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刺进胸膛时,龙丘明极其清晰地听见剑尖刺破肌肉纹理的声音,紧接着便是铛地一声轻响,剑尖已经刺到心脏上,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了。

张三既惊且怖,呆呆站着,李四不明就里,还以为他事到临头手软了,怒喝一声,提剑来刺,又是一剑刺在了龙丘明的心脏上。

便在这时,抛向空中的小剑已经落至眼前,龙丘明轻声笑道:“让你们也尝尝一剑穿心的味道。”

说着话,两根手指一夹,夹住剑尖,运用巧劲儿一甩,小剑噌噌向一旁飞去,在冰壁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槽印,剑身忽然立起,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飞速弹向李四后背。噗嗤一声闷响,剑尖在李四胸前探出,余劲儿尚足,直直飞出,又从张三胸前刺了进去,嗖地射出躯体之外,在空中极其美丽地打着旋儿,复又飞回龙丘明的手上。

两道滚烫的鲜血喷射出来,盛满了那道长长的槽印。

张三李四松开剑柄,扑通两声躺倒在地上,眼睛睁得滚圆,死不瞑目。

龙丘明把小剑沉水龙雀放回剑鞘,两手握住剑柄,把深深刺在胸膛里的两把长剑缓缓拔了出来。锋利的剑刃再一次划拉过一层层肌肉的纹理,痛彻心扉。

龙丘明闷哼一声,倒退几步倚在冰壁上,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膛,只见那两个剑孔正在迅速愈合,不多时便已光滑如初,但身上的痛楚依旧在每一个细胞里弥漫,剪不断,拂不掉,一刀刀深深地刻在了骨头上。

龙丘明仰天长啸一声,千里潮的激波层层荡开,砰的一声,他头顶的冰层爆开一个大洞,清新的风立时灌注进来,裹卷着鹅毛大雪,瞬间使得地上白了一片。

龙丘明仰望着灰蒙蒙的黄昏时的天空,喃喃道:“嘿嘿,小爷还没找你们,你们倒先下手为强了。”突然想起养父鱼小吉,想起鹅蹼村里一张张熟悉温暖的脸,心口像是被铁锤狠狠的砸了一下。

他眼里冷光乍现,一扫趴在远处的那八个冥王,冷冷一笑,把手中的两把长剑一先一后抛了出去。

第一把剑从王五的头颅正中央穿了进去,剑柄刚没,第二把剑紧跟而至。剑身嗤地从王五的粪门处钻了出来,劲道更加猛烈,射进了赵六的头颅里,继而射进周七的体内,然后是吴八、郑九、王十。

当长剑从王十粪门里飞射出来时,劲道虽然稍逊,但仍然发出急锐的破空之声,第二把剑紧紧随后,剑身陡然跳跃,刺进了第一把剑的剑柄之内,两把剑材质相当,力道不分轩轾,撞击之下,各自断裂成一截截碎片。

这两团碎片在空中极短暂的停顿之后,嗖嗖迸射开来,一一刺进八人各处要穴里。

龙丘明一振衣衫,跃出厚达十来丈的冰层,身子在空中转了几个圈,犹如野鹤踏草一般,右足在冰面上一点,身形如一只大鹏,烈烈向东飞去。

他自然知道,当那两把长剑从八个人体内钻出来时,再强硬的命也会呜呼哀哉了。之所以把长剑震碎,再把碎片一一刺进他们各处要穴,仅仅是泄愤的行为。如果鞭尸这项暴行能够让心里的仇恨稍微缓解,对施暴人来说,偶尔把这种不人道的行为狠狠地干上一回,也未尝不可。

一直到两百年后,这条河方才完全解冻。一百五十年后,有几个年轻人下到冰层中,根据冰壁上的千万条剑痕,悟出了一套精妙的剑法,独步天下,无人能挡。又过二十年,一个紫衫少女看到那条长长的被鲜血浸染得嫣红的槽印,苦思四天四夜,悟出三式剑招,把前人的那套剑法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称雄当代。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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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丘明落在上京城南的一条笔直大道上,风雪正紧,两旁店铺都已经早早打烊,街道上罕见行人。

这条大道的尽头是七条胡同,分别是大爷胡同、二爷胡同一直到七爷胡同,胡同名字的由来因为年代久远已不可考。在二十年前,一位神秘人物把七条胡同的居民都迁了出去,一座座破烂的民房被推倒重建,一片片高大气派的建筑拔地而起。

不出一月,上京城的市民便惊奇地发现,贫瘠了几十年的七条胡同突然繁华热闹起来,高档奢华的赌馆里,摇骰子的声响就像夏日的暴雨落在雨棚上,莺歌燕舞的楚馆里,满楼的红袖招摇,琵琶繁乱声与瑶琴叮咚声在上京城掀起一股滔天的欲海,把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都一股脑的囊括其中,一张张丑陋的脸迷醉在石榴裙下,整日以脂粉水洗脸,不知今夕何夕。

