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

龙丘明一下一下往猪血滩爬去,爬过的地方,留下两行腾腾燃烧的火焰。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座火窑,因为窑内的火势太过旺盛,反噬于外,即将把他烧成一尊庞大的陶器。

焦枯的手臂颤巍巍的向前伸着,扒着泥土,拽着野草,他离那个神秘的深坑越来越近。

在他眼里,整个世界已经成了一个火炉,所有的人都想把他置于死地,他们在开心的蹦跳着,打着拍子唱着歌,嗨哟嗨哟的往火炉里添加柴草煤炭。另一群邪恶的人们尖锐的喊道,烧死他!烧死他!烧死......!

他想起生身父亲在深海被活活剖体的惨状,想起龙王爷与神界三老那一张张或正气凛然或邪恶猥琐的脸。想起龙丘家族一代一代悲惨的命运,想起养父魚小吉那双被渔网勒裂的大手。

一幕幕场景便如一张张图画,在熊熊燃烧的大火里卷曲枯裂,被灰烬吞噬。

在这个火炉似的世界里,只有猪血滩那个深坑才是他的去处,在那片幽深的草泽里,有人在唱一曲婉转的小调,嗓音尖细,像是一个懵懂的小女孩在为投进火炉里的布娃娃哭泣。

小女孩一边唱歌,一边向龙丘明细声细语的说,“这里才是你的家,来吧,来吧,没人伤害你,有我在这里。”

龙丘明爬过草地,所过之处,青草尽数化为灰烬,爬过一条流向大江的小溪,溪水瞬间沸腾起来,一条五步蛇仓惶逃离,身形乍动,便已经被烈焰定格,矫健灵活的身姿化为散发着焦香的标本。

他终于爬到深坑边沿。

坑底的草泽丛中,一群红色的蜥蜴在互相撕咬,幽幽泛着涟漪的黑水里,几截异常洁白的骸骨半露半隐。龙丘明闭上眼睛,似乎感受到了从草泽深处吹来的清风,那是童年时期,春天田野的味道。

耳畔似乎又传来了叽叽呱呱的笑声,那是一群小伙伴在欢快地穿梭花田。

龙丘明如一块死亡的陨石,噗通一声,坠落在深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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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过了很多年,又似乎只是一瞬间。

他体内的烈火逐渐被草泽中的阴冷浸染,火焰缓缓熄灭,一股冰冷的气息转而占据了烈火的阵地,开始四处攻城略地。

他的四肢百骸成了极寒之地,大雪纷纷扬扬,把他逐渐掩埋,一座雪冢悄然出现。

他在雪冢里不知自身的生死,唯有听觉极是敏锐,但是传到耳里的全是呼啸的风声。

良久,先前那个小女孩的声音再次出现。

“喂,你来了?”她问。

“我来了。”龙丘明听见自己在心里回答。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是谁?一个天下最可怜的人罢了。”

“不对。你是全天下最有力量的人,你不知?”小女孩颇感惊讶。

“我的家族一代代尽遭屠戮,收留我养育我的村庄因为我而灰飞烟灭,这样的我,是全天下最有力量的人?”

“原来你真的不知。”小女孩轻声道。

“你是谁?”

“我是美丽可爱的小朱雀。”小女孩嘻嘻笑道。

“不对,我曾经见过你,那天你融进我的身体之前,还是一个脾气古怪的扁毛畜生来着。”

“那是重生之前的我,进入到你的魂魄之后,之前的我死了,现在的我出现了,不可以?”

龙丘明苦涩一笑,“随便你。”

“你有金莲之心。”小朱雀喃喃念叨。

“屁个金莲之心。”

“你有魔佛之血。”小朱雀如数家珍。

“屁个魔佛之血,我不是只有魔血吗?”

“你真笨,你忘了在你六岁时,老僧海枯为你洗髓换血的事了?”小朱雀有些愤怒。

“有这些有个屁用,我不仍像个废物一样,什么都保护不了。”

“因为你有两根封魔针。”小朱雀嘻嘻一笑。然后严肃道:“现如今,封魔针消融了一根,还剩一根,所以你现在是半魔之体。”

“有个屁用。”龙丘明喃喃道。

“你个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也罢,让我给你说道说道,总结下你的全部家当,嗯,金莲之心一颗,此心乃虚空藏菩萨海枯大师所传,能明世道,见人心,无嗔无痴,自性清净,水火不侵。《剑仙密宗》一本,此书是剑仙一派镇派之宝,分为上下两篇,上篇是修行法门,下篇是剑术秘要。你如今已臻二流高手的境界,此书已经无用。《御阴甲》一本,此书是崔府君所授,你小子连书皮都没翻过,里面都是驾驭阴甲的法门,学会了,你便是鬼帝,能统领十万阴甲。崔府君这么慷慨大方,恐怕其中有鬼。”

小朱雀语速飞快,说了这么一大通,清清嗓子,继续说道:“你那把小剑名为沉水龙雀,乃是上古神剑,如今虽然灵性已失,但以后未尝不会恢复。你有极强的自愈能力,无论受多么重的摧残都可愈合。最重要的是,你有我。你知道我是谁吗,说的很对,我是朱雀神鸟,但我还太弱小,什么都给不了你,只能暂时当个寄生虫,如果你介意的话,我拍拍屁股就走,如果你不介意,我就觍颜暂住在你体内。如何?”

