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丘明微微一笑,说道:“想要的话,来取。”

夜莺皱眉道:“谁稀罕吗,要我怎么说你才好呢,你明明已经踏进清虚境第四品,莫说整个上京城,便是全龙国也没几个敌手,但是为何这么不济?找人家寻仇,还没找上门呢,就只剩下了半条命。”

龙丘明苦笑说道:“大概是我这个人笨,好奇心又重。”

夜莺摇头,冷冷道:“当我是小孩子吗,我看你既不笨,也不傻,你只是太狡猾了而已。”

龙丘明心里微微一惊,淡淡笑道:“我是兔子,可没有狐狸的狡猾。”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何对你了解得那么清楚。”

夜莺扬起无邪的小脸,那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认真的神情似乎能看穿你的五脏六腑,那双冷淡的眸子自然如水一般灵动,但却是冰水,极地深潭里的连鱼儿都难耐其寒的冰水,正因为冷得彻底,所以才净得纯粹。

她像是一尊在世界尽头冰天雪地里站立的大理石雕像,散发出极理智极洞彻的迷人魅力,令人恍然忘记了她的幼小。

龙丘明冷冷一笑,“我猜,你大概跟那个马人一样,都是替墨黑胡同卖命的。”

“是吗。”夜莺淡淡的说道,然后站起身来,把双脚从雪堆里拔出来,一双白生生的脚丫果然光着,却没有被冻得通红,脚脖子上系着一根红绳,红绳上系着一个碧玉铃铛。

她走到龙丘明跟前,向他伸出手。

“我觉得,咱们应该一起去胡同里去,你只剩半条命,我的灯笼又不亮了,瞎子背瘸子,你不觉得很般配?”

龙丘明微微一笑,伸手拉住夜莺的小手,这是一双冰凉彻骨的小手,有着她这个年纪特有的肉感,但又有着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疏离感。她握着他的手,既没有依赖,也没有漫不经心,把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是陌生男女新相识后那种微妙的不即不离的默契。

“告诉你也无妨。”在两人踩着积雪,咯吱咯吱默默往前走时,夜莺突然说道:“不管是在冰层里刺杀你的十方冥王,还是方才偷袭你的马人,都是可怜人。你一定会很生气,听见我这么说。

“如果你很生气,我也没办法,事实就是这样。十方冥王兄弟十人因为一起爱上了一个女人,差点要互相残杀,他们之所以这次要刺杀你,不过是为了决定谁更有资格爱那个女人。这个马人,生得又丑又矮,他之所以要偷袭你,也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不喜欢他那副丑样子,跟一匹马生孩子,如果你是女人,肯定不愿意。”

龙丘明点点头,“当然不愿意。”

夜莺罕见地微微一笑,“谢谢你能理解我。”

龙丘明吃惊道:“那个女人是你?”

“你没我想象的那么聪明。”夜莺似乎有些生气,“这个女人当然是我,还有别的女人像我这样吗。”

龙丘明无奈道:“好吧,既然十方冥王与马人之所以要杀我,都是向你证明他们有资格爱你,我想问的是,为什么选择我来证明他们有资格爱你?”

夜莺惊讶道:“这还用问,我找不到比你更强的男人。”

龙丘明哭笑不得,“这么说,你要去跟一匹马生孩子喽?他已经夺走了我半条命。”

夜莺摇摇头,轻声说道:“我可不喜欢一匹公马的那东西进到我的身体里,那滋味想必不好受,所以,我才提议,跟你一起去墨黑胡同,把马人杀了。”

两人默默走了许久,每当龙丘明因为胸口的疼痛而不得不暂停稍歇时,夜莺便立时站住,把他的手握得紧一些。愈近墨黑胡同,风雪愈小,当他们站在胡同口时,漫天的大雪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微凉的秋雨。

夜色已深,墨黑胡同里一片漆黑。

龙丘明握着夜莺这只冰凉的小手,心里莫名其妙的升起一股亲切之感,感觉两人像是相交多年的朋友,虽未彼此吐露心迹,但早已把视对方为生平知己当做了理所应当之事。

两人缓缓走进胡同里,在一座大宅院前停步,抬头一瞧,泼墨一般的夜色里,“光明赌馆”这四个大字挣脱了黑夜的统治,奇异地发着微光。

推门进去。

这是一座幽静的四合小院,四座小楼错落有致地聚拢在一起,或两层,或四层,飞檐微翘,一溜屋脊上蹲踞着八头小石兽,秋雨如织如网,把鳞次栉比的小瓦浸润得像是涂了牛油似的。廊檐下挂着一溜碧绿灯笼,绿光与透过檐角漏泄进来的微亮的天光交融在一处,映照在铺满黑色鹅卵石的天井里。

黑色鹅卵石里,另外铺了几行由稍大的圆石组成的人行道,通往各栋小楼。一棵开得正密的海棠静静站在天井中央,粉红的花瓣被秋雨欺凌得纷纷飘落,死死沾在湿润冰凉的鹅卵石上,免了坠茵落溷的命运。

