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快一集电视剧的工夫,她叫我吃饭。我来到餐厅,系着围裙的她正在摆碗筷,看上去还真像个家庭主妇的样子。

“不错啊。”我说。

她笑了笑:“你坐,我给你盛饭。”

我欣赏着她的劳动果实,发现她竟然还真捣鼓出了三盘菜:凉拌黄瓜,蒜焖茄子,苦瓜肉片。

“老公,快来尝尝,这可是我奉献的处女菜。”

蒜焖茄子是我的拿手菜,没想到她也学会了。只是,她的刀工实在太差,茄子丝切得参差不齐,粗的像大拇指头,细的比筷子还细。再一吃苦瓜肉片,那肉切得比瓦楞纸箱还厚,根本就不熟。

我尝了口蒜焖茄子,连声夸奖:“嗯,好吃,真是好吃,跟我做的一点不差。”

她也尝了一口,马上吐了出来,纳闷地说:“不对吧,我吃这口怎么觉着没熟呢?”

我只好照实说:“呃……你切得粗细不一样,粗的那些当然还不熟了;肉片也不能切那么厚,看你切的,都能炖红烧肉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你这家伙嘴里就没句实话,没熟就没熟呗,偏要昧着良心说好吃,我这就回锅去。”

她第一次做饭的笨拙表现,倒是驱散我不少郁闷,一点儿也不觉得她做的难吃。

吃完饭,我主动去洗碗,她则忙着拖地打扫房间。

我忽然听到她喊我,循声走入书房,看到她从书柜边的角落里拖出个箱子打开,露出了里面的手风琴。

“你会拉手风琴?”她惊讶地问。

“是啊,怎么了?”

“唉,我还真没想到你才多艺呢!”她惊喜地说,“待会儿能不能拉给我听听?”

“算了,都好多年没碰它了。”我看了看琴上的尘土。自从跟前妻结婚后,工作孩子家务忙得喘不过气,那架八十贝斯的手风琴在角落里一放就是十年。虽放在樟木箱子里,琴上还是积了层灰。

离婚后,我从左家庄旧居搬到团结湖这套房子时,出于割舍不掉的心理,我把手风琴也搬过来了。但依旧没有心情,连箱子都没打开直接把它塞到书房角落。

“不行,我要听你拉琴。”她边擦琴,边做生气状,“你不拉给我听,今晚不许你抱我睡。”

见状我只好说:“那好吧。”

我终于又抱起了那架十年来与我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的手风琴。当把琴背好坐定时,我突然感觉自己变年轻了,似乎又变回十岁的小伙子,在学校的文艺晚会上为大家弹奏。

“你会弹《山楂树》吗?我喜欢这歌。”

“哦,我会。”我顿了顿神,开始弹奏。

她忍不住跟着小声哼哼,过会儿就展喉高歌。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

暮色里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里灯火辉煌

两个青年等啊我在山楂树旁……

这歌声,让我不禁想起自己当初在孙倩和D女之间的那段徘徊。当时的感觉,还真有点像这首歌里所唱的那样:

她们谁更适合于我的心愿?

我却没法分辨我终日不安。

夏天夜晚的星星尽瞧着她们两个,

却不告诉我她们谁更可爱……

“我小时候特别想学弹钢琴。”家庭音乐会开完,她感叹道,“你看我的手,多适合弹琴啊,可是家里不想让我走艺术路线,怕影响学习。唉,现在想学都晚了。”

她的手指细长灵巧,确实适合弹琴。

“没事,我觉得,只要想学,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我勉励她,“干脆咱们买架钢琴得了,再请个家教。反正又不打算当克莱德曼,哪怕手指头僵了,学了也总比不学强,我跟你一起学,咱们也来个琴瑟合鸣。”

“真的吗?啊守杰你太好了,太好了!”她兴奋地鼓掌,给我脑门子上来了一个清脆的吻。然后,她拖着我,走向床边……

她坐到我身上,伴随着轻喘微吟,说:“老公,咬我。”

我听话地含住了她。

“老公,使劲儿咬啊……快咬啊……用劲儿啊……”

我奉命行事,到最后,那力度我都怕死了。

不过,越是咬得用劲,她的呻吟声就越强烈。

真搞不懂,难道疼痛也会给人带来快感?

