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怀疑我是个杀人凶手,虽然,我在成为凶手的时候,仍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很小的时候我就听村里的老人讲,黑夜里游荡着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它们长着狰狞的面孔,通常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中。如果你不幸遇到了他们,他们便会钻到你的身体里去,让你做出无法预料的事情来。

我没有想到,那些夜里的东西会选择我。

在我久远的已经遗失的记忆里,有我水中的母亲。许多年后我忽然从一个梦中再次见到她,那些蒙尘的记忆同我一道苏醒过来,它们立刻鲜活地重新成为我生命的一个部分,再也挥之不去。

所有的记忆都不会遗失,只是它们选择了躲在你的意识之外。

我童年时生活的村子除了有一大片无垠的麦田,还有一个很大的水库。在我童年时代有限的视野里,水库大得便仿佛容纳了这世界上所有的水。

夏天里,村里的孩子喜欢结队到水库去游水,他们光着身子在岸边的水里嬉戏,稍大些的孩子则可以游到水库中央,骄傲地用他们并不优美的泳姿,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每到这时候,我都会远远地站在水库后面的山坡上,从不敢离水库太近。

我是个孤僻的小孩,我永远没有办法让自己像其它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在童年时光里。

这一切都缘于我的母亲。

我那水中的母亲在我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总是以一种安静的姿势——仰面朝天浮在水面上,苍白面孔在阳光下有种奇异的光亮——在不停地召唤我。

我夜以继日地活在童年的记忆里,对着窗外那一大片真正的大海,思索着母亲将引导我向何方。

这时候已经是公元2004年的12月,亚热带冬季的海风里有种暖暖的气息。我终日无所事事,混迹于沙滩、岛屿与各地的美女中间,浑浑噩噩地打发着我生命里最后的时光。

很多个深夜我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把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那种姿势很容易让我联想到母亲子宫中的婴儿。我回忆梦中那暖暖的海洋包裹着我,我周身都充盈着温暖潮湿的慵懒感觉——

妈妈,是你要我再次回到你的身体里去么?

我的母亲仰面躺在水面上,她那还算白皙的面孔上有种死亡逼近的苍白。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站在岸边的我。

那一刻,我以为她会大声呼叫,像所有凭临死亡的人一样叫得嘶心裂肺。

事实上我的母亲非常平静,直到她完全沉没到水底。

我相信她在死亡的那一瞬间,一定完全明白她的儿子——那个身边常年带着稻草人的男孩,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主呀!拯救我们,躲开阴魂和魔鬼,以及长腿的野兽还有那些夜间游荡的东西噩梦从此便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在我不同的生命时期,它总会作为我生活里最重要的东西,时常来困扰我。我在夜里醒来,可以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面色煞白,双颊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射出种令自己恐惧的寒光。

我认定是那些夜里的东西钻到了我的身体里。

是它们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当然,我是在生命最后一刻,才意识到了我这一生居然会过得如此凄惨,我也许仅仅是作为那些夜里的东西寄生的物体而存在。

我虽然也有自己的意识,那只不过是夜里的东西对我的放纵。我就像它们的宠物,总有一些时候,我们会纵容宠物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更多的时候,我会在它们的授意下去完成另外一些事情。

比如说杀死自己的母亲。

那个手中握着稻草人的小男孩最后一次站在水库边上,听到母亲的呼唤声在暮色里越来越近。他的神情那时开始变得僵硬,一种超出他实际年龄的冷酷浮现在他的嘴角。

他慢慢下到水库的水中。

已经是深秋了,冰凉的水浸湿了他的裤脚,让一些寒意顺着双腿涌遍他的全身。他还在不停地沿着坡道向水里去,等到母亲出现在水库边的大堤上时,那些水已经漫过了他的腰际。

母亲的尖叫响在他的耳边,他漠然地回过身来,看到母亲窈窕的身子在暮色里摇晃了两下,然后飞快地向着水边冲来。

水中的男孩闭上眼睛想象母亲的样子。她跟村里其它同龄的女人不同,纤瘦的腰肢,光滑的肌肤,特别是脸上永远不会凋谢的美丽,都成为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烙印在男孩的心上。

