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她喃喃念道:

一只小船

不知什么缘故

倾斜地搁浅在

荒凉的礁岸上

油漆还没褪尽

风帆已经折断

既没有绿树垂荫

连青草也不肯生长

满潮的海面

只在离它几米的地方

波浪喘息着

水鸟焦灼地扑打翅膀

无垠的大海

纵有辽远的疆域

咫尺之内

却丧失了最后的力量

隔着永恒的距离

他们怅然相望

爱情穿过生死的界限

世纪的空间

交织着万古常新的目光

难道真挚的爱

将随着船板一起腐烂

难道飞翔的灵魂

将终身监禁在自由的门槛……

七天的假期就要结束了。正准备打道回府,老板突然来了个电话,说天津分公司有点事让我“顺路”去处理一下。

我发牢骚说:“什么顺路啊?到天津得绕多大个弯子?”

老板奸笑两声:“嘿嘿,算了,守杰,我再放你三天假,你把那事处理完,剩下的时间,你俩在天津再玩两天吧,回来我给你报销费用不就行了吗?”

“这还差不多……”

我和孙倩又到了天津,待了两天半。

那天下午,我们驾车走上返途。路上跟前妻打了个电话,告诉她第二天我去看婷婷。

上了京塘高速之后不久,天气变得阴沉起来,气压也格外的低,让人感觉闷得慌。

我收到一条紧急气象预报短信,预告未来三小时内京津一带会有强对流天气出现,届时有强雷雨,局部地区还有冰雹。

我生怕路上砸了雨,不由得提高了速度。

坐在我身旁的孙倩抱怨说:“这天好闷啊。”

说完,她解开了安全带。

我忙提醒说:“系上安全带啊,让人看到了该罚款了。”

孙倩看了看外边:“现在也没巡警,我就松一会儿,喘喘气儿,太闷了。”

天越来越阴沉了。相比之下,南边虽然阴,但还亮着,北边却已是黑云压城城欲摧。黑漆漆的云层间,不断有一道道闪电划过。

见状我不由得再次提高了速度,到了一百四十码。

刚过廊坊,豆大的雨点夹着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我开启雨刮器,驶过了一个写着“事故多发地段”的提示牌。

正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先开始我没理,但手机一遍遍响个不停。

不接就不接呗,哪有这么个打法的?

可那手机还在顽固地响着,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我骂了句:“谁他妈这么讨厌,追魂儿啊?”

说完,腾出右手掏出手机一看,是前妻的号码。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间,根本来不及反应。

正在看手机屏幕的我,猛然感到汽车“轰”的一声,方向变了。我这边猛然跟跷跷板一样上升了又落下。下意识地一踩刹车,接着天旋地转。

朦胧中只听到孙倩喊了一声:“守杰!”

然后有什么东西麻了我的后脑一下,再也不清楚了……

等我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头朝下悬挂在汽车里,孙倩不知去向。

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弥漫在空中,我的第一反应是:油箱撞烂了,汽车要爆炸!

慌忙把手伸向背后,摸索几下找到安全带扣解开,掉落在已经成了地面的车顶棚上。

我看到手机也落在顶棚上,一把抓了,连滚带爬从撞碎的车窗里钻了出来。

勉强走了几步,一阵难以抑制的呕吐感袭来。我不得不跪在泥水里,用双手支撑躯体。等再站起来,我才感觉到全身到处疼痛,一摸一手的血。也搞不清是哪里的。

孙倩呢?孙倩在哪里?

“孙倩!孙倩!”我喊着她的名字,但没人答应。

我忍着剧痛,在车的周边找了一圈,也没有。

孙倩在哪里?孙倩究竟在哪里?

此时雨幕已经落下,光线和能见度都非常差。

我努力让自己清醒,这时才判断出自己正站在路基下面的农田里。我用目光四处寻找,远远看到路基上依稀趴着个白色的身影。

心头猛然一怵,天哪,该不是孙倩吧?

等我捂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果真是孙倩。

我的头“轰”地炸了一声,险些昏倒,意识到大事不妙。

赶忙跪下把她轻轻翻过来,摇晃着她的肩膀,可她一动不动。

“你醒醒啊,孙倩,你醒醒啊!”

这时我才真的意识到害怕了,连哭带喊,叫着她的名字。

前胸钻心地疼痛,可我全然顾不上这些。任凭我如何摇晃,她始终不说话。

“你醒醒啊,孙倩,你醒醒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守杰啊!”我声嘶力竭地哭喊,乞求。

终于,她微微睁开双眼,嘴唇无力地翕动了两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四目相对,我与她永恒守望。

她的眼睛灰蒙蒙一片,已经没有了往日夺目的光彩。我读懂了她的眼神,我知道,她不想死,不想跟我分开,她在乞求我救她。

可我却无能为力……

我只会哭着一遍遍重复:“孙倩……求求你……就这样看着我,别闭上眼睛,好吗……”

但她的眼睛,还是渐渐闭上了,再也没能睁开。

我忍着周身剧痛,瘫坐在泥水中,把她的头轻轻捧起,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揽在怀中。

她那张秀丽清爽的小脸,被大雨淋着,一丝污痕都没有,显得洁白无瑕,就像熟睡的奥罗拉公主一样。

这时我才发现,她的后脑凹进去了一大块。

鲜血不断从她的头上和身上涌出,与我的血交融,被雨水冲刷着,汇集成一条暗红色的溪流,向路基下流去。

我想用手捂住她的伤口,但根本捂不住。

血,依旧往外喷涌着,喷涌着。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一辆载货汽车远远驶来,我猛然想起:拦车!

