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送进医院,头上缝了十多针,脖子上戴着颈托,身上绑着背背佳式的胸围固定肋骨,如牵线木偶般被医生护士轮番摆弄着。

重度脑震荡,颈椎扭伤,几根肋骨骨折,头上撞了个大口子,周身软组织挫伤,手上还有划伤。

还有下唇破裂,那是我自己咬的。

安全带救了我的命,但孙倩没有这么幸运。车翻下路基时,她被甩了出去,头撞在一块石头上。

爹妈,大哥大嫂轮番伺候我,亲朋好友也都赶来,为我大难不死而庆幸,对孙倩不幸罹难表示哀悼。

我躺在**,木然看着他们一来,又一走。

我没有流泪。因为我根本不信孙倩真的会离开我——不,他们一定弄错了,他们肯定在骗我。她虽然没说话,但她肯定只是睡过去了,也许等等她就会醒。这是个噩梦,尽管这噩梦很长、很真实,但终究是个噩梦。

我忽然回忆起,她曾说过,没有什么力量能让我们分开。

接着我又想起,她是说,除了死,没有什么力量能让我们分开。

前妻带着女儿来了。她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走到面前问候。

我突然忆起,出事的一刹那我接了个手机——她的手机。

我突然暴怒起来,挣扎着,忍着疼痛挥舞拳头扑向她,却被亲人们死死按住。那一刻,我才真的流泪了,悔恨、悲伤、仇恨交织在一起,结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前妻哭着申辩说,她看到天气预报怕我们路上出事,才打了那个电话。

我的前世定欠了前妻数不清的债,以至于这一生要源源不断地偿还。除了这样,还能有什么解释?这个女人不仅折磨了我十年,让我人到中年却骨肉离散。就是跟她离了婚,换了人,她依旧不肯放过我,再次让我家破人亡。

而这一切的起源,竟然是她想对我表示一下关心。

和前妻相处十年,她几乎从不关心我的健康。那时她这样对我,我寒心;现在她学会关心我了,却让我差点儿送了命。也许是我的命硬,扛住了,却要了孙倩的命。

忽然,我又记起,2005年情人节,前妻跟我办离婚手续那天曾说:她给我算了一卦,离了她,我的下一次婚姻也过不到头。当时我认为她是胡言乱语没理会,孰料如今竟一语成谶。

对此,我又能说什么?

我被亲戚们按在**,动弹不得。突然,我用尽平生力气,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挤出句话:“今后,我,李守杰,就是出家做和尚,就是打一辈子光棍,都不会再靠近你一步!你——给——我——滚!”

军子和D女也来了。

军子安慰了我几句,擦擦眼睛站到一边,D女坐到我的面前。

刚看到她时,我觉得挺陌生。车祸肯定是伤了我大脑的某个部分,让我对有些事情记忆模糊,但有些事情又记得。就跟电脑分区一样,你把D盘的文件删除了,但C盘的文件还在。

D女抽着鼻子说了半天,我才想起来,哦,她是D女。但我只记得,跟D女最后摊牌的那个夜晚,后面的却记不清了。

看样子,她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不再穿十来块一件的圆领T恤了,换上了正规的职业套装。脸色比以前好多了,体态也丰满了,显得珠圆玉润。只是眼神还是忧伤的,那已成了她无法改变的气质。

混沌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我当初选择了D女,会不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又想到前妻算的那个卦,莫非死去的将不是孙倩,而是D女?

想到这里我害怕起来,会不会真的被前妻诅咒了,注定会伤害自己最亲爱的人?

直到这时,我才渐渐相信,孙倩是真出事了。

可是,她真会舍得离开我吗?

我们可是彼此发过誓的,难道她忘记了?

难道,就不能出现个奇迹吗?