那一年男孩只有八岁,在乡村,那还是个晚上偎在母亲怀中睡觉的年龄。

男孩真的非常喜欢抱着母亲睡觉,他还会在睡梦中重复只有婴儿才会有的举止——吮吸母亲的**。有时候母亲被他弄得很痒,便会丢下他一个人到外面去用冷水擦洗身子。

那时候,男孩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不愿意搂着男孩睡觉了,她为男孩准备了另外一张小床,放置在隔壁的房间内。男孩夜半醒来时,听到黑暗里隐隐传来些让他不安的声音。

他趴在门缝上,看到了母亲**躺着另外一个男人。

站在水中的男孩回忆着往事,尽管不知道这一刻他要做些什么,心里却无比庄重肃穆。他在等母亲冲进水中,他在等母亲冲到他的身边来。

母亲终于从后面抱住了他,并且在哭泣声里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不为所动,挣扎着摆脱母亲的双手,在母亲错愕的眼睛里,忽然重重地把母亲向着水中推去。

母亲仰面朝天躺在水面上,白皙的面孔泛着死亡的苍白。

她原本可以挣扎呼救的,但是她没有,她只用震惊且绝望的眼神望着已经站在岸边的儿子。水漫过了她的面孔,但她的眼神却还是越过水面,落在男孩的眼中。男孩面无表情,仿佛不知道即将沉没的女人就是他的母亲。

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乡村,还有那无垠的麦田和平静的水面。

我在许多年后的深夜再次梦到那个水库时,全身都感觉到了水的冰冷,它们缓缓地漫过我的身体和我的头颅。妈妈,我看到了你,你是否知道我终有一天会重新回到你的怀抱,所以,这么多年,你仍然执着地在水底等待。

我蜷缩起身子,像母亲子宫中的婴儿——

妈妈,我们终于又融合到了一起。

三个月前,我打电话给一个精明的老太婆,告诉她,我的签证办下来了,我很快就会离开海城,去往一个澳洲的小国。老太太当即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教育我,说些在家百日好出门一朝难的老话,还批评我不要老觉得外国的月亮才是圆的,咱们中国的月亮里还住着嫦娥和玉兔呢。

我不住地点头称是,最后告诉老太太,我预交的三个月房租就不用退还了,而且,因为时间紧迫,我在出国前还必须去另外一些城市见一些朋友,所以我明天就得离开海城。

我一共在唐风小区住了大半个月,老太太白落俩月的房租,这会儿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但她还是非常郑重地嘱咐我呆在房子里等她,她马上过来。

我知道老太婆的意思,她是怕我带走屋里的什么东西,要赶过来检查一番。

老太婆最后当然很满意,她仔细地在那套两居室里来来回回转悠了好几趟,这才放下心来,假惺惺问我出国的手续是不是都办好了,还提到自己在国外的儿子儿媳现在如何风光。我便夸她的儿子儿媳有本事,出了国还留下这么套房子给她养老。老太婆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道:"如果我每回都能遇上你这样懂事的房客那就好了。"我心思一动,谦虚地笑笑:"我这人懒,有时好几天才收拾回屋子。前任房客肯定比我勤快,我刚来那会儿,这屋子被他收拾得多干净。""得了吧,房子干净可都是我老太婆的功劳,你租房之前,我都来打扫三回了。"老太婆没好气地道,"以前租房那小伙子可害苦了我,退租也不跟我打招呼。我老太婆可是厚道人,他交了房租,不管他人在不在,我都把房子给他留着。可我也不能一直等下去不是,到了交房租的时候,他还没个人影,我这才把房子给腾出来。"我装着不明白的样子:"他要真不辞而别,你干嘛还把房子留到交租的日子?只要进来看看他的东西还在不在,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你当我老太婆傻呀,我就是进来看到他的东西都还在,所以才等到交租的日子。"老太婆叹息道,"他的东西我现在都搁下面车库里,除了几身衣服,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我现在还在犯愁呢,你说他这辈子要不回来了,那堆破烂东西我该怎么处理,扔了吧,怕有天他突然回来问我要东西,不扔吧,搁那儿又觉得堵得慌"那天老太婆跟我喋喋不休说了半天前任房客的事,但除了他的突然失踪,她也说不出来其它我感兴趣的东西。