龙丘明与夜莺站在屋檐下,看着这座静谧的庭院,一颗心也不由得沉寂了下来。

突然之间。

一双双靴子踏在被秋雨浸湿的鹅卵石上,靴声极轻极快,以致龙丘明能听见一滴雨珠从一人的下巴上摔落于地的声音。在这片靴声里,刀刃迅速且又轻盈地从鞘中划过的声响像是秋风流过一片片苇尖,肃杀,心冷,直截了当。

屋顶上,廊檐下,各个窗户里,倏忽如流水一般涌出数百人,一身黑衣,雪亮的刀身剑刃反射着诡异的绿光,把庭院装扮得像是月圆之夜的海底,虽然多少能称得上浪漫,但总是以阴森冰冷居多。

人群迅速闪开,一个宽袍大袖的老者缓缓走了出来,绿色灯光下,只见他留着三絡一尺来长的鼠须,身上穿的是朱红色大袍子,头发干枯如草,掉的快没有了,双耳之上,仅剩的几绺被细心地扎了一个小辫子,疲沓沓的垂在两边,配着他那张干核桃似的老脸,不觉滑稽,只觉令人无端惊怖。

“小子儿哎,你可算来了,整个上京城四百八十条能并排走得下四辆马车的胡同里,雪窝子齐腰深,你要是再在河底下憋个两三天,让这雪一个劲儿的下,皇帝老儿都要找不到贵妇娘娘的栖鸾殿了。据马爷说,你现如今是清虚境第四品,那敢情好,咱们这上京城里,跨入三重天的只有四位,算上你,那就是五位了。”

鼠须老者一说话,那颗干瘪的脑袋便兴致勃勃的摇来晃去,似乎是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那三位呢?”龙丘明笑着问道。

鼠须老者一翘大拇哥,赞叹道:“了不起,竟然能看出老夫也忝居其一,那三位嘛,都在墨黑胡同里候着你呢,我这么说,可就有点直白了,不是对敌之道,并且有点不怎么厚道。还没交战呢,你若是吓得掉头就跑,我可担不了这个责。”

龙丘明皱眉,缓缓拔出短剑,左手摁在胸前伤口处,右手执剑,抬起剑身,指着鼠须老者说道:“我鹅蹼村一千多条人命血淋淋的在我眼前晃着呢,我只好拼却一死,雪此仇恨。掉头就跑?恐怕一会儿你要这么做。”

“不对。”鼠须老者板着手指喃喃道:“何止一千来条,加上几个孕妇,恐怕将近两千条,这还不算上那些本来就卧病在床的老婆子老头子们。”

龙丘明瞳孔紧缩,端平剑身,缓缓向鼠须老者走去。秋风瞬间变成大风,吹得雨乱如麻,从四面八方刮进人的脖子里,冰凉砭骨。

上百个黑衣武者以极快的速度簇拥到鼠须老者跟前,把他层层围起。鼠须老者捻须微笑,不动声色。

“喂。”

夜莺在身后轻轻喊了一声。

龙丘明头脑一冷,顿时清醒过来。自己这么脑子一热,就去人群里拼杀,委实不是明智的做法。

“你要干嘛?”夜莺已经悄然站在龙丘明身侧。

“报仇。”龙丘明回答的干净利索,轻描淡写的语调里满是浓浓的血海深仇。

“依我看,你这样报不了仇,反而会把自己赔进去,到时候,还有谁来报仇?”夜莺似乎生气地说道。

龙丘明道:“嗯,我不是站住了吗?”

夜莺道:“嗯,你很乖。”

“哈哈!小子儿哎,你来给我说说,想如何报仇?”鼠须老者在层层人高马大的武士簇拥下,原本只勉强露出一个脑袋,这时却猛然高了两三尺,显得极是唐突。

“他站在桌子上了。”夜莺翘起脚尖,附在龙丘明耳朵说道。

龙丘明一愣,“你怕这个老头子?”

夜莺点头道:“你说对了一半,我不怕他,但我怕他以为我不怕他。”

“这是为何?”龙丘明愕然。

“以后再说。”夜莺细声细语的说道。

龙丘明向前走上几步,短剑反手握着,放在背后,喘了几口气,慢慢说道:“我没什么报仇的打算,不过是想见一个杀一个,见一群杀一群,杀光了人,烧光房子,走人。”

“上吧。”鼠须老者呷呷笑道:“这小子身上有个碗口大的透明窟窿,你们还怕打不死他?”

一百来人齐声喊道:“打死他!”

靴声不再是轻声细语,而是杂乱地重重踏在地上,靴底踩在一片片小水坑里,溅起一道道冰冷的水线。不知何处,似乎敲起了密如雨点的鼓声,鼓槌上下起落间,一片片刀光剑影斩断千万条雨丝,声势如潮一般向虚弱地站在雨幕里的龙丘明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