这七条胡同终于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墨黑胡同,墨黑胡同的老大人称龙爷,二十年来,谁也不知道他的模样。

龙丘明走在通往墨黑胡同的笔直大道上,心里直犯嘀咕,如果说这场大雪是因为他而落,那么在他已经成功踏入修行实境以后,大雪便该立刻停止,谁知道竟然是越下越大,隐然有把上京城雪葬之势。

肆虐的风雪把他的袍角吹得烈烈作响,放眼望去,满目皆是苍茫的白,往日热闹的商铺与如织的行人仿佛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突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传来,答答答答。马儿一边奔跑一边打着响鼻,如风一般的从龙丘明身边跑过去。

马背上坐着一个身着黑衣的矮汉,草草看来,不足三尺高,枯瘦如鼠,手里却提着一杆七八尺长的铁枪。马奔如龙,上下颠簸得极是厉害,这矮汉却像是长在马背上一般,背脊丝毫不动。

龙丘明从小在渔村生活,不懂驭马之道,但这时不禁拍手喊了一声好。

骏马长嘶一声,顿时止住四蹄,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少年,你喊什么?”

那牢牢坐在马背上的矮汉虽没有回头,但龙丘明知道这问话自他发出,心里惊讶,“这矮汉子有些蹊跷,嗓门竟然这么大,与他的身高可真是大大的不配。”嘴上回答道:“我见你骑马骑的很帅,就忍不住喝了一声彩。”

矮汉哈哈一笑,笑声中却满是苦楚,“我骑马骑的很帅?那你知道我为什么骑得很帅吗?”

龙丘明道:“你这匹马儿神骏非凡,你又深谙驾驭之术,自然骑得帅了。”

矮汉尖着嗓子大声道:“错了!错了!你这少年,太自作聪明,我告诉你原因。”他说着,忽然调转马头,转过身来,“因为,我一半是人,一半是马。”

铁枪在龙丘明发愣的当儿呼啸着飞来,嗖地一声,穿过龙丘明的身体,远远地插在雪地上,不停的颤悠着,发出呜呜的声响,就像是鳏夫在深夜里的低声哭泣。

马人一击得手,不做丝毫的停留,四蹄奋起,很快消失在滚滚雪幕里。

龙丘明缓缓跪在雪地里,在四周呼啸的风雪声里,他听到一声更为锐利的风声,那是风雪从他胸前碗口大的伤疤里穿过去时所发出的声响。

他晓得,又一次中了墨黑胡同的暗算,但这次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伤口没有自动愈合,反而在极缓慢的流出鲜血。

龙丘明不再记得上一次留血发生在哪一年,自从洗髓换血以来,他从来没有见到血液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

颤抖着拔出沉水龙雀,以剑拄地,龙丘明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隐藏在暴雪中的墨黑胡同云诡波谲,凶险万端,但他仍要前往,世间大不平,非剑难消,既然敌我悬殊,大不了把这条残命投进去。

殷红的血滴在雪地里曲折的延伸,龙丘明踉踉跄跄,一手捂着伤口,一手紧握短剑。半里的路程,他仿佛走了很久很久。

大风吹起他的头发,同时送来一阵尖细的哭泣声。

透过迷迷蒙蒙的雪幕,龙丘明望见一个小红狗模样的动物蹲在路边,艰难的走近了,却见这条小红狗原来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瑟瑟发抖地蹲在及膝深的雪里,怀里抱着一盏绿皮灯笼,灯笼里没有一丝光亮。

她扎着双平髻,如此风雪天气,只穿着一层绣着大红蝴蝶的春衫,光着小腿,脚丫深埋在积雪里,想必没有穿鞋子。天真无邪的脸蛋上虽然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儿,抬头看向龙丘明时,却明灿如花的一笑,并不说话。

龙丘明站直了身子,轻笑道:“小妹妹,你哭什么?”

小女孩抱紧了怀里的绿灯笼,勉强一笑,一双大眼睛里泪珠儿滚滚落下,低声说道:“大白天的,你没看到吗,我的灯笼不亮了。”

龙丘明微微皱眉,“你这灯笼好生古怪,寻常的灯笼都是大红颜色的,你的怎么是绿颜色的呢?”

小女孩深深地皱眉,不悦道:“你这人好生古怪,不关心我这灯笼亮还是不亮,却关心灯笼的颜色,我觉得它又不是帽子,即便是帽子,也不会戴在你头上,你不必纠结它的颜色,是不是?”

龙丘明把脸上温和的笑容收了,手中的短剑一挥,削断一片风雪,慢慢说道:“你看到了,我已经被那个古怪的马人刺伤,只剩了半条命,所以更喜欢温暖一些的光亮,你的绿灯笼即便这时是亮着的,我也不会喜欢,所以,我干嘛关心它是亮还是不亮。”

小女孩认真的想了一想,然后严肃地点了点头,细声道:“我叫夜莺,喜欢为将死的人唱歌的那种夜莺,只剩下半条命了?那,不妨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