹头,因为与气流剧烈的摩擦,在一路飞行的轨迹中,燃起一股拉长的火花。

墨滴携带着细长的火花尾巴,向储江河迎面砸去,恰好正中他的眉心。

储江河哎呀惨叫一声,直直的向后飞去。

轰地一声,墙壁破了一个大洞,储江河被墨滴所带的巨大内息震到了屋外,如一条暴晒在太阳地里的死鱼,直挺挺的躺着,泥沙瓦砾盖满了一身。

黑猫喵呜惨叫一声,如离弦之箭,从墙窟窿里窜了出去,四个蹄子飞快的扒拉着碎砖石,一边尖声叫道:“臭穷酸,臭穷酸,你要是死了,谁给我捉鱼吃?”

泥沙瓦砾突然四处震开,储江河坐了起来。“美人儿,我可不会死。”

黑猫飞扑到他肩膀上,伸出爪子狠狠抽了他一耳光。

“臭穷酸,差点把我吓死,说,你为啥这般不济,练了十年的《丧乱帖》,竟然困不住一个毛头小子,还差点被活埋了,害得老娘担心受怕。”

储江河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童,低着头,一脸羞惭。

黑猫伸爪子狠狠的在他额头上一戳,一副恨铁不成钢神情,说道:“别装无辜的模样,去给老娘扳回一局去!”

储江河如遇大赦,连忙说好。捏了一个法诀,嘴里吐出一长串咒语,那张破席子受到了召唤,陡然一颤,升到了空中,呜呜飞到储江河身旁,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硬生生的把自己塞到了他的屁股底下。

破苇席再次腾空飞起,通过墙上的大洞,回到了房间里。

房间里,龙丘明执剑为笔,描摹着墨迹。

这篇王羲之的《丧乱帖》是千古第一名帖,龙丘明从小练字儿,最爱摹这帖。他新近丧父,全村的父老尽遭屠戮,转眼之间,在这个世界上变得孤零无依,对帖子里的那股丧乱悲怆之感越发体验得真实强烈。

储江河坐着阿拉伯飞毯一般的席子无声地飞到房间中央,看见那六十一个字已经被龙丘明尽数逼迫到地砖上,地上墨汁纵横淋漓,与尚在空中飘浮时相比,全无虚无缥缈之感,成了一篇规规矩矩的翰墨,再也没有伤人的能力了。

夜莺这时抬头向储江河说道:“储先生,我还有三步不懂,也许能在你死之前,全部看懂。”

然后转眼望着陷入痴迷之境的龙丘明,说道:“我想这三步棋,大概要花半个时辰,在半个时辰里,你大概杀不了储先生吧?”

“危险。”储江河淡淡一笑。

“不一定。”龙丘明嘴唇的弧度微微一扬,把右脚用力一跺,喊了一声:“起!”

那六十一个字突然从地面上剥离,被龙丘明的这一跺脚震到了半空中,六十一个字像是夜空中的流萤,往来穿梭,飞速流转,在龙丘明的身后不停的排列组合。

龙丘明运起全身的内息,身上的骨骼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一股大风哐当一声把房门撞开,猛烈的吹了进来。从龙丘明的背后分出数股强劲的气流,袭向一脸肃穆歪坐在飞席上的储江河。

储江河的脸颊上长了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痣上生着三根细小微黄的毛。这时,三根黄毛被一股气流吹得倒贴在皮肤上,像是被拔根而起的树木躺在荒凉的地表上。

“从哪来回哪去。”