傍晚时,我带着自己简单的一些行李离开了唐风小区。

我在海城有自己的家,我回到那里,便让在唐风小区的大半个月时间,从我生活里彻底消失。

我发誓不再想起那个被我杀死的女人,也不去探寻留在我生命里的那道创伤究竟从何而来。我只希望那一切都像一场噩梦,醒来后,它们便会彻底从我生命中消逝。

林燕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女人,是那些夜里的东西引诱我走到她的身边。

甚至,我开始怀疑让我头疼的旧伤是否真实存在,一个女人袭击我与躺在冰冷的马路上的回忆不过都是我的幻觉。

我宁愿它们是幻觉,否则,我在唐风小区的经历,不过是将历史重新演绎了一次。我曾两次被女人袭击,而袭击我的两个女人,又全都死在我的手中。

我不再试图回忆起残存记忆中那个女人,尽管我毫不怀疑她真的曾经存在于我的生活里。她不是林燕,那个在海滩上高举双臂,随着歌手挥舞手臂的女孩其实比林燕要年轻许多。我现在根本不用回忆关于那个女孩的一切,遗忘本身便足以说明那个故事的结局。不要忘了我患有选择性失忆症,所有被我遗失的记忆都是我不愿意面对的。

所有的故事都在沿用相同的套路向前发展。我猜测一定是那个女孩发现了钻进我身体里的东西,她这才袭击了我,但在最后,真正死去的人一定是她而不是我。

究竟是我杀死了她还是那些夜里的东西杀死了她,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她又将我带到了林燕的身边。

那一夜,我跟林燕激情过后,林燕在我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抓起桌上的烟灰缸砸到了我的头上。

她显然是个狠毒的女人,在发现自己遭受欺骗过后,所有的怨气都在那一击中得到了喧泄。然后,她看着倒地的我,像所有冲动的女人一样感到了后悔。她怕我再不醒来,她怕她成为杀人凶手。

至于她袭击我的理由,我想完全是因为我的疏忽。

激情让我紧张的神经得到了舒缓,我竟然有一刻沉沉睡去,这样,林燕才有机会看到那只翻盖彩屏手机,以及桌上的笔记本。

我后来怀疑林燕发现它们并不是无意,因为在她死后,我曾检查过她随身携带的手机,上面最后拔出的号码,正是那个翻盖彩屏手机的号码,而且,时间就在她袭击我之前的几分钟。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当我昏睡过去后,林燕拔打了那个电话。但铃声并没有响起,因为我早在数天前便已将那部手机关机了。林燕仍不死心,继续在我屋里寻找,终于在我的枕头底下发现了那部手机。

还有我醒来看到她的背影,她正是坐在电脑前,里面摄像头监控程序被打开,她一定清晰地看到了楼下她房间内的情景。

如果不是事先预谋,林燕怎么会想起来打开我的电脑?监控程序的启动按钮在程序的菜单里,如果不特意寻找,一般人根本不会在意,林燕又怎么会轻松地发现它?

