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国夏历五四三年,清晨时分,钦天监的司马星云在等待婢女打洗脸水的空当儿,皱眉望着窗外大雪簌簌而落,眼里尽是忧愁不解。

司马夫人雾鬟微乱,酥胸半露,赤脚下床,走过婢女刚铺上的厚实的地毯,从后面轻轻抱着司马星云的腰背,声音娇媚道:“相公,昨晚奴家伺候得不好吗,为何一早起来,便这般清清冷冷,郁郁寡欢?”

司马星云握住妇人娇软的小手,摇了摇头,说道:“夫人,你可知现在是什么季节?”

司马夫人一愣道:“昨天翠珠摘了一琥珀盘子的白葡萄,用清泠泉的水泡了大半天,咱们吃得好不尽兴。但今早一醒来,却看见漫天的大雪,相公,昨天是酷暑,今日是严寒,你问我眼下是什么季节,奴家却说不上来。”

这时婢女端来热气腾腾的洗脸水,伺候老爷夫人洗了,又有两位婢女把昨晚熨烫好的官服官靴捧出来,给老爷穿了。

收拾完毕,司马星云拿起一把油纸伞,咳嗽一声,一跺脚,走了出去。

司马夫人见男人既不坐轿也不骑马,大雪漫天漫地的就这么出去了,心里着急,忙追到门口去喊,却见司马星云已经走得远了,乌黑的袍角翻扬在密不透风的雪幕里。

十七年前,龙国七月飘雪,七天七夜而不绝。

第七天,龙国亿万黎民百姓趟着齐腰的积雪,相扶来到御街,跟皇上一起祭天,祈求神明宽恕人间,使雪灾消减。

是日,龙国天官司马星云夜观天象,突然面色如土,手若筛糠,颤巍巍的写下了几行字,写了几遍,投进炭火里,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夜没合眼,呆呆望着苍茫夜空,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那几行字永远留在了他的心里,终其一生,没有对第二个人说起:

魔星出天庭,有奇令,天下乱。

十七年后,七月飞雪再次降临人间。

他的此时的心事如一座山,如一座城,但岂可与妇人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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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名一大早起来,也站在窗前看这场蹊跷的大雪,窗台上的那盆腊梅悄然绽开两朵,实在令人不可思议。童厮端来了早饭,他便让放在桌上,说一会儿再吃。不一会儿,童厮提了一个火炉,跌跌撞撞的走进来,放在窗根下,粗声粗气的道:“少爷,烤烤火。”

修名瞥了这憨直的小童一眼,心里哭笑不得,只得微微点头。

小童甚是高兴,转身走了出去,忽然又折回,把桌上已冷的饭菜用托盘端了,大声道:“少爷,这饭菜都冷了,我让老曹再热热吧。”

修名既不肚饿,也不畏冷,他心里怀着一桩心事,亟需对人讲,但这小童明显不是个好听者。

“也罢,你把饭菜热热,再烫壶酒,去四十三胡同,请澹台大人屈尊来咱们家喝点滚酒驱寒。”

小童哎了一声答应了,端着饭菜一阵风的就往门外走,却不防跟一个人撞了满怀。

他抬头一看,却是家中常客澹台明月。

“不必去喊了,我已经来了。”澹台明月向小童微笑点头,微微侧让,让这个莽撞的小童过去,然后抬脚走了进来。

“窗外正风雪,拥炉开酒缸。修都头,我一早起来,见风雪盈天,心里分外思念老友,就不请自来了,来这,便是想讨杯酒喝,没想到跟都头不谋而合。”

澹台明月拉出一张椅子,一抬袍子,坐了下来。

“半夜倚乔松,不觉满衣雪。公子,关于雪诗,我只喜欢这句。”修名转过身来,缓步走到桌前,也坐了下来。

澹台明月拍手笑道:“果然是好句,但不免清冷孤寒了些,没有我那句气派。”

“你自然是喜欢气派的,你从小就这样,骑竹马的时候,非要用最长的那根竹竿。”修名轻声说道,往常凌厉寒冷的双眼里难得露出一抹温暖。

澹台明月微微一愣,笑道:“二十年前的旧事了,亏你还记得,兴隆巷前的那棵枇杷树还在吗?”

两人自小住在北方一座小城里的兴隆巷子里,两家是邻居,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修名抬头望着窗外的风雪,低声道:“不知道在哪年没的,那座小城已经变了个样。”

澹台明月心中黯然,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小童与厨工老曹把热好的饭菜端了进来,摆好,一壶烫好的酒放在澹台明月手边,两个白瓷酒杯,是两人常用的,两双乌金镶玉筷子,也是两人常用的。一切摆放停当,老曹又把一小坛新醅好的酒放在小火炉上,然后一扯小童,两人出去了。

澹台明月把两杯酒斟上,自己先端起喝干,然后又给自己斟满,开口说道:“怎么样?”