龙丘明吼了一声,双臂一展,凝聚在他身后的气流团把那六十来个字尽数吸了进去,乱糟糟的搅成墨团,然后越过龙丘明的头顶,飞向储江河。

墨团便像是攻城略地时掷向敌营的飞石,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向储江河撞击而去。

眼看墨团要把储江河撞得稀巴烂,这时只见空中一道黑影闪过,那只黑猫跃到储江河身前,身形陡然大如老虎,人立起来,结结实实的抱住了墨团。

猫爪之下,火花四溅,墨团在黑猫的怀里飞速转着,力道竟然如此惊人,猫爪竟然如此坚固。

墨团在一瞬间化为**,把黑猫整个儿的淹没。

这时的黑猫又变成了储江河。

那股墨汁像是黑色蛟龙一样在它身体周围往返萦绕,透过这条墨龙,龙丘明看到一人多高的黑猫弯曲着下肢,扎着可笑的马步,左上肢蜷曲,右上肢缓缓转着圈子。但是看不多久,一股浓重的庄严感便把他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黑猫俨然是一派太极宗师,体形如岳峙渊渟,双目像日月当空,当真是:意与身正直,十趾抓地牢,两膝微下蹲,松胯易拧腰,两肘配两膝,八方任逍遥。

墨龙幻化成一个太极八卦的形状,在黑猫头顶呼呼旋转着,然后陡然横躺下来,如风火轮一般向龙丘明扫来,在空中飞到一半,又再一次变得虚化,像是一罐墨汁倾倒在水里,一缕缕墨云渲染扩散,流淌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美丽多端。

屏气凝神蓄势待发的龙丘明猛然抬头,发现头顶着悬浮着一张水墨画。

画中所画的是一把长剑,由饱满酣畅的浓墨所绘,以简朴古雅的笔法勾勒,剑身笔直的刺下,宛若天外来剑,不知道从何处发出,也不知道要刺往何处。

黑猫手捏法诀,低声喊了一声:

“预!”

剑气凛然肃杀,以万物为刍狗,悬浮在龙丘明的头顶,剑尖缓缓转了过来,森然的直指龙丘明的头顶,仿佛随时会如飞瀑一样灌注而下,从他的头顶刺进,然后一路贯穿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把他死死钉在地上,令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幅长剑水墨图自然是由墨云变化而来,同样以虚空为纸,以飞云为墨,以天地肃杀之气倾注笔端,以俯视万物众生之傲态高悬于空。

龙丘明望着头顶森然悬浮的长剑,一心想要抬起手臂,挥剑把它格挡开来,但却像是身陷梦魇一样,浑身无法动弹,周围的气流犹如旋风一般把他死死的包围,各个方位各个角度都已经无路可逃,整个世界深陷死寂之境。唯有他的一颗心砰然跳动起来,越跳越快,像是逐渐走近的鼓点,又像是渐趋密集的雨脚。

储江河时而化成黑猫,张着三瓣小嘴急促地念动法咒,以念力驱使长剑一寸一寸往龙丘明头顶逼近;一会儿又变成中年文士,歪躺在漂浮于空的席子上,紧握着狼毫,飞快地在空中书写一行一行的古怪文字,那些文字散发着明黄的光亮,如行云流水一般,灌进剑身里,长剑于是又延长几分,越发寒气逼人。

夜莺依旧盘腿坐在蒲团上,小手紧紧握着几枚棋子,沉静地注视着棋盘,对周遭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

长剑周围的气流越发汹涌澎湃起来,从寻常的旋风转而变成海上的飓风,吹得房间的墙壁晃动不止,窗棂与门板格格乱响。

然后又从飓风变为世界尽头灾难大陆上的龙卷风,龙卷风施展起摧枯拉朽的惊天威力,犹如涡轮似的急速旋转着,屋顶随之冲天而起,五千块青砖垒成的墙壁瞬间又化为五千块凌乱的青砖,在风眼里互相撞击,呜呜乱响。

一股深蓝色的气流从风眼里窜了出来,一股脑的灌注在剑身里。

储江河大声喝道:

“穿!”