她在我身上动了一刻多钟,猛然往后一张,嘴里发出一声“啊”的惨叫。

几秒钟后,她没劲儿了,昏迷般瘫在我身上。

我心疼地为她揉痛处,刚一碰,她“哎呦”一声,眼睛一下睁开了,身体触电般往后一躲:“嘶,别,疼死了。”

我满含歉意:“对不起,我没留神,咬疼你了。”

“没事,疼是疼,舒服。”

酣畅淋漓之后,我突然有种空虚感,脑海里茫茫一片。

她在我怀里躺了一会儿,说:“守杰,你有心事吧?我觉得咱俩该谈谈了。”

“唉……”我叹了口气,“我脑子里很乱。”

“那决来,没准儿能替你出出主意呢。你是在想婷婷吧?”

“是。”我答道,“唉,婷婷确实想我和前妻复婚。以前感受不深,这一次她病,我觉得……唉……”

“守杰,我知道你牵挂婷婷,我自己也有孩子,能体会那种揪心的感觉。如果为了婷婷你选择与我分开,我也能理解。”

“你这么好的女人,我舍不得。可是婷婷……唉,左右为难。”

“我觉得,事在人为,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话是这么说,可是情感这东西,太纠结了。”

“纠结,也得想办法。当然,这件事不好办,我知道你爱我,也不想婷婷受伤害。无论舍弃了谁,你都会痛苦。”

“是,是这样。”

“那你就分析一下。人总是要权衡利弊,再做选择。处理得好了,也能双赢的。如果跟你前妻复婚,能让你和婷婷都感到幸福,那我也可以离开。”

她的宽广越发让我感到可贵,这样的女人,怎能放弃?我开始整理思路。

“说实话,张佳丽现在比以前有些进步,可人骨子里带的东西难以彻底改变,即使和她勉强凑合到一起,也难免反反复复。”

“对,这就是问题。你要是穿着一双不合适的鞋,你得一辈子难受。就算为了婷婷,维持表面的完整,但你有没有把握,带给她实际的完整呢?”

“我没把握。感情已经伤了,伤得太重,心肯定回不去了。我发现,只要一到张佳丽面前,过去的一切,都会排山倒海一样向我涌来,就有种不安全感,还有怨恨和愤怒,怎么也正常不起来。”

“守杰,咱俩做事都凭良心。可是,咱们这类人也有个缺点,在不吝惜付出的时候,不由得也会要求高的回报。咱们要求的回报不是钱和物,是感情。咱们都不会在乎对方的能力,只在乎对方是不是跟咱们一样投入。不管穷还是病,咱们都不会遗弃。可一旦发现对方在敷衍,欺骗,就会有种被出卖被辜负的感觉,甚至转为憎恨。为什么我和你能默契,就是觉得咱俩太像了,咱俩都尽力,我在努力时,心里清楚你也在努力,所以和你一起我觉得受尊重。”

“对,太对了,我就是这么想的。”

“咱们七〇后是迷惘的一代。小时候受理想主义、奉献精神熏陶,大了却受拜金主义、信仰缺失的影响。有些人保住了本色,有些人则丢了起码的真诚和善良,分裂成奉献者和索取者的角色。两个索取者走到一起,肯定互相算计,最后婚姻变成场闹剧;一个奉献者和一个索取者走到一起,就是一个对另外一个的玩弄,比如咱俩的前一次婚姻,是场悲剧;而现在,咱们两个奉献者在一起,我想,这才是最理想的婚姻。”

她的分析如同一阵清风,吹走雾霾,让我渐渐眼明心亮。

对,我不该再和前妻勉强维持,她的性格缺陷来自童年经历和家庭教育,早已定型,无法改变。她永远对别人缺乏信任,自己更不会对他人以诚相待,这是十多年共同生活所证明了的。而且,我也失去了对她的信任。两个互不信任的人勉强凑合,不光自己痛苦,前妻也痛苦。我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对她,而是首先自我保护。婷婷也痛苦,在这样一个勉强凑合的家里,我和前妻的精力不得不投互相提防中,婷婷所得到的爱必然大打折扣。

