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美的纤手一把抓住菱角,果断的扭了下来,把上面的污泥在水里涮了涮,干干净净的凉在船舷上。小船儿一路穿过芦苇,乘着轻风快水,往晚霞满天的荷塘行去。

皓腕放在船舷上,一路拨着水,小船忽然一转,穿过浩荡的芦苇丛,来到一处敞亮的水域,夕照与霞光铺在江面上,与揉碎的波光云影一道构成了黄昏里的秾纤之色。

等晚风渐渐消停,清澈如镜的水面上映着一个人影儿,俯身照着水,伸手整理着腰间的荷衣。细小的涟漪之间,可以看到她穿着一身翠绿粗布裁成的衣裙,戴着一顶新近编成的斗笠,斗笠下是一张俏生生的瓜子脸儿,鼻翼间生着几粒淡淡的雀斑。

“月暗送潮风,相询路不通,菱歌唱不彻,知在此塘中。”

清脆飞扬的歌声传来,歌声未歇,便听见一片莺莺燕燕的笑声。照水理衣的少女直起腰身,手搭凉棚往传来歌声的方向望去。

明黄的夕阳下,绿影儿一闪,转出来三四个撑着竹筏的女孩子,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唱着采菱歌,一边互相打趣说笑。

一个女孩子向这边招手,大声喊道:“蓝玉烟,蓝玉烟,菱角把船舱装满了吗?”

这边叫蓝玉烟的少女轻轻一笑,“还早着呢,像你们这样一边玩,一边采,到天黑也铺不平舱底儿。”声音又细又轻,与其说是回应那边的女孩子,莫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竹筏比小船轻快,不大会儿就划到了这边。

两个竹筏用菱角藤蔓缠缚在一块儿,竹筏上站着四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四人乍一看像是只穿了两片宽大的荷叶,荷叶的碧绿与小胳膊小腿的嫩白相得益彰,等到晚风吹拂过来,才发现荷叶下面另外穿着利落的夏裳。

其中一个微胖的女孩子朝蓝玉烟的小船里瞅了一瞅,撇嘴道:“一个人跑到那边,我还以为你多勤快呢,原来不比我们采的多多少。”她脸若月盘,扎着两条麻花辫,举手投足间尽露娇憨之气,活像是剪纸里那个喜气洋洋的胖女童长大时的模样。

另外一个瘦且白的女孩子捂嘴一笑,“啊,我知道了,你们看,小烟儿心不在焉的样子,像不像在想某个人?”

一片格格娇笑声飘荡在初夏的江面上。蓝玉烟小脸儿一红,冷冷道:“花燕儿,别胡说,信不信我把你跟贾水生的事儿告诉你爹,屁股不打烂你的。”

花燕儿脸上一白,有些恨恨的闭上了嘴巴。

那个微胖的剪纸女童把肥嘟嘟的小手清脆的一拍,笑嘻嘻的说道:“玉烟姐,小龙儿正在那边荷塘里看那本《兰花儿经》呢,你既然想他,为啥不去找他?”

蓝玉烟俏脸一沉,寒声道:“银环儿,前天儿你跟铁蛋躲在干草堆里做什么,当我不知道?你哥哥眼下就在前面撒网,让不让我给他说道说道?”

银环儿吐了吐舌头,一甩胳膊一跺脚,一边撒娇一边央求道:“好姐姐,你要是说了,我哥铁定让我年底就嫁给隔壁庄的那个麻子,你不想去找小龙儿就算了嘛,你不去,我们还想去呢。”说着把衣袖重新捋了捋,一挥手,大声道:“姐妹们,走喽,去看看那个想成神仙的书呆子去。”

四个女孩儿一同应道:“走喽!”撑起长蒿,在水中轻轻一点,竹筏便离弦之箭般的往西边蹿去,格格的笑声渐渐远去,只留下余音袅袅。

蓝玉烟把已经洗干净的菱角又浸在水里洗了洗,转头望着她们逐渐消隐在晚霞里的身影,轻轻一咬下唇,摇橹追赶了过去。

万道夕照铺在泛着涟漪的江面上,被分割成点点碎金般的亮光。白鹤从芦苇荡里翩翩飞出,迎着夕阳,迅速变成两个黑点,四下里暮霭沉沉,夜色森严,缓缓向大江推涌而来。天地之间,唯有渔家儿女相互唱和的采菱歌,嘹亮的在晚风里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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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环儿、花燕儿乘着竹筏,率先到达荷塘里,曲曲折折,转了许多道弯儿,才看到荷花丛里无人自横的小舟。

“咦?小龙儿跑哪去了?”银环儿一脸失望,踮着脚尖,向四周张望,因为体重的原因,竹筏随着她的动作转了个圈儿。

花燕儿抬手打了她一下,笑道:“睁眼瞎子,小龙儿不就在舱里躺着睡觉的吗?”

