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独自出省闯荡

郑远元7岁入学。开始在本村的初小——涧池小学上学,升入五年级之后,就只能到离家最近的完全小学——铁佛小学去读书。铁佛小学虽然离家有十里左右路程,但是他从不因贪睡、懒惰而迟到早退,学习成绩不断提高,在班级中名列前茅。

他思维活跃,对新鲜事物很感兴趣,但是缺乏踏踏实实作功课的耐心,爱贪玩,因此在铁佛小学,他起初的成绩并不出众,直到一次数学考试得了个全班四十多名同学的第二名,老师才发现他是个好苗子,数学老师张晓琴欣喜地说:“你是蓑衣里的虱子——看不出来!”一天下午从铁佛小学放学后,他跟一个同学打了一架,见拉煤的汽车启动了,他急忙爬上车屁股,想搭乘便车,那样可以少走一段回家的路。岂料尚未翻入车厢,车就开动了,他此刻忽然想到:如果这样走了,岂不是让那个同学觉得我怕他了,逃跑了?为了表明自己不怕那位同学,他毅然跳下车来。没有想到的是,由于汽车行驶的惯性作用,他扑通一声扑在地上,胳膊和膝盖严重受伤,脸肿得像熊猫。一个跟上来的同学将他背回了家,但是医治一个星期后他还不能独立行走。期末考试临近了,老师对郑远元作了安排:如果他不能走到学校,就让同学在考试前一天抬他到学校住着。因为考试成绩要评比,成绩考得好,老师有嘉奖,他这个尖子生如果缺考,班上的成绩就会吃亏。

13岁时郑远元小学毕业,以优异成绩考上了高桥中学。

初中一年级很快就过去了。准备上初中二年级时,郑远元却冒出一个念头:不上学了!

这个念头其实孕育已久。他出生于中国刚刚从“极左”思潮突围出来的年代,是正在努力摆脱贫困的时代,是光明和希望日益降临的年代,人们的精神和社会生产力都得到了极大解放,村里刚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有了自由支配的土地,粮食产量大幅度提高,吃饭的问题基本得到解决。但是,改革开放释放出来的巨大活力,以及给农村带来的粮食增产、经济发展的巨大变化,不久就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表现出了它的有限性。同时,不断加码的沉重的农业税、农业特产税负担压得农民喘不过气来。数据表明,1987年紫阳县开征农业特产税时,全县任务总额仅为8.7万元,到2002年就飙升至919万元,14年增长了105倍!而同期,紫阳县农民人均纯收入增幅才7倍!

进城务工是农民脱贫致富的一条捷径。青壮年变得像候鸟一样,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几天呆在村里。春节过完,他们就集体迁徙,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奔向珠三角、长三角和一些矿区。很多在外面辛辛苦苦打工挣了一点钱的,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葺或新建房屋。这是唯一能体现他们尊严的方式。空洞无物的新房,积木一样毫无特色的构造,并不妨碍其成为人们口头艳羡的对象。“空村”像全球化的浪潮一样,席卷了整个中国农村,穷乡僻壤更是无力抗拒。

村上没有工业,也没有商业,仅仅依靠几亩薄地种庄稼糊口、几只母鸡下蛋卖钱的农家,日子之艰难不言而喻。

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艰辛劳作,家徒四壁捉襟见肘的境况,父老乡亲焦虑无助的眼神等等,在郑远元的脑海里浮现、叠加、变幻,困惑、迷茫、烦恼、痛苦交织着,缠绕着,挥之不去。

“穷则思变。”“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恶劣的环境和困苦的生活,让年幼的郑远元过早地思考自己的前途、家庭的出路。

新学年开始了,父母为升入初二的郑远元凑了100元报名费,催他早一点到学校报名,而此时他已经不想上学了。为了不让父母失望,开学那天他硬着头皮向学校走去。走到“丫”字路口,摸了摸借来的报名费,他犹豫了。“我要外出挣钱,靠自己的双手,让父母家人过上好日子!”他心一横,央求同路的伙伴回家给父母作解释,自己毅然走上了外出打工的路。

当一个人从自己的内心开始奋斗的时候,他就是个有价值的人了。

那是1997年2月,郑远元才14岁。本来正是在学校学知识的时候,他却选择辍学了;这个年龄的城里孩子大多还在父母的怀抱里撒娇,他却独立生活并担当起改变家庭命运的重担了;那时的一百元钱对富家孩子来说不够一个星期的伙食费,他却凭借这一点钱千里迢迢闯荡世界了。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勇气可嘉!