我猜想林燕一定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了我留下的像头,她是个颇有心计的女人,她不动身色稳住我,通过对像头的性能调查,知道这种无线的监控必须在一定范围内,这样,她很容易联想到那次她割腕自杀时遇到我绝非偶然,于是,我就成为她怀疑的目标。

那晚她来敲我的房门,也许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想重新开始生活,也根本不是主动对我投怀送抱,她只想查明真相。

再往下想,也许我在暗中窥视她的时候,她也在暗中偷窥我。究竟她知道了我多少秘密,这已经不得而知,但是,我相信她一定可以很容易便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她来敲我的门其实早已胸有成竹。

更为可怕的是,我怀疑她与那油头粉面男人的争执只是做给我看的,如果她将她的发现告诉那个男人,那么,我势必将置身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那些潜伏在我心里的东西一定先我一步察觉到了这种危险,所以,它们在我懵然不觉的情况下抢先动手,杀死了林燕。

没有人会相信在我体内潜伏的东西,也没人相信是它们杀死了林燕——

就像我水中的母亲,她一定以为杀死她的,是她八岁的儿子。

我必须从困境中找到一条突围的缺口,如果我已经是凶手了,那么,我便不在乎再多杀一个人。

我必须要杀死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

如果他与林燕的争执真是假相,那么,林燕势必已经将我的秘密告诉了他。如果他知道了林燕的死亡,首先怀疑的目标就是我。

我的心里盈荡着种下意识的快感,似乎想到谋杀时,我的整个人都变得充实起来。并且,对即将发生的谋杀,我满心都是期待。

谋杀是智者的游戏,我已经决定要用我所有的智慧来完成这场游戏。

当然,在游戏开始前,我还得去医院里最后诊治一下我的脑疾。林燕的那一击又为我添了些新伤,我担心,我的脑疾会不会因此而恶化。

医生说我的外伤并无大碍,但对我的旧疾却仍然束手无策,他还是建议我去看神经科专家门诊,并且,在最后,还安慰我道:"不要提到神经科就把它跟精神病联系起来,其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患有些神经方面的疾病,像失眠症就是患病人群最多的一种神经疾病。"我真的去神经科看了专家门诊,我幸运地碰到了一位据说是从国外回来的专家,他在仔细询问了我头痛的历史之后,问我平时还觉得身体有哪些不适。

我想到了那些夜里的东西,它们已经钻进我的身体好多年,不知道现代医学是否有办法将它们驱逐出去。但我又不能这样直接跟专家讲,便含糊其辞,说了老半天才让专家明白了我的意思。

专家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问我:"你是否有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事后经别人提醒才回想起来,但具体细节仍然很模糊?"我心里的震惊已经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从国外归来的专家就是与众不同。

"也许这世界上并没有你说的那些夜里的东西,你在无知觉状态下做的事情,其实是你另一个人格在作祟。""你是说双重人格?"我对心理学的这些名词并不陌生,那瞬间已经想到了很多东西,心里犹在懊悔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过。

"也许不仅仅是双重人格,还有些人表现为多重人格。在医学上,我们称为多重人格症侯群。"我已经不需要这位专家再说些什么了,关于多重人格症侯群的情况我完全可以自己去获得。多重人群症侯群的症状表现为,不同的意识与行为可以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而这多重人格之间是互相隔绝的,单重人格并不承受其它人格意识或行为的后果。也就是说,一重人格具像表现为一个人,它根本感觉不到另一重人格在想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有些人可以一辈子生活在这种症侯群症状之下,到死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过些什么。但是,就像生活里意外随时都会发生一样,这些不同人格之间有时也会发生一些联系。这就像两个密闭的房间,忽然之间的墙壁出现了缝隙,便会有少量的空气开始在两个房间里移动。这在症侯群中的表现为,一重人格可以开始感觉到另一重人格的存在,并且,在意识与行为上,要承受另一重人格意识与行为产生的后果。

我想这在心理学领域都该属于比较高深的论题了吧,我并不需要太深入去了解它,因为在我身上,我找到了实证。

我不再相信医生和专家,我知道从理论上要彻底解决这种多重人格症侯群的状况,首先必须要打破所有人格之间的阻碍,那对于任何人,都是极度痛苦的过程。因为那就像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意识中的自己。

谁知道你会变成什么呢?也许是个恶棍,也许是个懒汉,也许是个妓女或者别的什么你所不齿的人——

也许,你还会是个杀人犯。

这样的事,你根本没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