我拼命向货车招手,用尽平生的力气喊:“停车!救人啊!”

然而货车根本听不到我,疾驶而过。

“孙倩,你醒醒,你醒醒好不好?”见那货车离我们越来越远,我继续朝她哀求。

她没有回答我,也没有睁开眼睛。

又一辆轿车驶来,我又向它招手呼喊,但它依旧没有停下。

又看到一辆车驶来,我轻轻地放下她,摇摇晃晃地走到道路中央。可是,身躯沉重得让我双腿无法支撑,只得跪倒在路中央,举起双手,无力地交叉挥舞着。

雨水无情地砸在我的身上,让我不堪重负。

身体越来越冷,我牙齿格格作响。

终于,有辆奥迪停在我不远处的停车带,一个小伙子打开车门,双手护着头向我跑来。

“怎么回事儿啊?你不要命了?”他气急败坏地冲我喊。

“救人,救人……”

小伙子扶着我来到孙倩身边。我跪在地上,又把她轻轻抱在怀中。

“孙倩,别怕,救你的人来了……”我安慰她。然后抬起头来,央求道:“快,快送她到医院……”

小伙子俯身看了看还在流血的孙倩,连忙摇了摇头,说道:“这不行,这不行,她伤成这样儿,你得赶紧叫救护车!你报警了没?”

“报警?”我茫然地摇了摇头。我甚至没想起报警。

“那就快打122啊!”小伙子急了起来,“行了,我来替你打。”

然后,他掏出手机,报了警,然后又打了120。

打完电话,他又问:“跟家里人说了吗?”

我依旧茫然。

“你家电话是多少?”

“我家电话?”我想了又想,却想不起来。

“你手机呢?”

“不知道……”

他又看了看我:“不是在你手里吗?”

我这才发现我一直拿着手机。

“手机上有你家人的号吧?”

我哆哆嗦嗦地把手机翻开,手指却总按不对按键。

“算了,我替你找吧。”

我忽然想起,老爷子刚大病一场,不能受刺激。忙说:“别给我爸妈打,打给我哥……”

小伙子翻到了大哥的号,拨通了,简单说了两句递给我。

我接过手机,一张嘴就哭了:“哥……”

“守杰,情况怎么样?你没受伤吧?孙倩呢?”

“我还好……”我哽咽着说,“可孙倩她……不醒……流了好多血……”

“你坚持住!赶紧打120!我马上去高速公路出口接你们!”

“嗯……哥你快来,别跟咱爸说……”

等我打完电话,小伙子对我说:“行了,你们在这儿等会儿,我还得赶路。”

说完,他匆忙离去。

我抱着我的爱人,这一生中唯一真正欣赏的人,等待救护车。

我用一只手捂住她头上的伤口,又把白衬衣脱下来举过头顶,试图为她遮挡风雨。

她,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却始终不说话。

“孙倩,我求你了,你别吓我啊,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我哀求她。

可她对我的哀求无动于衷。

眼睁睁地看着爱人在我怀中死去,我渐渐没有力气再哭喊。意识离开了身体游移出来,飞向半空,似乎看到自己,正在抱着她在雨地里坐着。

我不信这是真的,这肯定是个噩梦。否则,我怎会看到自己?

我想快点醒来,可怎么也醒不来……

我们在风雨中等待着,等待着,就像过了一个世纪,不,是一个千年。

意识在雨雾弥漫的半空中漂游,我抱着孙倩的身影,渐渐地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不,我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她需要我的保护……

我猛然睁开双眼,使劲咬了咬嘴唇,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把我的意识拉回到体内。

我俯身看着孙倩,为她擦去脸上的雨水。

恍惚中,我的思维反而慢慢安静下来,东一榔头西一斧子地回忆起很多以前的事情: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我的哥哥,我的大学,我的初恋,我的前妻,我的女儿,我的孙倩……

他们依次出现在我的眼前,一会儿把我带到这里,一会儿又带到那里,让我重温那些往事。

我在一步步靠近某个地方,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地方。

一阵飘忽不定的旋律在雨幕中依稀飘荡,忽远忽近。我屏息倾听,这旋律我听过,似乎是和孙倩去思陵时,听过的那首歌。

Ifittakesforever,Iwillwaitforyou

Forathousandsummers,Iwillwaitforyou

Tillyou'rebackbesideme

TillI'mholdingyou,tillIhearyousigh

Hereinmyarms

Anywhereyouwander,anywhereyougo

EverydayrememberhowIloveyouso

InyourheartbelievewhatinmyheartIknow

ThatforevermoreI'llwaitforyou

Ifittakesforever,Iwillwaitforyou……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时而离开我,时而又被我强拉进体内。只是,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到体内的时间越来越短。

我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在恍惚间,一团闪烁着的蓝色灯光驶向我们,停到我们不远处。接着,几个白色的模糊身影向我们奔来。

“孙倩……坚持住……他们来救我们了……”我喃喃地说。

“救……人……”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白色的影子哀求。

可发出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不见。

终于支撑不下去了,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