修名道:“据亭长讲,鹅蹼村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消失的,之前毫无征兆。我又问了鸭蹼村的里正,他说之前突然变了天,乌云压得很低,然后一眨眼的功夫云开雾散,太阳又出来了,但鹅蹼村也随之不见了。”

“不知龙丘兄弟如何了?”澹台明月忧心忡忡。

修名道:“我派了两个属下驻扎在鹅蹼村附近,今日一大早得报,鸭蹼村两个村民向亭长举报,说是龙丘明化为厉鬼从阴间出来祸害乡民,那两人亲眼见到光着身子的龙丘明每到一处,一处便会落满冰霜,草木纷纷掉叶子。依我看,龙丘明很可能跟这场七月大雪有关。”

“澹台明月眉尖微微一扬,“那又如何?”

修名冷冷道:“能如何,你这个御前侍卫总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一个小小的都头能怎么办。”

澹台明月仰起脖子,把杯中物一饮而尽,笑道:“这话说得有些道理。”

两人对看,各自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浓郁的担忧。

全村被屠,片瓦不留。这个不畏天地的龙丘明看来要闹腾个天翻地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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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酒家天。

每到下大雪的时候,金麒麟酒楼的老板金北斗便会披着仅有的那件貂毛大氅,站在二楼窗台前,一手握着纯铜小暖炉,一手拎着一壶滚烫的竹叶青,望着大街上那些在雪幕里踽踽独行的旅人。

一边观望,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雪,还这么不要命的赶路,人人都像你们,我可要喝西北风喽。”

今天一大早,他便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搞得晕了头,向依偎在怀里的小妾问了好几遍昨天是不是立夏,小妾被问得烦了,一番白眼,幽怨道:“昨晚我穿着肚兜还香汗淋淋的,一到半夜,就得披着毛毯了,你在上面冻得叽叽叫,嚷着要把你那猪头埋在老娘的胸前取暖,这么快,你都忘了?”

金北斗摇了摇硕大的脑袋,感觉这日子过得有些迷迷糊糊的,嘟囔几声,不想再理这位平素嘴巴刻薄的小妾,拖着鞋皮往大堂里去了。

嚷着唤来小丫鬟把衣柜里的貂毛大氅取出来,还没等丫鬟把上面的樟脑味抖搂干净,他便急吼吼的穿上了,又吵着让丫鬟们去准备小暖炉,去热竹叶青。等这一切都弄好了,他便心满意足地迈上通往二层的楼梯,严格履行每年大雪天都要做的事。

远远望见一个高大的男子顶风冒雪的往这边赶来。金北斗心里一动,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有客人来便有金银进,视财如命的他能不高兴?

这时酒楼账房的老崔蹑手蹑脚的上来了,像只老耗子似的——丑陋的鼠须软耷耷地垂在地上。

金北斗眉头一皱,不悦道:“老崔,给你说多少遍了,走路不要那么轻,你又不是耗子,干嘛随时随地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儿。”

老崔故意跺着脚走到金北斗跟前,行了一个礼,细声细语的道:“东家,那三个大财主今个儿又去柳青巷找乐子去了,我悄悄摸进他们房里,数了数他们包裹里的紫金币,大概估算了一下,再在咱们这住上三年两年都没问题。”

金北斗呵呵笑道:“不错,老崔,咱们酒楼这上百号人里,只有你最懂我,知道我见那三个混小子日日鬼混,担心他们付不了房钱。”说着,微微侧过脸,伸出又肥又白的大手,轻轻拍了拍老崔的肩膀。

老崔瘦的犹如纸片,被他这一拍,身子陡然下沉了不少,几乎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金北斗见惯了老崔那副可怜样儿,并不在乎,抬臂一指在风雪里已经走近的大汉,笑得合不拢嘴的说道:“赶紧的,吩咐伙计们接客。”

老崔干脆的哎了一声,喜孜孜的转身下楼,刚到楼梯口,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又恢复到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儿,蹑手蹑脚的下了楼梯。

大汉推开门,裹着一大片风雪走了进来。

伙计点小茅头哈腰的迎了上去,热乎乎的为那大汉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一边冲着柜台响亮的喊道:“贵客莅临,备酒备菜喽。”

大汉说了一声有劳,便大步走到窗下,在一个亮堂的位子上坐下,问道:“小二哥,你们上京城怎么回事,七八月的,却落起雪来。”

小茅头殷勤笑道:“客官,您有所不知,整个上京城都在说这事儿呢,昨个儿热得下火似的,睡了一夜,一睁眼,就见这雪花撒面粉似的往下掉。”

小茅头一边殷勤地跟客人说着话儿,一边上下打量这人,看看能从他身上榨出多少油水儿下来。只见这大汉魁梧雄壮,一脸虬髯,外面套着一件破损不堪的大衣,里面却是一件雪白的袍子,纤尘不染,一双眼睛虽然时常半睁半闭着,但偶然闪过一道精光,能把你看得心里猛然打上一个突儿。

那大汉道:“奇怪,真他娘的奇怪,我怎么在这场风雪里嗅到一股子杀气呢。”说着,他打开窗子,**鼻头,闻了闻,点头道:“是我龙丘兄弟的杀气。”

便在这时,酒楼的大门猛地被推开了,三人争先恐后的跳了进来,异口同声的喊道:“观大王,果然是你!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那大汉哼了一声道:“我就不能来上京城看这场热闹吗。”

这人正是观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