不仅如此,和前妻复婚,我们又会陷入没完没了的争吵中去,孩子心灵反而会受到更多摧残。如果拉开点距离,关系反而会有些缓解,因为毕竟不会天天面对一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人。所谓“距离产生美”,适用于我和前妻这种情况。

况且,婷婷再长个十来年就成人了。要是跟前妻凑合,到时候我面对的就只剩下前妻。我和她没有丝毫共同语言,那会度过一个怎么样的晚年?我见了太多这种为孩子凑合的夫妻,不但两人互相折磨一生,孩子也无法幸免,纪叔叔就是前车之鉴。

与其为了婷婷而与前妻复婚,不如和前妻做朋友。尽管这无法全部满足婷婷的渴望,但起码避免了对她更多的伤害。

我和孙倩原本计划夏天去北戴河自助旅游,但先是婷婷生病,然后建国和小周结婚,接着老爷子又生病了,计划被一拖再拖。

接二连三地发生这么多事,我不太想去旅游了。

一天晚上孙倩问我:“守杰,还记得上次去思陵吗?”

“当然记得啊。”

“那次我感觉真好。咱俩一路上的谈话,一直到现在我还常回味呢,可又觉得意犹未尽。”都快过去一年了,她居然还念念不忘。

“哦?是吗?”

“那咱们去山海关吧,我喜欢看海,也想去看看古战场,没准儿到那里,还能再撞出点儿更灿烂的火花呢。”

“可现在有点儿凉了,又不能下水。”我还是想往后拖,“要不,咱们明年夏天再去?”

“干吗要拖到明年啊?都计划好了的事儿……”她撅起小嘴,“不行,你得答应我,就今年去,否则生气。”

“哦,好了好了,不生气了,我答应你还不成嘛。”

我们双双向老板请假,我得了七天,孙倩得了十天。

知道我的假比她少三天,她挖苦道:“你看,中国的资本家比外国的资本家黑吧,给个假还小气巴拉的,连个整数都舍不得。”

“那是啊,你们老板是瑞典人嘛,瑞典人搞高福利那是出了名的,咱可比不上。认命吧,哈哈。”

去北戴河路上,我随手找到了一盘PaulMauriat的碟子放了起来。放到一首Penelope时,我突然有所感触,对她说:“你知道我认识你的第一感觉是什么吗?”

“嗯?是什么?”孙倩不解地看着我。

“就像这首曲子。”

“什么?”

“这首曲子叫Penelope,翻译过来叫《爱琴海的珍珠》。Penelope是希腊神话里战神尤里西斯的妻子。丈夫在外征战,为等他凯旋归来,她整整坚守了二十年。所以在希腊神话里,Penelope这个词就是‘贞洁’的代名词。每当我听到这首曲子,都感觉自己像凯旋的尤里西斯,航行在海上,站在高高的船头,眺望远方的故乡。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化作一只海鸥,在蓝色的爱琴海上飞翔。飞了很久,看到那个珍珠般郁郁葱葱的小岛,那里有位女神,高贵圣洁的Penelope,在守望者着我。第一次见你,就是这种感觉。”

“真的吗?”她对我的比喻感到非常欣慰。

“是,你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只海鸥,有没有在大海上飞的感觉?”

她顺从地闭上眼睛,聆听了一会儿,惊喜地说:“真的诶,有。”

“对,就是这种感觉。中间那段女声吟唱是最美妙的,每次听到,都觉得就是你,我的Penelope,向我发出的召唤。”

在北戴河待了两三天,气候已经有些微凉。晚饭后,我和她拎着鞋子,赤脚漫步在潮湿的沙滩上。晚风送来略带咸腥的空气,感觉非常清新,不由得让人深呼吸几口。

潮起潮落的海水发出“哗哗”的轻声,天上没有月光,灿烂的银河像条玉带,横亘了整个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