难道……

孙倩的遗体直到岳父和连襟从国外赶来才火化。

他们到北京时我已能够下床活动,和家人一起去接的他。岳母没有来,她得到噩耗后病倒了。本来我们曾打算去大洋彼岸拜见二位老人,却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见面。

我们站在接机口,看到一位中年人搀扶着一位身材高大、面容清癯,满头银发老人走来。不用介绍,我立刻认出他是岳父。那张严肃而清瘦的脸,依稀可见孙倩的某些特征。

路上,老人家只是严肃地问了问事故详情。

一到家,老泪纵横的岳父给了我一个悲愤交织的耳光。

我跪下了,哭着说:“爸,是我没有照顾好孙倩,有什么怨气,您就冲我发吧!”

连襟忙劝岳父,说:“爸,算了算了,这就是个意外。守杰他不是存心的,不能全怨他啊。”

老人家颓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捂着脸。

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泪水在每个人脸上流淌……

直到孙倩火化那天,我才有勇气看了她一眼。

她从冰柜里被抬出,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像熟睡中的奥罗拉公主,安详而美丽。

她就是这样,即使是死,也要留下完美。

为她戴上那条珍珠项链,我抱住她的身体,注视她美丽的容颜,抚着她飘逸的长发。热泪一颗颗滚落在她冰冷的面颊上。

孙倩,你为什么就不睁眼看看你的守杰呢?你说过,你的眼睛为了我看,你的眉毛为了我画……

我深吻了她。我知道,这是我和她的最后一吻。

我湿热的嘴,紧贴她冰冷的唇,直到把她暖成微温。我要让她带着我的吻到天堂去,让她知道我会永远爱她。

她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说话,但我听到了她的回答。她说,她会在那边等我,她会学钢琴和我一起弹奏,她会学做饭,再不让我吃半生不熟的茄子。

孙倩死了,但她活着,活在我的心里。我还活着,但心死了,跟孙倩在一起。

我这个从不忏悔的人,注定会在后悔中度过余生:不止是后悔超速,不止是后悔没有阻拦她解开安全带,不止是后悔接那个电话,不止是后悔跟她出去旅游,不止是后悔跟她结婚,不止是后悔跟她上床,我甚至后悔认识她。

我情愿没有得到过她,情愿根本不认识她,情愿跟她擦肩而过,情愿连跟她握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要知道她活着,她好好地活着。

有时我也常常回想,我身上究竟背负着什么样的业,以至于我这一生始终在大喜大悲中沉浮挣扎?我曾因为一个小小的感动,被前妻折磨了十年。后离异成了单身,在自己一个小小的计谋得逞,意外寻找到真爱之后,又失去了我的至爱。

而这种痛苦,比我与前妻分手的痛苦要深重千倍万倍。早知要承担这种痛苦,我宁可忍受与前妻生活的那种痛苦,至少我心灵的负担要轻许多……

在你转身之后,一厢风吹皱一池秋水的颜色

我累着站着,把温柔泅进你深潭的眼眸

你离我越来越远,我看不清,这些那些

我忘掉如何哭笑,世界灰了,我便盲了

接下来的半年我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成为了人们口中常说的Loser。我改变了生活方式,一根接一根吸烟,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我不再锻炼了,身上逐渐长出很多赘肉。我甚至很少去看女儿,仿佛她不再是我的亲生骨肉。

我只想死,可又觉得对不住爹妈,只好那么混着等死。

我向单位提交了辞呈,我不想再做任何事情了。

老板没有同意我的辞职,他为那天让我到天津出差感到内疚。是,要是没有那个临时的差事,我们早就回来了,或许根本不会出那次事故。

我和孙倩,相识于老板的派遣,相失亦由于他的派遣。

老板递给我一支烟,说:“守杰,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我也不好过。这样吧,辞职我先不批,你暂时就不用上班了,工资奖金给你照发,什么时候你从里边走出来,你再回来,随时欢迎你。”

我狠狠地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回答说:“好吧,那我把辞职书收回去。”

“算了,不用收回去了。”

说完,他拿起那张辞职书扔进了碎纸机,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守杰,早点儿走出来,时间会慢慢冲淡一切的。”

事故之后我再不开车了,也不想出门,每天在家里守着那些回忆,偶尔去孙倩的房子里打扫一下。

孙倩去世后把房子留给了我,我想交还给岳父母,但他们不要。

只好那么留着,连户名都不变更。

我的房子,她的房子,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她的照片,她用过的东西,她穿过的衣服,都原样摆在那里,提醒我她只是出门了,很快就会回来。