郑远元乘汽车来到权河火车站,然后坐上了襄渝铁路的慢车,来到四川达县。沿途的风景就像一幕幕电影,带给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一路新奇。这是他这个14岁的山里娃第一次走出县境,第一次走出省界。车上的乘客、车外的景物,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但是他没有心思观赏风景,而是想着还要要多长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才能见到自己想投靠的姨爹。

在达县火车站下车后,一个陌生的世界展现在眼前。人流熙熙攘攘,却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广告花花绿绿,却没有一条是关于姨爹的信息;楼房高高低低,却没有一间房屋属于自己的小屋。

郑远元本想来这里投靠行医的姨爹,但是姨爹因外出行医而没有找到。他只是听说姨爹在这里行医,就贸然跑来了。那时没有手机可用,在完全陌生的地方用固定电话寻找一个游医谈何容易!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晚上住宿在一家小旅社,郑远元感到格外孤单和无助。百无聊赖之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到西天取经,不禁哼起歌儿来:“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又出发。啦……啦……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他喜欢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中的片尾曲。是的,路在何方?路在脚下!路就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既然选择了独自外出闯荡,就必须面对陌生而充满无穷变数的世界。正如汪国真在一首诗里所说:“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学杂技,比赛得大奖却不能深造

杂技,无论儿时在乡间院坝、学校操场,还是如今在豪华舞台、电视荧屏,都是我非常爱看并为之感到十分惊奇、神秘和敬佩的艺术形式。但是没有想到,我的这位作品中的主人公曾经也学过杂技、玩过杂技,直到我深入采访郑远元才知道,他在少年时也曾以表演杂技谋生,并且在杂技大赛中获得了大奖。

好奇心强的郑远元喜欢杂技。他从电影、电视里看到别人表演那些惊险、奇特、神秘的杂技艺术时,就想学习和实践,只是因为在家里没有人教他,没有学习的条件。

学杂技是出于自己的兴趣和爱好,也是由于生活所迫。

他所投奔的姨爹龙权是个怪才。龙权只有小学毕业学历,却能在长辈的教育和影响下,通过自学古汉语读懂中医典籍,并且能用中医治疗多种疑难杂症,是有名的江湖郎中;还会玩杂技、玩魔术,通晓阴阳八卦。那时,姨爹的营生主要是摆地摊治病,也不时有人请他外出治病、表演杂技和魔术以及算命。祖父传下来一个治疗脚病的秘方,父亲没有多大的兴趣去应用和实践,姨爹却得知了精髓。郑远元此前对中医知识也几乎是一片空白,看着那几张泛黄的纸片和繁体字、怪名词,一头雾水。说不定姨爹从祖父那儿获得了什么“真经”!他想跟着姨爹学习中医,给人治病。

大概是因为水土不服,郑远元来到达县不几天就患病了,呕吐,头晕,双眼看着的房子也在旋转。姨爹给他配了几副中药,服了一天就明显见效,很快就痊愈了。

姨爹的医术让郑远元很是佩服。中医药的神奇疗效,姨爹给别人治病受到尊敬的情形,使郑远元学医的意志更坚定了。他决心跟随姨爹学中医。姨爹答应他先跟随一段时间再说。

他就跟随姨爹摆地摊修脚。干这一行光嘴上说不行,有时还得配合演示、杂技表演。郑远元还小,身子骨软,正是学杂技的时候,可以用杂技表演吸引顾客。所以,姨爹叫他先学杂技,摆地摊时跟着帮忙,每月发给一百元工资。

学杂技很苦,但是从大山里艰苦环境中走出来的郑远元不怕苦,他是苦水里泡大的孩子,已经产生了“抗苦性”。他住在姨爹家里,天天在阳台或附近的广场上练功。练功的时间主要在一早一晚,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约练一个半小时,晚上再练约一个半小时,然后收拾睡觉。冬天穿着短裤练功也不觉得冷,还冒出一身汗。某种功夫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就在地摊上试一试身手。

无论训练或者表演,都是一个“苦”字,可是,不吃苦中苦,哪能人上人!

