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须老者自持身份,拢袖立在廊檐下,脸上的表情由苍白化为灰白,由灰白化成一片死灰,由一片死灰化成一副犹在梦中的痴呆模样。

“唉,这可是我五百多天的心血啊,五百个大好儿郎,一盏茶的功夫,就这么没了?没了?真的没了?”

鼠须老者垂着眼皮子,望着一片光润的雨丝无边无际地从檐角飘落在地上,喃喃自语,猛然像是苍老了二十岁一样。

龙丘明踢飞一具死尸,提着血滴涟涟的短剑向鼠须老者走去。

“喂,龙丘明。”夜莺喊道。

龙丘明猛然停下步子,一脸狰狞的回过头,凶狠的道:

“干什么?”

夜莺罕见地扭捏了片刻,低声说道:“这时如果你得空,海棠花开得不错,折一朵下来,我会开心你走上二十步所用的时间那么久,如果你把海棠送给我。”

她坐在木栏杆上,**的小脚孤单地悬空着,虽然总是让人忍不住把它们揣在怀里,好好怜惜,但你又会担心它们是否真实存在,你所怜惜的是不存在的美好,最终只落得自我怜惜起来。

龙丘明一愣,“我走上二十步所用的时间?”

夜莺一副“我说的这么直白你都不明白,你该有多笨啊”的表情,轻声道:“呃,你这时一伸手就能摘到海棠花,然后你走上二十步,把海棠花送到我手里,在没收到你送的花之前,我当然是开心的,之后,开心就没有了。”

龙丘明迷茫不解,问道:“这是何故?”

“我干嘛为一朵到手的花开心,我的开心只能维持到从你决定送我花到你把花送到我手里这段时间。我的开心很少,给你这么久了,你还不满足么?”

夜莺睁着大大的眼睛,等着龙丘明回答。

“自然高兴。”龙丘明笑道。然后转身从花枝上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

花瓣簌簌往下掉落,因为秋雨飘洒,下落之势愈见急迫。龙丘明看着这片凄美静谧的景色,先前被仇恨充盈的内心逐渐变得柔软了一些,狰狞的表情慢慢恢复到正常。

他不知道,刚才狂性大发,正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半魔之体,所谓魔体,终归是一种挣破一切樊笼的兽性回归,它能够唤醒人们心中的自由意识,也能够灌输暗黑意识里的杀戮之念。

看到了落花秋雨,龙丘明恍然明白,夜莺索花,只是怕他入魔。

但海棠既然采撷在手,便没有不送出去的道理。

龙丘明走向夜莺,不多不少,正好走了二十步。在走这二十步的时间里,夜莺看着龙丘明,沉静的脸上看不出是不是开心,但她的眼睛明显是喜悦的,微微弯下来,深深看着你,一直看到你的心里,然后你便会在心里听到她用灵魂发出的声音,那是最真挚最纯净的心声,掺不得一点假。她从不知道假为何物,所以她也没有难能可贵的真,于她来说,一切都是本心,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谢谢。”夜莺说道。把花攥在手心,没有丝毫怜惜之心,“现在,你可以去打架了,即使发狂,也得清醒的发狂,否则疯牛的下场你是知道的。”

龙丘明点点头,转身向鼠须老者走去。

鼠须老者拢袖立在廊檐下,依旧在看着雨丝飘在地上。

“你得知道,龙丘明,方才我有上百种手段,可以杀死你,在你磨磨唧唧的,又是摘花又是在小女孩面前耍帅的时候。”

“我还太年轻,不像你,老的不像样子了,只能时不时靠蹩脚的耍帅来引人注意。”龙丘明走到廊檐前,停下来,反唇相讥。

“你的兵器呢?”龙丘明见他拢着手,问道。

“我可不是走江湖耍把式的。”鼠须老者骄傲自矜地淡淡笑着,“你方才犯了一个错误,讨小女孩欢心,可不能用海棠花,因为海棠花是用来,”他故意一顿,故作神秘地轻声说道:“杀人的。”

他垂在耳旁的两根长辫子在话声未落之时,陡然扬起,一片大风从龙丘明身后吹来,大风裹挟着无数雨丝无数海棠花瓣,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花雨多些还是风雨多些,究竟是花被风吹起,还是花被雨缠绕。一片片花瓣与无边的风雨一起汹涌无边地向龙丘明扑来。

