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丘明一愣。

中年文士突然又换了一副腔调笑道:“得见清颜,感觉甚好,龙丘,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当真是英雄出少年。”话未落音,声音尖细的说道:“储江河,你以为谁都像你吗,三十来岁时,还是一个手难缚鸡的穷酸?”

龙丘明冷冷的看着中年文士,冷冷的说道:“装神弄鬼,我都替你害臊。”

背后突然听到储江河的声音笑道:“我一向脸黑心狠,还真别说,只能靠你替我害臊了,哈哈。”

龙丘明猛地转过身,正好看见那只黑猫正张着嘴巴仰天笑着,一嘴獠牙露得分明,与那副清朗的声音显得格格不入,甚是诡异。

他转回身,却见中年文士目光阴沉,森然的说道:“见识了吧,你能拿这么一个厚脸皮的人怎么办?”

“演马戏吗?”龙丘明嗖地拔出沉水龙雀,向中年文士疾刺过去,噗嗤一声,刺进他肩膀三寸。

中年文士喵呜惨叫一声,趴伏在破烂不堪的苇席上,目光炯炯,粗着嗓子邪恶的说道:“好剑法,好手段,愿你不得好死。”

“莫伤我的黑美人!”

黑猫嗖地一声,从半空中跳跃到席子上,护着中年文士,怒道:“龙丘,何故如此?”

“你们变来变去,小爷眼花缭乱,说不得,只好狠下毒手了。”龙丘明边说边又向前跨出一步,提剑去刺那只黑猫。黑猫喵呜一声,跳到中年文士的肩膀上,嘶声裂肺的叫道:“臭穷酸,这小子要逼我动手,你说怎么办?”

这时黑猫又变成所谓的黑美人了。

中年文士苦笑,“美人儿,你若是恢复了修为,咱们又怎么会沦落到这般惨境。”

这时中年文士又变成了储江河。

吱呀一声,夜莺推门走了进来,抱着绿皮灯笼,默默走到房间角落里,在蒲团上坐下来,抬头问道:“储先生,你和你的猫怎么回事?”

中年文士长叹一口气,“昨晚我和黑美人一同修炼三尸神离体术,青姑离百会,白姑出神庭,只有血姑,顽固不肯离体,非要携带着我们的三魂才愿意,无可奈何之下,我们只得同意,后来青姑与白姑还体,血姑贪玩,带着我们俩的三魂到处乱窜,恰在这时,乘风使夜巡至此,血姑惊慌失措,慌不择路,急急忙忙的归体,我的血姑进入了黑美人的体内,黑美人的血姑进入了我的体内,致使三魂失去定系,一直在两个躯体之间不停的进出,致使我们二人内息大乱,黑美人走火入魔,修为全废,我残了两只腿,行动不得。”

中年文士所说的青姑白姑血姑,是三尸神的名称,青姑好宝物,白姑好五味,血姑好色欲。是欲望产生的根源,毒害人体的邪魔。

修行界以三尸尽灭为修行的至高境界,但它们极其顽固,强行驱除,只会落得魂飞魄散下场,所以平时人们大多与之和平相处。三尸神离体术是踏入实境的修行者日常所修习的法门。

“嗯。”夜莺点点头,“正好龙丘明胸口上被捅了一个透明窟窿,你们伤的伤,残的残,谁都不占便宜。”

说罢,从头发里取下一根发簪,在地上纵横划了几道线,又从袖管里抓出几枚黑白子,摆了起来。

“储先生,上次你教我的玲珑棋局,我还有几步不明白。趁你们还没打架,能不能先给我讲解讲解,一会儿你死了,我就没人请教了。”

储江河(为了读着方便,不再细述是中年文士变成了储江河,还是储江河变成了黑猫。)笑道:“小夜莺,你要帮着龙丘明来对付我吗?”

“那倒不是。”夜莺说道:“我谁也不帮,但你死的可能性大些,原因我不知道,大概是我心里盼着你死吧,反正他活着,我心里就开心,你活着,我就没那么开心了。”

夜莺说完,向龙丘明那边看了一眼,漆黑的眸子里平静淡然,然后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棋盘,眉头微微皱起,认真思索棋路。

储江河道:“玲珑棋局中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复杂无比,我一时之间如何能说得清楚,小夜莺,你既然希望我指点,那不如盼着我打赢了龙丘,到时咱们相对而坐,好好说道说道,岂不好?”