姨爹见他诚实、有悟性、肯下功夫,就把自己掌握的一套治疗脚病的秘籍和实践经验传授给他。两年多时间里,他刻苦学习,并结合自己的祖传秘方,很快掌握了修脚治病的基本技术,而且学会了少年气功。他能玩吞蛇、吞针、吞宝剑、吞铁蛋、吞钢珠(从眼里出)、吃铁丝、吃玻璃渣、身滚玻璃渣、头顶开砖、头顶碎瓶、**吊砖、脚踩鸡蛋、脚踩灯泡等等,还学会了纸变钱、扑克魔术等玩意儿。

杂技学成之后,郑远元就去街头卖艺,跟随姨爹到处进行专门表演。一样样“绝活”亮相之后,往往会博得称赞和掌声,随之,几角、几元的纸币或硬币就落入了装钱的盘子。钱由观众随便给,有时一场挣几百元,最差也能挣上百元,这在那时就算是不错的收入了。但是,挣多挣少都是由姨爹收取和管理使用,郑远元每月只有一百元收入。

一个让郑远元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2000年夏,达州市文化局等单位联合举行杂技竞标大赛,愿意参加者,无论男女老少均可报名。郑远元报名参加了,并且经过评委评分荣获第二名!这是郑远元学习杂技以来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上亮相,居然一炮打响,获得奖金1万元。组织者当场宣布:竞赛前三名获得者可以直接去四川省文化艺术杂技团深造,学习期满后在团里就业。

但是,去那里深造得交学费,一年几千元,三年得交两万多元,而且生活费需要自理。他与姨爹商量,姨爹帮他进行了分析,结论是模棱两可,由他自己决定。郑远元陷入了两难境地:去,虽然可以在大单位接受正规学习,深造杂技专业,而且能正式就业,但是一大笔费用由谁出呢?不去,不仅不花钱,而且可以挣钱,但是丧失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而这个机会不是谁想要就能得到的。去,必须得到姨爹的支持,帮助解决学费问题;不去,就还是过着这种看不到前途的日子,每月领取一百元工资……去还是不去,这个选择让郑远元确实纠结了一阵子,作难了一阵子。

人的一生要面对许多选择,面对许多十字路口,应该选择左边还是右边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向左走时,不要贪恋右边的风景;而向右走时,不要去怀念左边的精彩。他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因为他知道,家里就是那么个经济条件,是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钱来供他上学深造的,根本没有必要与他们商量,以免让父母跟着自己作难。

没有得到姨爹的支持,他最终决定不去深造。按说可以从左右为难中解脱出来了,他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个思虑和纠结。不怨别人,只怨自己无能,只怨家里太穷!对一个积极上进的青年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那一段往事回忆到这里,郑远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次打击,使我感到特别失落、失望。从那时起,我再也不到街头去表演杂技了。练功、表演的时候,别人给我拍的不少照片,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现在连获奖证书也找不到了。”

他似乎有些遗憾,我也为此感到十分可惜。照片、证书是他那一段学徒生涯的生动记录啊,如果现在看看那些东西,多有意思!却也难怪,在那么长久的岁月里,寄人篱下,颠沛流离,东奔西走,说不定在哪儿不小心就丢失了。何况,那件事伤了他的心。人生,没有回忆如同没有活过,而没有忘却又一定活得太累。现在的一些高中生,高考结束,就把那些课本、复习资料、作业本付之一炬,那是对烦透了的高中生活特别是高考复习的一种告别,那或许也是对高考制度不满的一种发泄,或者是要与那种该死的日子决绝而别的宣誓!

我忽然蹦出怀疑来:他是不是真有那些功夫?“这些功夫你现在恐怕早就忘了吧?”面对我的疑问,他说:“技能不同于知识,学会以后是不容易忘记的。我现在就能给你表演吃玻璃渣——屋里有废旧灯泡吧?我的胸部现在还留着**吊砖的痕迹!”说着说着,他就解开了衣服纽扣。

噢,那丰满的胸肌上,还真有穿过针的疤痕呢!“吃玻璃渣就算了吧,我怕伤着你!有点害怕!”

但是,郑远元却主动给我表演了吞钢珠。他让我将一粒直径约0.6厘米的钢珠丢进他的嘴里,他经过运气发力,随手拿起一支签字笔作辅助,大约40秒,那一粒钢珠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落入我的手掌!

真是太神奇了!

我信服了!

话题扯远了,还是让我们的视线和思绪回到十几年前郑远元刻苦学杂技、在街头或广场表演杂技的岁月吧。那是他心性得到磨砺、意志得到锤炼的重要时期,与他以后成就大事具有直接关系。不经过风吹日晒,哪有成熟的果子?

得了大奖却不能抓住机会去深造,使他对金钱的重要性有了深刻的体会:要改变命运,就必须多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