银环儿伸长脖子朝船舱里一望,顿时笑靥如花,欢喜道:“臭小龙儿,怎么睡起觉了?燕儿,咱们悄悄的,跳上他的船,吓吓他。”

花燕儿缩起脖子,挤眉弄眼的笑着,小声道:“很好,很好。”

两个女孩儿把竹筏撑近,然后悉悉索索的爬到那条小船里,蹑手蹑脚的走到船头,俯下身来,双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正要在那个沉睡的人儿耳边大吼一嗓子,忽见他猛地抬起手臂,两根手指如剪,已经夹住一条窜出水面的红尾大鲤鱼,鱼尾巴扑棱着,溅了两个女孩一头一脸的水珠。

银环儿把脸一抹,格格娇笑道:“臭小龙儿,原来没睡。”

花燕儿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水珠,轻轻捶了那小龙儿几下,轻笑道:“还装睡,我要把你的鱼抢走了哦。”

那小龙儿直挺挺地躺在舱里,脸上盖着一本对半分开的《南华经》,书脊已经破损不堪,用鱼线仔仔细细的缝着,一看便知,这本书不知道已经被他翻了多少遍。

小龙儿把大鲤鱼往船头鱼篓里一投,低声吟道:“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然后伸手把书取开,坐起来,大大伸了个懒腰,摇头晃脑的道:“天地之正,六气之辩,说得真好。咦?环儿姐,燕儿姐,你们怎么在我船上?”

此时晚霞未落,新月已升,温柔的光辉淡淡照在他脸上,一双挺拔中不失秀气的眉毛之下,两只眼睛清亮明净,时常微微弯着,带着一丝予人温暖的笑意。悬胆鼻,嘴唇儿抿着时,神情显得既认真又温良,笑起来时,嘴角便弯起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弧度,一头如云黑发清爽的缚在耳后,使得这张脸极干净,眉眼极清楚。发怒时亦含着笑,严肃中却不忘戏谑,正是如假包换的龙丘明。

两年前,龙丘明站在湖边跟修鱼微挥手道别,在夕阳里黯然神伤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这面湖虽大,但好像不跟外面的江海相连,修鱼妹子骑着公孙婆婆饶了一圈,不还是得绕回来。

于是站在湖边等了老半天,直到寒月东升,乌鸦乱飞,再也没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只得怏怏的找路回家,走到半路上,又想起那个骷髅族的青年族长,众人离开山坳时,竟然把他忘了,山坳里血水因为下雨又涨了不少,可别把他给淹了。于是又原路返回,来到山坳边往地下一瞧,台子上空无一人,只留下一件淡紫色的衣衫子。

那衣衫子是修鱼微所穿,想必她后来又返回山坳,把青年族长安顿好了。

龙丘明抬头望着月牙儿,无奈一笑,赶紧沿着山径回家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龙丘泽把他从**拉起,一同去江上撒网打鱼。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一切如常。但龙丘明的心思却不知不觉的转移到修行上面去了,傍晚收工归家时,他蹲在船头,向河里落单的草鱼儿喃喃谈心。早晨撒网时,他抬头望着风轻云淡的苍穹,琢磨着极高之处有无传说中的云上洲。

某一天,他突然茅塞顿开,兴冲冲地跑到村头东郭先生的寓所,死乞白赖的借了一本《南华经》,日夜不知疲倦的研读起来,说好的是三天便还,没想到这一借,就是两年。

他不甘心在渔村里做一只不知春秋的寒蝉,每当望见鹰击长空时,他便心生向往,盘腿坐在一堵断崖上,指着青天白日高声道:“等着吧,有朝一日,我会成为比天地还大的鲲鹏,把你们都比下去。”

修行一词,在浩瀚的历史长河里,不知被多少人提起,不知被多少白纸黑字记载,得道高人莲舌微绽,便把修行一词流传在世间,传到龙丘明这里,就成了一座仰止的高峰,他把壮丽的理想一股脑的放在这座高峰上,身怀的野心,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过就是想让这天再遮不住他的眼,让这地再埋没不了他的心。

“喂,小龙儿,你天天抱着一本《兰花儿经》,没见你打鱼,也没见你晒网,懒得像头猪似的,羞不羞?”

银环儿看着龙丘明仔仔细细把《南华经》放在收在怀里,嘴巴一瞥,一脸不屑。

“笨丫头,那不是《兰花儿经》,那是《南华经》,可深奥了,我一个字都看不懂,我爹曾有过一本,被我弟弟撕了当厕纸了,我爹还夸他会废物利用呢。”

花燕儿转过身,向撑蒿划过来的另外两个女伴招手喊道:“这边,这边,快来听小龙儿背哼哼经。”

龙丘明哭笑不得,抬头望着澄净夜空里那一轮弯月,心里默默道:“大哥啊,大哥,那年失魂岭上一别,你给了我修行的野心,却一去不返,我该如何才能找到修行的真正法门呢?”

江岸上,一只站在枯藤上昏睡的乌鸦猛然睁开眼睛,望向不远处的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上徐徐走来一个身穿长衫、背着褡裢的男人。他行至岸边,望着江上一条条打渔船满载而归,一声声采菱歌唱彻水塘,长叹一口气,喃喃自语道:“院里那帮老家伙非要我再招一个修行奇才回去,奇才要是那么多,老天还不吓死?院长说鹅蹼村里有一个,托他老人家的福,今个儿要是让我碰到了,二话不说,老子抱着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