“随便你。”龙丘明淡淡说道。

“你个坏蛋,我说这么多,就换来一个随便你?”

“那你想怎样?”

“振作起来,从泥潭里爬出去,在阳光底下,在万众的目光里,在十方三界展示你的力量。”小朱雀明显说得太过投入了,声调陡然提高了不少。

“我要复仇。”龙丘明沉默半天,挤出这四个字。

之后,小朱雀一直没有再说话,莫非是怀着满腹恨铁不成钢的愤愤之情,蹲在龙丘明的元神里,假装睡觉?

世界再次安静了下来,埋在雪冢里的龙丘明逐渐感觉到心口处的热气,体内魔血的奔流声缓缓平息下来。

他似乎具备了自我观照的能力,头脑微微集中,便能看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一道火红的内息在气海里袅袅升腾,如白鹤翩翩而飞,又如丝网无声蔓延。

倏然,内息迅速膨胀,犹如一张极大的蛛网扩展开来,网线纵横交错,悄然无声地融入到他的每一寸肌肤里。

龙丘明啊地一声大叫,睁开了眼睛。

双眼瞳仁里两束火焰陡然明亮,又倏忽消隐。

他在污泥里坐了起来,转目四顾,只见荒草凄凄,泥水晃荡,哪里有什么雪冢,他明白方才的情境只是一个极长的梦,却不知自己的身体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似乎是突然之间,狭长的草叶子,漆黑的潭水与凸凹不平的坑壁都被一层薄薄的冰霜覆盖。在水草间窸窸窣窣觅食的蜥蜴似乎是预感到某种危险的临近,惊慌地沿着坑壁往上爬,爬不几步,便被牢牢地冻在了坑壁上,身体瞬间被蒙上一层厚厚的冰壳。

赤身**的龙丘明瞅了瞅自己身上,皮肤比往常白皙了不少,甚至散发着一层柔柔的冰光。每一根骨骼都似乎经过涤瑕荡秽,变得晶莹剔透。每一块肌肉都饱满健康,充满着无畏的力量,像是一燃即爆的宇宙。

坑壁上的薄霜越积越厚,逐渐变成一层厚厚的寒冰。

站在冰壁前,龙丘明看着自己的脸,这是一张雪白英俊的脸庞,虽然没有一丝血色,但英气挺拔,神情冷峭,并没有苍白所带来的那种羸弱之感。

眉眼之间,往常那一抹*不羁与油滑惫懒的神色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到骨子里的骄傲。

他不知道自己因何骄傲,只是突然间有了睥睨万物的从容。

坑壁上面的冰层越积越厚,龙丘明知道自己轻轻一跃,便可脱离深坑。但他决定一下一下爬出去,似乎想用这个笨拙的法子来庆祝自己的新生,或者祭奠自己的死亡。

鸭知水与鸭毛远远看到一丝不挂的龙丘明,当即如泥人一般呆立在当地。直到龙丘明走近他们时,这两人才多少回过神来,异口同声的问道:“阿明,你,你是人是鬼?”

“不知道。”龙丘明冷冷道。

鸭知水看见龙丘明所过之处,草木皆披上了一层冰霜,待他走近,一股砭骨的寒冷让人如坠冰窖,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早已煞白的脸色顿时又白了几分,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龙丘明道:“你,你是从阴间来,来的?”

“也许。”龙丘明淡淡说道。然后倏地伸手把鸭知水身上的衣服剥了下来,这件月白衫子正是修鱼微送他的月魄衫,不知何时被这厮趁着渔村浩劫偷来了,趁火打劫的人,尤其可恶。

龙丘明把月魄衫穿在身上,赤脚往广袤的山野走去。

他身上的寒气越来越重,简直像是冰寒之神的化身,方圆三里以内,以他为圆心,所有的草木迅速变得枯黄衰败,天地间簌簌落下冰霜。

鸭知水二人僵立在草地上,身上结满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惊骇莫名。

“等太阳升起了,二位就会没事了。”

已经走远的龙丘明朗声说道,然后嗖地跃起,犹如射日神箭,直直穿破云层,往上京城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