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是大嫂跟我说的。”

“哦。”

“你们怎么样了?”

我敷衍:“还不是那样。”

“我听大嫂讲了,那姑娘其实挺好的,挺漂亮,还会弹钢琴。”

“是,是挺好。”

“好像她也是安徽人?”

“对,是安徽人。”

“她也是属猪的?”

“是。”

前妻半天没吭声。她大概在想:自己去碧云寺算那一卦,原来算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属猪的安徽女人。

我点了支烟,低头看着茶几说:“你也早点做打算吧,再拖也不好了;只是注意保护自己,这个社会其实挺复杂的。”

她轻轻啜泣起来。

我也不禁有些鼻子发酸,抽出张面巾纸给她,自己也留了一张。

我稳了稳神,说:“不过,佳丽,我觉得你以后再找人的话,要注意脱离开你们那个家庭的影响。其实我恨你妈,不光是恨她搅合咱俩的事,还恨她对你进行了完全失败的家庭教育,把无耻贪婪、言而无信、算计索取等等这些非常恶劣的品质教给了你。虽然我的家庭教育不能说百分之百正确,可我们家毕竟是个正常家庭,起码我懂得什么是付出,什么是尊严,什么是感恩。而你们家那种阴盛阳衰的蚂蚁王国,注定出不了什么正常人。”

讲到这里,我看了她一眼,她擦了擦泪却沉默不语。

我知道,这次说她是听进去了。

“原来咱俩刚认识时,你就跟我说,你家亲戚个个‘嫌贫爱富’,不跟你们家来往。那时候我信了,以为是他们不好。可后来我明白了,人家不跟你们来往,是你们家实在太讨厌了,人人就像躲瘟神一样,避之不及。甚至连我,最后都拒绝跟你们家有丝毫联系。没人愿意跟讨债鬼打交道,不能这样做人。见了谁都不想付出,却只想着敲诈别人,甚至强抢恶要,这样最后谁都不愿跟你们来往。人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你得有益于别人,别人才愿意跟你来往。否则到最后,必成孤家寡人。人的价值不是靠胡搅蛮缠、虚张声势体现的,人的价值来自身的分量。一个无益于他人的人,必然在他人眼中一文不值;一个无益于社会的人,必然在社会上无足轻重。”

“嗯,是。”她低着头轻轻答道。

“我这样说你们家,可能话有些不好听。可忠言逆耳,我是作为朋友跟你讲这些,我要不在乎你的话,作为前夫根本就没必要跟你费这个劲谈如何做人。以前我毕竟爱过你,真的打算一辈子对你好。可最后连我都不堪忍受了,那以后你再遇到谁,谁能忍受得了你,还有你们家?你觉得,你能找到比我当年对你更好的人吗?”

“不会了,我知道。”

“对,我有这个自信。你这辈子再遇到的任何人,都不会有我当初对你这么好。因为我是做出来的,动力就是那时我对你有真爱。但我以后不会再那样了。当年我做得也有些过了,不该我做的也替你做了。这是我妈的唐僧哲学对我教育不当的地方,其实是害了你。你爸对你妈那样,其实根本就不是爱,那是一种心理病,叫受虐狂。任何人格正常的人都不会像他那样,只有你们家倒插门的母系氏族才会这样。可你不觉得你们家很失败吗?不光穷,还让人瞧不起。而且那对下一代影响特别恶劣,教你学会逃避责任。你妈更差劲,她一辈子都不懂什么叫‘爱’,什么叫‘尊严’,就像吸血鬼一样贪得无厌,薄情寡恩。你学会这些,总觉得别人欠了你,总不满足,你也不幸福。你要想幸福,必须彻底把你们家的无赖式教育全扔到垃圾箱里,你们家的教育,是彻头彻尾的垃圾。不管咱俩将来会怎样,首先你得学会做人,是对你自己好。”

“我知道,守杰,你是真为我好。这些年,我也渐渐意识到了。”

“我说的这些,你都听进去了吗?”

“嗯,都听进去了。”

“啊,那就好。毕竟你是婷婷的妈,我还是希望你幸福一点儿。”

谈到这里,前妻问我:“守杰,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怎么啦?”

“我买了个新DVD,可怎么也调不出图像。”

“哦,那我看看,把说明书给我。”

我举着手电筒趴在壁挂电视下,对着说明书研究那些密密麻麻的插孔。现在的电器功能越来越复杂,可说明书却越来越简单,猛一看还真不好理清头绪。

研究了一会儿才慢慢明白过来,先调出了图像,又弄出了声音。

“好了。”我站起来,转身对她说。

“老公。”她忽然抱住了我,把头贴在我胸膛上,“家里没个男人,真的太难了。你回来吧,我想你回来,婷婷也想你回来。”

我有些感动,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答道:“看情况吧。”

