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仰着脸,凝视深邃的夜空。

每当我仰望星空,都忍不住心生敬畏与感叹。斗转星移,人们一代代生活,又一代代死去,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在这同一片星空下上演,生生不息……

我不禁感慨:“小时候我喜欢看星星,我记得那时候夏天的晚上,我和我哥常跑楼顶乘凉,铺个凉席躺着,数星星玩。唉,人长大了,多少乐趣都没了,成天忙这忙那,可最后都不知道忙了些啥。唉,这生活真是没劲。”

“嗯,是,有时候真的不想长大。一大,烦恼就来了。我猜,有着童年幸福记忆的人,都不想长大。”

“哈,所以才会有S.H.E的《不想长大》。”我笑道。然后学着S.H.E的腔调唱了起来,“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长大后世界就没童话;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我宁愿永远都笨又傻……”

她忍俊不禁:“装嫩。”

“诶,那你给我唱一首吧。”

“唱什么?”

“你自己想啊?”

“嗯……好吧。”她抬起头,望着头顶灿烂的银河,轻轻地唱道:

看晚星多明亮,闪耀着金光

海面上微风吹,碧波在荡漾

在银河下面,暮色苍茫

甜蜜的歌声,飘荡在远方……

我微笑着听她唱歌,忽然意识到,这首歌的作者当年一定和我们一样,与亲密爱人漫步于夏夜海滩,沐浴着晚风,倾听着潮涌,仰望灿烂的银河,幻想深邃的夜空。

走到一块礁石旁,她对我说:“咱们坐一下吧。”

她依偎着我,一同仰望星空。

突然,我有感而发,对她念了一首我偶然看到的诗。

我的眼里常含满泪水

仰望天穹中最深的漆黑

我的脚下踏着祖国大地

感受祖国母亲最痛的苦悲

我没法知道你的名字

只知道你将会永镌丰碑

生命如流星一样短暂

却散发着恒星般的光辉

是谁把你们的青春碾碎

是谁把我们的梦想摧毁

是谁用谎言嘲弄真理

是谁无视人民的血泪

我知你早就找到了答案

你单纯热情又不顾安危

你想用真诚去唤醒良知

谁知迎接你的是风暴狂雷

你脆弱的身躯慢慢倒下

甚至来不及说一声“再会”

你的父母含泪把你埋葬

一同埋葬的是理想的光辉

花开花落经历多少轮回

你的双亲早已白发鬓衰

你的坟前总是鲜花锦簇

你永远年轻永远二十岁

我仰头凝视深邃的天空

群星显得明亮而凄美

最亮的一颗星一定是你

燃烧着青春却无怨无悔

“这是谁的诗?”她问。

“不知道,好像是个韩国人写的,纪念1980年光州人民起义的,我也是偶尔看到的。”

“写得不错,挺让人感动的。”

“是。特别是最后一段,‘我仰头凝视深邃的天空,群星显得明亮而凄美。最亮的一颗星一定是你,燃烧着青春却无怨无悔。’每次我抬头仰望天空,都忍不住会想起这几句。”

“你也喜欢上诗了啊?”

“是啊,每天受你的影响,能不喜欢才怪。”

突然她问:“守杰,你说,是否存在一个上帝?”

“上帝?你……干吗突然想到上帝?”

“要真跟老话说的那样,人死如灯灭,那不管咱们怎么努力,最后的结果都是死,甚至连曾经生存过、爱过的痕迹都不会留下。我希望最好真的有个上帝,有个天堂,让我们有个寄托,将来咱们死了,也可以在天堂温暖的阳光里继续相爱。”

“呃……”我觉得挺奇怪,她怎么会想起这些生与死的话题?谈论这些会让人抑郁,于是打岔道,“我猜这就是宗教的起源吧,呵呵,不过我觉得没准儿还真有个上帝。”

“哦?你为什么觉得有呢?我想,上帝肯定是个公正而慈祥的老人,用爱创造这个世界。”

“哦?你这么信赖上帝?”

“守杰,你看,上帝安排咱俩相遇,又产生爱。咱俩这段感情,里边有多少个巧合,你说,这不是有人安排的,还能是什么?”

“嗯,是挺巧的,确实是。”经她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是。

“我曾想过,上帝干吗不早点安排咱俩认识?后来想通了,要是咱俩初恋就相识,可能会比较幸福,但却没品尝过痛苦,生命就少了一种体验。上帝安排咱俩最终相爱,又让咱们懂得珍惜,所以才会爱得这么深。你说,这不是他的慈祥和公正吗?”

“嗯……可是,我觉得上帝未必公正,也未必慈祥。”

这话刚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感觉扫了她的兴致。

她马上刨根问底:“你怎么这么认为?”

“这……”我看已经没办法下台了,只好说,“要是上帝真的公正,怎么解释那么多好人受伤害?怎么解释那么多天灾、战争、饥荒?怎么会出希特勒这样的魔王?要是上帝真的很公正,他应该阻止这些。”

“也许上帝睡着了。”

“是,也许上帝也需要睡觉。我有时是想过,没准儿真有个上帝。但这个上帝,并不是真的万能的神,而是跟咱俩一样普通人。只是他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在他的世界里,他跟咱俩一样普通。但对于我们,他就是主宰,就是神。”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惊讶地看着我。

“年轻时候,我打过一个游戏,叫《帝国时代》。从洪荒时代开始,最后一直进步到铁器时代。里面有不少文明种类,希腊文明,波斯文明,中华文明……我操控这个游戏,就和上帝一样,里边所有人都根据我的意志出生、劳作、战斗和死亡。先是原始人开始挖掘资源,生产更多的人,武器,挖掘更多的资源,不断进化,每进化一次科技水平就提高一次,武器就更精良。然后去征战,消灭别的文明,最终一统世界。”