“不可能。”夜莺颇为不悦的抬头说道:“我喜欢龙丘明,他输给你,必然活不了。我又不喜欢你,你输给他,是死是活,我也不放在心上。你们打吧,不要打扰我,我自己再好好琢磨琢磨。”

说完,换了一个坐姿,盘腿坐好,小臂支在腿上,捧着下巴,极其专注地看着棋局,两耳不闻周遭事,一心只解玲珑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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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听夜莺说起,龙丘明几乎忘了身上那个透明窟窿,他低头看了一眼,窟窿依旧通透得干净利索,呼呼冒着冷风,伤口边沿仍然有着少些黑血渗出。

“马人那根铁枪上涂了诡秘阴邪之物,正好能破了你的自愈神通。”储江河淡淡说道。

“我的腿也是这样。”储江河掀起长袍下摆,露出两条皮肤呈灰白颜色的病腿,“它们已经不通血液了,即将腐烂,所以……”

”所以你并没有占我的便宜。”龙丘明皱眉说道,然后把短剑横在胸前,“我这时已经没有自愈能力了,也没有占你的便宜。”

“好啊。”储江河一拍爪子(他这时是黑猫),“公平对决,童叟无欺,说了这么久,咱们怎么打?”

龙丘明伸手在剑身上一弹,剑身震颤起来,发出一阵龙吟之声,空灵高远,“亮出你的兵器。”

储江河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文具袋子,取出笔墨纸砚,摊在苇席上,砚台里一汪浓墨漆黑发亮,笔尖上墨汁淋漓,点点滴在那卷黄旧的宣纸上。他抬头思索道:“我是写一副《丧乱帖》呢,还是画一副《剑意图》呢?嗯,有了,书画书画,先书后画,不如先写几行鸡挠蟹爬的破字儿吧。”

他捉管蘸墨,墨水滴滴答答的落在苇席上,浸湿在他的灰色长袍上,晕染开来,像是一朵朵墨色的莲花。黑猫蹲在他的肩膀上,恨恨的道:“臭穷酸,家里唯一一件能见人的袍子也被你糟蹋了。”

储江河哈哈一笑,抬笔以虚空为纸,写了两个字——“羲之”。

字势如斜而反正,笔意形断而意连,临空漂浮着,倏忽如斗大,笔迹酣畅淋漓,一笔一划间迅速流淌着墨汁,墨汁循环往复,使得字迹分外的充盈肆意。笔端气体萦绕,蒸蒸腾腾,隐隐发出风雷之声,飘飘荡荡地向龙丘飞去。

储江河甩动手腕,大书特书起来,一个个龙飞凤舞的字儿从他的笔端流出:

“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

一共六十二个字,个个形大如斗飘逸如云,悬空漂浮在龙丘明的周围。

龙丘明不知道储江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能够从纸面上脱离,悬浮在空气里的字儿,十七年来他还是头次见到。他手腕一甩,挥剑向“羲之”两字拍去。剑身尚未击打到字儿上,便见那个“羲”字陡然氤氲起来,像是被微风拉扯成棉絮形状的黑云。

黑云以极快的速度飘到龙丘明的眼前,剧烈地翻涌着,犹如水墨,自行一笔一划地写出了那个“羲”字,“羲”字倏忽成形,萦绕着一缕缕细如发丝的黑云,像是一堵森然的墨墙,陡然向龙丘明的脸上砸去。

字儿的速度快,但快不过龙丘明的动作。

“羲”字刚扑到鼻尖,还没发力,龙丘明猛地向后一仰,“羲’字轰然从他头顶飞过。

嗤地一声,剑锋直直的刺进字里,一阵铿锵有声的断裂声之后,字体化成无数碎片,犹如破碎的天际陨石,急速在空中旋转着。

龙丘明紧握短剑,像是飞矢刺天,以垂直的角度,眨眼之间向那团碎片刺出了八八六十四剑。

碎片被剑气搅动得凌乱不堪,再也难以重新组成字体,以更快的速度旋转着,带动着周边的气流呜呜作响,房间里顿时风声大作,把那其余的六十一个字吹得晃荡不已,像是夜空里摇摇欲坠的陨石块一般。

旋转的碎片突然停止,被气流*成一团奇形怪状的墨灰,墨灰迅速缩小,化成一滴墨汁,斜斜的坠落下来。

龙丘明侧过剑身,待墨滴坠落到眼前时,挥剑狠狠的一拍,墨滴刺破层层气流,拖着细长的尾巴,像是一只学会飞行的小蝌蚪一般,向笑吟吟的储江河飞去。

储江河把狼毫笔向空中一投,如椽巨笔像是一支飞箭似的,直挺着笔尖向墨滴迎去。

嘭的一声。

在与墨滴相触的那一瞬间,笔尖如花一样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