两人回到沙发上坐下。刚才试机时,前妻放入的光碟是蔡琴的专辑。她按了下遥控器,怕吵醒婷婷,又把声音调小了几格。

我一直挺喜欢蔡琴的歌,也就看了起来。几首过去,到了那首《爱断情伤》。

等待不难

时间总是不长不短

心中有渴望

和你静静谈一谈

而雷声轰传

却让人心慌意乱

终于我冷却了心情

窗外的天色已晚

开口之前

泪光已在眼里旋转

你无波的心情

比我的泪还冰凉

而再三思量

避开你又能怎样

想走却没有方向

迷乱在狂想的路上

夜那么长

足够我把每一盏灯都点亮

守在门旁

换上我最美丽的衣裳

夜那么长

所以人们都梦的神魂飘荡

不会再有空间

听我的爱断情伤

我心里忽然一动,扭头看她,见她正一声不吭地掉眼泪。

她扑到我的肩头,抱住我边哭边吻我的脸颊。

我没有推开她。

我不忍心推开她。

我和她一起流泪。

这是伤害了我十年的女人。

这也是曾递给我那瓶可乐的女人……

从那天起,假如没什么事的话,每天下班我都到前妻家,但并不过夜。

丈母娘在我面前早已不再强势了。她以前之所以气势汹汹,并非她真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仅仅是由于我为照顾前妻的面子忍气吞声。如今我没必要忍受了,她也就回归了本该属于她的弱势。

人就是这样,当你从内心里彻底鄙薄、憎恶、防范某个人的时候,这个人无论怎么做,你都会感到讨厌;哪怕是他做好事,你都认为他一定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这就叫成见。只要看到这只老蚁后,我就一阵不爽,不由自主流露出轻蔑厌恶的表情来。

前妻看出了我对老蚁后的深恶痛绝。很快,某晚我下班后没看到老蚁后的人影。

前妻告诉我她已经回安徽老家了,连跟我辞行都没敢。

我微微感到些惬意。这只昔日张牙舞爪、无事生非的老蚁后,现在甚至不用我动动嘴皮子,只需一个怒目而视过去,就会乖乖滚出我的视线。尽管她是蚂蚁王国至尊至荣的蚁后,但我作为一个人,踩死她轻而易举。

没办法,世上就有这样的贱人:倘若你不对他横眉冷目,他就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你对他越好,他对你越敲骨吸髓;你对他越不客气,他反而对你谄媚逢迎。他们根本不懂什么叫互相尊重,什么叫和平共处,纯粹的贱骨头。

那晚前妻挽留我:“守杰,今儿你就别走了吧。”

我没有走。哄完婷婷睡觉,我到客房睡。一想到这是老蚁后曾睡过的床,依然觉得有点反胃。但没别的办法,将就一下吧。

正当我似睡非睡,忽感有只手在轻轻地抚摸我——手指划过我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然后转向我的胸膛……

我依稀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不,不用开灯我就知道,是前妻。

我没推开她,也没说话,就那么躺着任她抚摸。是啊,我和她认识十四五年了,除了头几年她这样抚摸过我,以后就再没有了。后来,在离婚大战时她也抚摸过我一次,但被我愤怒地推开了。

而这次,我不忍心再推开她。

她吻了我。

我还是没拒绝,闭着眼睛,微微张开嘴,感受着她湿热的舌尖。

那首《你悄悄蒙上我的眼睛》在耳边若隐若现,带我回到十几年前在校园里与她忘情深吻的记忆。

泪水在眼眶里旋转,费了好大劲儿才止住想哭的冲动。

她抓起我的手,在她的脸上摸索。

我摸到了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也摸到了她湿漉漉的眼眶。

她含住我的手指,用牙齿轻咬,就像年轻时她喜欢做的那样。

她压在了我身上。

我依旧无力挣脱。虽然,我和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肌肤之亲了,但她的身体我仍旧熟悉。尽管和后来经历的那些女人相比,她的身体并没特别魅力,但还是有亲切感。

完事后她紧紧搂住我,半是央求,半是感叹:“老公,咱们复婚吧。”

我感受到了语气中的真诚。我不忍心让一颗真诚的心失望。

如果我把婚姻理解成一场“谁战胜谁,谁统治谁”的博弈,那么到这一步,我就算完胜了。

可我体会不到丝毫获胜的喜悦。我从来就没想要这种博弈,更不要这种“胜利”。这场博弈让我和她付出了太惨痛的代价。如果这算我的“胜利”,那也是皮洛士式的胜利。

我不想复婚。以往的婚姻对我的伤害太深、太久,以至于我一想到与这个女人复婚,就禁不住感到恐惧。我怕她又是一时的感动,过后就背着牛头不认账。

我摸了摸她的脸,轻轻答道:“佳丽,让我考虑考虑吧。”

她吻了我后离开了。

我躺在**回味着刚才那一幕,回忆着我们的年轻时代。我多渴望,我们再从头来过。我们依旧青春年少,没有岁月留下的污泥浊水;我们的情感冰清玉洁,没有伤害留下的累累伤痕。

十年一婚两茫茫,泪未干,情已殇。劳燕分飞,心中满凄凉。纵使缘分已阅尽,恨在心,痛断肠。倘能重现旧景光,从头做,细思量。悔之晚矣,惟有泪千行。凝噎一叹青衫湿,再回首,亦彷徨。

自忖本非负心郎,却那堪,十年伤。此番凄苦,情深亦难当。本已挥手做别去,垂怜泪,洒胸膛。执手儿女话情长,旧人哭,难相忘。时过境迁,再非旧鸳鸯。藕断丝连牵肠肚,新人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