剑尖处雪亮的寒气一闪,长剑陡然下落,离龙丘明的头顶不过三寸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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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西的杀马台胡同里,夜色刚刚降临,五百名身穿劲装的汉子顶风冒雪的朝城南墨黑胡同里赶去。

走在前头的是短小精悍的胡三爷,他有些忧心忡忡,怔忡不定,方才接到城南的飞鸽传书,说是龙丘明已经走进了光明赌坊,郝二爷带领着五百名并州的刀剑客早已经准备停当,香饵已下,专等鲸鱼上钩。信中的语气轻松明快,一点儿都不把卖鱼少年龙丘明当回事。

但是一向精明的胡三爷却不这么乐观,要是龙丘明没两把刷子,老爷临走时会这么郑重的安排那条老虫子去灭了鹅蹼村?但话又说回来,把亲友一概灭了,分明是要激怒这个不简单的龙丘明,谁知道老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还未走出巷子口,胡三爷突然感觉到一股杀气袅袅传来,既不凌厉也不低微,但让人心里禁不住打了一个大大地突儿。

他连忙扬手止住众武士,直起腰背,如一棵老松似的,屏气凝神地立在齐膝深的雪窝子里。

马蹄答答,从巷子口走进来两匹马,马上坐着两个人,一人身披貂裘,戴着锦帽,雍容华贵。一人头戴斗笠,披着蓑衣,腰上挂着一把狭长的刀。

胡三爷认得,这二人正是御前侍卫总管澹台明月与六扇门里金牌都头修名。

“胡三爷。”澹台明月一抱拳,刚打了一个招呼,胡三爷便赶紧上前,紧跑几步,双手在头顶一拱,弯腰屈膝,恭恭敬敬的喊道:“胡三见过澹台大爷,修大爷,您二人大雪天的驾临杀马台胡同,实在是我们万分的荣耀。”

澹台明月忙笑道:“胡三爷不必如此,明月前来只是想找胡三爷喝杯茶,没想到这大风大雪的,胡三爷却领着众儿郎要出门,实在不巧。”

胡三爷心里一沉,脸上却不动声色,谦卑的一笑,说道:“胡三虽然是粗人,但两位大爷既然有雅兴,胡三敢不相陪?不知,不知两位大爷想去那座茶楼?”

澹台明月微笑道:“何必去茶楼,就在这巷子里喝上几杯就行了。”

胡三道:“几杯?”

澹台明月道:“几杯。顺便再聊聊这江湖里的新闻旧事,这么一个风雪夜不就打发掉了。”

胡三面色一变,沉声道:“澹台大爷,修大爷,明人不做暗事,我胡三正赶往墨黑胡同,两位大爷应该是为龙丘明来的吧。”

澹台明月笑道:正是,胡三爷,龙丘明是我的好朋友,你既然是与他为敌,明月不能不拦……”

澹台明月一句话没说完,便见修名肩膀微沉,胳膊一动,刀光闪了一闪,胡三爷的脑袋就滴溜溜的往天上飞去。

汪汪汪,一头狼狗从巷子口奔了进来,叼住滚落在地上的脑袋,撒着欢跑走了,靴声霍霍,一两百名捕快手摁刀柄,整整齐齐的从风雪里走了过来。

胡三爷的无头尸首喷了一腔子的血,直冲夜空,把一片大雪染得殷红,纷纷飘落下来,落在那五百名武士的头顶肩上。

修名瞥了一眼微微错愕的澹台明月,冷冷道:“胡三说他明人不做暗事,其实咱们也应该说句有气势的话。”

澹台明月眯着眼,望着躺在雪地里的无头尸体,敷衍着问道:“什么话?”