龙丘明一脸木然,纹丝不动,呆呆看着鼠须老者。

鼠须老者自知胜券在握,哈哈大笑,两根长辫子咻咻有声地上下盘绕,宛若黑蛇一般,操控着这漫天的秋风花雨。

凄柔的花瓣飞至半途,突然在风里融化成一团火花,花火被疾风不停地塑形,转而变成一柄柄红光闪闪的刀刃,数万片花瓣化身成数万柄刀刃,以海啸吞噬海岸之势向龙丘明袭来。

此时此刻,漫天秋风花雨犹如瀚海掀起的滔天狂波,而呆若木鸡的龙丘明便像是海上的一叶扁舟,小舟逐渐被狂波的阴影淹没,在下一秒里,狂波轰然砸落,小舟的命运只会是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花雨化成的刀海即将把龙丘明淹没。

“你?!”鼠须老者猛然收住得意的大笑,指着木然而立的龙丘明,一脸的惊愕之色。

“我在这里。”

龙丘明突然在鼠须老者的身后笑着说道。然后飞起一脚,揣在鼠须老者的屁股上,这一脚灌注十成内息,这一脚经过各个角度的选择,时间、力道与角度都拿捏得毫无破绽。这一脚把堂堂迈入三重天的高手踢得犹如被拔了毛然后抛上天空的鸭子,只听见三四声哇哇大叫,海棠花瓣片片射到鼠须老者的身上。

花瓣刚一触到衣服,便化成一道红气,直钻人的各处要穴里,迅速蠕动着在大小血管里转了一个周天,血管如此逼仄,难以承受红气的上蹿下跳左挣右扎,迅速膨胀变粗,便如一条条小蛇在皮肤内蜿蜒游行,小蛇迅速变成井绳,井绳迅速变成巨缆,然后只听见嘭的一声,犹如无数爆竹相继燃放,鼠须老者的全身血管破裂开来。

尖细的咝咝声响成一片,一片血雾向夜空喷洒,化作血雨飘落下来。

鼠须老者已经成了一个血人,像是被一盆浓稠的大红油漆涂染了一遍似的,诡异惨烈之外,倒有一丝喜庆味道。

小楼中传来一声轻笑,接着便是微微地叹息。

“龙丘,你果然没让我等太久。”储江河的语调绵爽清冽,不由得让人心生好感。

龙丘明道:“岂不是正好,不耽误你今晚去阴曹的这趟车。”

储江河朗声一笑,赞叹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龙丘,你这一脚,干净利索地把一个跨入三重天的高手结果了,换做江河,未必能做到。老郝这套海棠千刃我就说不实用,他偏不听,这老儿生平最爱耍帅,没想到最终因耍帅而亡。你这招‘移形换影’竟能把这老狐狸骗了,但若不是小夜莺事先借索花暗中向你泄露此花非真花,想必你不会赢得这般利索。”

储江河身在小楼里,未亲睹天井里的场景,但居然能把事情经过说得宛若亲见,此人的确不是寻常之辈。

先前夜莺接过龙丘明递过去的海棠花瓣,随意揉在手心里,然后又背着鼠须老者摊开了手掌,花瓣化为一丝红气,倏忽消失不见。龙丘明绝顶聪明,心里面一琢磨,便明白这棵花树必有古怪。

后来,他站在廊檐前时,暗暗放开全身的触感,密切留意着背后的花树,等到鼠须老者瞳孔紧缩,说出“杀人的”这三个字时,龙丘明早已在那个“杀”字一脱口时便施展“移形换影”,闪到了鼠须老者的身后,木然站在前面等着挨花雨的不过是他的影子而已。

之后,他力踹鼠须老者,轻轻松松除掉了这个劲敌,正如储江河所说,若不是夜莺暗中指点,哪里能这么容易。

龙丘明回头望向夜莺,夜莺依旧在木栏杆上坐着,龙丘明大踏步向储江河所在的小楼里走去,夜莺跳了下来,走到鼠须老者跟前。

鼠须老者呻吟一声,声音微弱的说道:“虽说您行事向来乖张,但我没想到您会帮着外人来对付您的家臣。”

夜莺嗯了一声,并不说话,隔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喂,死了吗?”

“还有一口气呐。”鼠须老者想挣扎坐起来,脑袋向上猛地一抬,又重重落在地上,“道歉的话,就不必说了,我都快死了。”

“原来你姓郝,叫郝子吗?”夜莺神情严肃认真,像是一个在跟先生讨教问题的女学生。

满心期待等着夜莺道歉的鼠须老者噗地喷出一口鲜血,腿脚愤怒的蹬了几下,眼看是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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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丘明推门进去,首先看见一只黑猫端坐在门内,收腹凝神,挺胸纳颔,颇有正襟危坐的风范,郑重地点了点头,不怒自威。

龙丘明亦向黑猫点头致意,向里面看去,空荡荡的地砖上铺着一块破烂不堪的席子,席子上盘腿坐着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士,一袭灰色长袍堆在席子上,盖住了他的腿脚,文士的双眼微微带着笑意,嘴角一扬,抬臂一指黑猫,声音尖细的说道:“我是猫,它是储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