“干吗要消灭别的文明啊?那多残酷。”

“呃……这……这是游戏的魅力,也是人类的本能。人性中包含了残酷的一面,霸道的一面,总是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人。文明程度越低,越存在这种心理。人在知道自己不需支付成本时,就会变恶。这时唯一能够控制住恶的,就是人自身的善良。有些人,不具备这种善良,就会成为刽子手;有些人,则被欺骗的宣传洗脑,成了帮凶。前些年卢旺达发生的种族仇杀,那些手拿大砍刀的胡图族刽子手,短短几个月,就杀了一百万图西族和温和派胡图族人。可那些杀人凶手,却都是些普通人,农民、工人、商贩、教师、医生、律师……知道这些事以后,我就想,人这种动物,怎么就这么恶呢?有时我也会自省,要是给我那个机会,我能不能控制住内心的恶?你看过本叫做《乌合之众》的书没?法国人勒庞写的。”

“听说过,但是没读过。”

“这本书分析了群体行为。他认为,所谓的群众,实际上就是群乌合之众,是智力和道德都非常卑微的一群东西。如果这些人是一些个体,那么他可能是冷静温和的。但当他们因某事凑成了一个群体,就会变得很可怕,疯狂、专横、偏执和残忍。在群体情绪的支配和感染下,智力就不起作用了。比如做传销的那些人。”

“我有体会,有个关系挺好的女同事辞职做安利了。有一次,她拉我去参加一个什么培训会。到了里面发现简直不可理喻,又是集体喊口号又是歇斯底里欢呼,可一出门,就正常了。”

“这就叫从众心理,群体无意识。我读到勒庞的书时,觉得他分析得太精辟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魔鬼同上帝在进行斗争,而斗争的战场就是人心。”她忽然说了一句箴言。

“是啊。魔鬼同上帝斗争的战场,就是人心……”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我们出去玩了几个景点,又去了一家旅游商店,为她挑选了一串做工精致的珍珠项链。

我为她戴好项链,她对着镜子看了又看。

“漂亮吗?”她扭头问我。

“嗯,漂亮。好一位镜中佳人,就像爱琴海的珍珠。”

她笑了笑,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用细长的手指抚摸颈上的珍珠。

我们又驱车赶往山海关。作为明史爱好者,第一次来到这个在明末风云变幻中占有显要位置的关隘,我俩都感到兴奋。徜徉在天下第一关的古城墙上,流连在当年充满血腥的古战场边,这种感慨只能意会,无法言传。

“恸哭三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孙倩回想起那段风云,“不知道后来陈圆圆与吴三桂的爱情相守了多久?”

“后来吴三桂镇守云南,陈圆圆跟着他到了昆明。吴三桂成为云南王之后,要立她为正妃,可她以出身低贱为由坚决不受。吴三桂的正房老婆性格狠毒,对其他的小老婆加害不少,陈圆圆只得避祸移居。后来吴三桂杀了永历帝,陈圆圆非常不满,两人关系破裂,甚至,吴三桂一度动了杀心。陈圆圆不得不出家当了尼姑。再后来吴三桂称帝,又被清兵剿灭。吴三桂死后,陈圆圆也投水自尽了。”

“没想到这么轰轰烈烈的爱情,竟然是这种结局。”

“世事无常啊。我想吴三桂爱陈圆圆是真的,只是一个有野心的男人,爱情只是他生命的一小部分。人性,太复杂了……”

“叱咤风云的大丈夫,竟然在节守上不如一个妓女出身的小女子,真令人觉得意外。守杰,要是你,你会不会变心啊?”

“我?呵呵,我年轻时也有过野心,但现在没了。我常想,一生只做个小老百姓更好,至少能保持一颗平常心,过着卑微但平安的生活。特别是认识你以后,这种感觉更强烈,我不愿被任何事打扰,只想和你天天在一起,守你到老。至于功名利禄,去他妈的,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假的。”

她笑了,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来,守杰,给我照几张像吧?”

傍晚回宾馆吃了晚饭,她提议到楼顶平台上看日落。我跟她一起来到楼顶平台,发现起风了,海风呼呼地刮着。为她照了几张以大海为背景的照片之后,我收起相机,把她紧紧揽在怀里。

此时的太阳,已失去了白天的威力,像半个煮熟的鸡蛋黄,悬挂在离海面很近的地方。

尽管中国大陆处于太平洋的西岸,但山海关一带的海岸线几乎与维度平行。我们住的这个宾馆位于一个岬角,从我们这个方向望去,居然还能看到日落大海的景象。只是,我们看到的并非一望无际的大海,而是一半陆地,一半海水。

海风掠过海面,一浪一浪,交汇涌动。日光在海中的倒影,被波浪撕扯成无数金黄色的碎片。

我看了看孙倩,用手帮她捋了捋被吹乱了的秀发。

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远处金光闪耀的海平面,专心致志地等候着太阳的沉沦。

在太阳接触到海面一刹那,海面仿佛要拥抱似的稍微向上一蹿,与日光相接。然后,夕阳慢慢地在朦胧中融化,先是缺了一角,继而变成半圆,接着剩下一个小小的拱形,最后完全消失。

我用手摁了摁她的肩膀,示意该回去了。

她却动也不动,失神地望着海面。

我随着她的目光眺望,天空、海鸟、浪花、礁石、沙滩,还有一只渔船,搁浅在沙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