“快刀不斩慢头颅。”修名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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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东的东四条胡同里,人称小光明赌馆的明月赌馆里,一盏灯笼都没点,整座大宅子一片黑咕隆咚的,唯有大门屋檐下挂着一盏气死风灯,鹅毛般的雪絮簌簌扑打在灯罩上,远处传来几声细细的狗吠声,灯光铺在幽深的巷子里,再远一点,便被黝黑的夜一股脑的吞没了。

常小生一向游手好闲,嗜赌成性,但前几天手头没钱囊中羞涩,一直憋着没赌,今晚好不容易有了几枚钱币,晚饭也没吃,便顶着风雪咯吱咯吱的往明月赌馆走去。

他双手拢在袖子里,冻得瑟瑟发抖,站在明月赌坊大门前,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搞不明白,一向通宵灯火通明的赌馆为何偏偏今晚歇了业。

突然一阵大风吹来,赌馆的大门哐当一声被吹开了。

常小生探头探脑的往里面瞧去,只见院子里也是黑灯瞎火的,只有烧火的小罗头那间小房子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火。

常小生素来跟小罗头交好,心想,反正大老远跑一趟,不能就这么回去了,不如跟小罗头喝几口,暖和暖和。

他蹑手蹑脚的往里面走去。

经过赌馆的大堂时,他心痒难耐,忍不住掀开门帘子,探头往里面瞅去,猛然间,他的身子像是过了电似的,**了一下,立时僵住了。

大堂里虽没有灯火,但借着门外微弱的灯光,他看见上百个无头的身子正坐在桌子前,投骰子的,拢银钱的,倒茶水的,调戏唱曲子的,一个个都保持着固定的姿势,但一个个明显都已经死了。

常小生裤裆里一热,屎尿齐流。

忽听小罗头的房间里一个粗豪的声音哈哈一笑,说道:“小子儿哎,这黑灯瞎火的,难得你自己闯进来,也罢,过来陪你观爷爷喝几杯。”

常小生已经吓得没有魂儿了,像个僵尸似的,双腿直直的挪到那间小房子前,上下牙齿咯咯的打着架,怎么都止不住。

小房子前,这一片那一片躺着许多无头尸体,皆是穿着劲装的武士,粗粗一看,不下四五百人。

一股大力突然从小房里涌出来,常小生胸前一紧,已经被扯了进去。

一盏灯火下,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端着一个白瓷酒盅,脚下踏着一副无头的尸体,那具尸体正是明月赌馆的老大岳四爷。

常小生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口齿坚硬,挤了半天,就是说不出话来。

虬髯大汉袖子一拂,他便腾空而起,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与大汉相对而坐。

大汉给他斟满酒,说了一声请,自己先喝干了。指着脚下岳四爷的尸体笑道:“小子,你可认识这厮,他奶奶的,竟然要帮着墨黑胡同的那伙人去打我兄弟,幸好被我老观事先知道了,好言好语劝说,这厮油盐不进,我发了狠,就把这赌馆里的六七百号人屠了。”

说着,大汉端起酒盅,望着窗外漫天风雪,喃喃说道:“这时候我兄弟应该给那些家伙打上了,唉,其实我挺想跟他一起杀敌的。”

“自家兄弟跟,跟人打架,你还,还在这喝,喝酒?”

常小生突然能说话了,但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种胆大包天的,他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双眼凸出,一颗刚活过来的气咚咚大跳着,几乎要挣**体。

大汉哈哈一笑,抬脚把地上的尸体踢得飞了起来,破墙而出,远远落在雪地里。一口喝干杯中酒,向常小生说道:“我龙丘兄弟是何等的少年英雄,他自个儿杀敌,我又何必去凑热闹,我为他除掉这些让人讨厌的宵小之辈,便算是尽了一份力,接下来只管坐在这小屋里,喝着小酒,遥祝他杀个痛快,日后好能在对饮时向我描述一番,以助酒兴。”

常小生结结巴巴的道:“好,好,大王,干,干。”

大汉仰起脖子,把酒喝干,抬起衣袖把嘴巴抹干,大声道:“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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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修名刀砍胡三,观白骨手刃岳四时,二十里外的墨黑胡同光明赌坊中,龙丘明正满头大汗的站在已经变成一堆废墟的房间里,眼睁睁的看着长剑以泰山压顶之势,要把他钉死在这片瓦砾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