爹妈对我不放心,搬到我家里看着我。

白天还好,每当夜深人静,我耳边总能听到一些响动,那是她的声音:一会儿在卫生间洗浴,一会儿在厨房里忙碌,一会儿则是枕边的叹息。

等我真跑过去看,却只有我一个人。

对此,爹妈安慰了我不知多少遍,可我总是顽固地相信:那肯定是她发出的声音,她肯定没走远。

一天晚上,我再次听到了她一声轻轻的叹息。我找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我禁不住痛哭流涕,对着空空如也的枕头哀求:“孙倩,你为什么总躲着我啊?我求求你……出来吧,让我再看看你,好吗?你干吗老是躲着我啊?孙倩……”

可回答我的不是孙倩,却是被我的痛哭惊醒、惊惶失措的父母。

生活对我已经失去了吸引力。我唯一渴望的就是睡觉,因为只有在梦中才能遇到她:和她一起上下班,一起吃川菜,一起锻炼,一起做饭……只有梦中的生活,对我才是美好的,我甚至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声音,她的动作,她的喘息,她的呻吟。

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我都会感到懊悔。我真愿长眠不醒,只要能让我做这样的梦。

但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几个月后,她在我梦里出现得越来越少。我很着急,一次梦里我遇到她,忙问她为什么看我少了?

“守杰,你老是这个样子,我不忍心看。你得振作起来,你很优秀,你明白吗,你不能让身边的人失望,不能让我失望……”

说到这里,她不见了。我急得大喊,醒了过来。

一睁眼,老妈在我眼前,说你刚才又喊了。是的,这些天我经常在醒来之前急得大喊。

我哭了,跟老妈说了我刚才的梦。

老妈掉了泪,说:“小孙她是舍不得看你这么委靡下去啊,你还不知道她的心意?你要是真想她,就好好活着,还有婷婷呢……”

说完,老妈也嚎啕大哭起来。

天下所有当妈的,都不想看着儿子一天天烂下去。老妈这一哭,是在哭我。无奈中,我只得为老妈擦去眼泪,安慰了她几句。

然后,我到卫生间,为她拧毛巾擦脸。

对着镜子,我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满脸络腮胡子,乱蓬蓬的花白长发,还有一双布满血丝、眼袋鼓鼓的眼睛。

太可怕了,这是我吗?怪不得那天去买烟,售货小姐看着我,表情紧张得要死。这副模样,她肯定以为我是打算抢劫的歹徒。

“你不能让身边的人失望,不能让我失望……”我又想到了她这句嘱咐。为老妈擦了脸,我拿出电动剃须刀,准备把胡子刮净。

但胡子太长了,电动剃须刀没法用,家里又没有刀架。

正准备出去买刀架,老妈说:“你别出去了,你爸在超市呢,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捎一个。”

老妈给老爸拨了个手机,激动地喊:“老头子,快给守杰买个剃须刀架啊,他要刮胡子了!”

我站在旁边,不由得鼻子发酸。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养育我这么多年,送我读书帮我成家立业,我却丝毫没能回报他们;而我只刮个脸,他们就激动成那副样子。是,我得振作起来,为了父母,为了孙倩,为了婷婷,我也得振作起来,不能让他们失望……

老爷子回来,见到我激动不已。他哆哆嗦嗦地把刀架从塑料袋里掏出来,哆哆嗦嗦地撕去包装,哆哆嗦嗦地递给我。

我剃胡子时,爹妈站在我身边抹眼泪。

剃完胡子,我又照了照镜子。

几个月没有看过自己一眼,发觉变胖了不少,眼神也不一样了,空空如也。以前,即使是和前妻离婚,我的眼神也都还带着希望,但现在全空了。

老妈给大哥大嫂打电话,要他们晚上过来吃饭。老爷子则领着我去理发。我小时候,理发都是老爷子带着我去。后来大了,自己去了。现在,他又带着我去了。

是,无论我长多大,在老爷子眼里,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