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跟老妈讲过我的困惑,老妈却不以为然地教育我道:“三儿,其实啊,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太理想主义了不好。阳春白雪固然好,可阳春白雪不能当饭吃啊?过日子就是讲实在。”

听信了老妈这个过来人对“过日子”的权威阐释,我也就不再深思这些差距是否会造成问题。尽管常为志趣不投苦恼,但也不得不像对待幼儿园小孩一样,耐心为她启蒙:康熙不姓康、乾隆也不姓乾,更不姓钱,那是他们的年号,清朝皇帝都姓爱新觉罗;英国跟美国之间隔着个大西洋,只能坐船;宋美龄和宋庆龄是姐俩……

可奇怪的是她跟了我十二年,却一直向我问出类似的弱智问题;有些我都能记起来我讲过不止一遍,可她居然还是跟闻所未闻似的一问再问,真是服了她。

我不欣赏她,她也并不欣赏我。

她常说:“你知道那么多能怎么样?还不是拿几个破工资,有本事跟人家比尔·盖茨那样有钱啊?”

和前妻间的差异,不仅是这些兴趣、爱好、品位、生活态度……这些我都能忍耐。最为致命的差异,在于我和她世界观上的尖锐冲突。这种冲突导致我家无宁日,狼烟四起。

我父母的关系比较简单:二人都属于自觉的奉献者,虽分工不同但配合默契;一生互敬互爱,自我有记忆以来就没见他俩吵过架。数十年里,我的家庭风平浪静、温馨和睦。

从这种家庭里出来的人,会有两个特点,也可以叫弱点:一是不会吵架,希望任何事都通过协商解决;而且认为一旦都需要吵架了,那绝对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二是根本料不到夫妻间竟也要彼此防范;不仅料不到,而且无法接受。如果同床异梦、争执不休,那还过什么夫妻呢?找终生伴侣,应该是找幸福,而不是找折磨。

1995年初,我和前妻发生过的一次激烈冲突,让我第一次正式向她提出分手。

那时国内刚开始流行拍艺术照,我二嫂拍了一套。二嫂年轻时很漂亮,被艺术照一渲染,更显得妩媚迷人。前妻看到后心生艳羡,就对我说她也想照一套。

年轻的男人,都想把自己的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我向二嫂询问了那家影楼的地址电话,第二天就帮着前妻预约,替她交了钱。

为前妻拍照的是个戴眼镜的胖子,也是这家影楼的创始人。为保证拍照效果,我额外加了钱,才预约到他亲自操刀。

预定拍照那天,我陪前妻到了那家影楼,两人兴致勃勃。

照艺术照需要换几套衣服,换几种发型。前妻照相时,我就替她拎包拿衣服。

换了三四种发型之后,化妆师又开始为前妻盘头,这次是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

站在旁边的我插嘴道:“这种发髻,两边垂俩葡萄藤更好看。”

话音刚落,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

前妻突然大发雷霆:“不用你管!滚到一边儿去!”

我莫名其妙挨了她一闷棍,一下子愣住了,半天反应不过来。

当时在我们旁边的,还有化妆师、化妆师助理、几个女顾客和她们的化妆师,还有她们的男友,一共十来个人。突然听到她这句厉声斥骂,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往我俩这边看。有几个女宾,还忍不住掩口窃笑。

十多双好奇夹着嘲笑的目光齐刷刷向我射来,让我羞愤难当。碍于在场很多人,我不好意思跟她对骂让别人看笑话,只好走出了化妆间,跑到楼道里抽了支烟,心里甭提多窝火了。

等她从影楼出来,我忍不住问:“你刚才怎么回事?”

本以为她会解释一下,说心情不好什么的,这事也就过去了。

谁知道她竟凶巴巴喊:“我说不要你管就不要你管!你就不能闭上你那张臭嘴?”

这一嗓子喊得周围行人吓一跳,纷纷向我俩行注目礼。

我也开始冒火了。原本高高兴兴地为她联系影楼、交钱、陪她照相、拎包,结果连续两次在公众场合让我出丑。

我强压怒火:“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这出格吗?你不接受就不接受,你骂人干吗?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是不是有病啊?行,可以,既然你不要我管,我就不管好了。”

说完,把她的包塞给她,可她不接。我把包扔在她面前,扭头走向公交车站。

谁知我走了一段,一回头看到她居然跟着我,还是死着个脸。

这副死不死活不活的样子让我愈发恼火,也不顾什么形象不形象了,转身大声质问:“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他妈的有什么毛病?老这么发神经我实在受不了!我跟你分手行了吧?”

可她继续怒目而视,一不分手,二不解释,三不道歉。

我自顾走到公交车站。谁知她居然一路跟来,还是丧着个脸。

郁闷加上奇怪,我忍不住再次大吼大叫:“你到底哪根筋不顺啊?嗯?你爱去哪儿发财,就到哪儿发财去,老跟着我干吗?”

她依旧不解释,不道歉,不离开。

操,真是拿她没辙了。我索性不理她,自顾上车回家。

谁知她又跟着上了车,跟着下了车,跟到我家楼下。

走到单元楼门口,我正准备上楼,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我甩开,又被她拉住。

我不耐烦地嚷:“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精神病啊?你给我滚!”

她依旧不言不语,拉着我的胳膊不让我上楼。

“你再拉着试试?”我用手指着胳膊,威胁道。

她依旧不放手。

“你给我放开!”我恶狠狠地嚷了一句,转身朝楼道走去,可她拖着我不让我上楼。

我抬手就给她一耳光。她这才放了手,我自顾回家去了。

当时我就想,受够了这个神经病,干脆分手好了。

谁知第二天下班,她居然找我吃饭来了,就跟没事一样,对昨天发生的那场冲突闭口不提。

她没事,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的我可不能没事,于是我说:“我想好了,张佳丽,咱俩脾气实在合不来,我不想耽误你,分手算了。”

她小声赔不是说:“我知道错了,昨天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突然不好,可能化妆换衣服把我搞烦了吧,又见你多嘴,就向你发了火。”

我反问:“你心里有没有点儿谱啊?你得弄清楚,是我陪你照相,为你联系为你掏钱,就跟你提了一个建议,你就那么发神经?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啊?你办事怎么就这么二呢?”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

“说实话,我不是一次两次忍受你这神经病了。我想好了,咱俩两路人,我实在受不了你,咱们还是分手吧。”

她呜呜哭了,辩解道:“我是女人嘛,哪个女人没点小脾气啊?你就从来不会让着我……”

见她这么伤心,我的口气软了下来:“反正我是受不了你,要想继续处,你必须改了你的臭毛病。”

“以后我改还不行吗?”她拉着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守杰,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了。”

见她说要改,又这样哀求,我也就彻底软了,又不提分手了。

和前妻相处十几年,类似的冲突比比皆是。疲惫不堪之余,我老是怀疑,她精神上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但也不对啊?她跟同事朋友相处看上去也还正常,一到我面前就不正常了。

后来我知道,有个俗语叫做:外战外行,内战内行。

有一种人,在社会上他一无所长,甚至因无足轻重而常常被人忽略,但他却能对爱他的人产生致命伤害。这并非由于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而是因为你在乎他,为他牺牲,为他付出,对他信任,所以才会被他伤害,被他辜负,被他出卖。

总之,跟她相处,我处处得谨小慎微。稍微伺候得不周到,甚至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她就会跟那次照相时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破口大骂,弄得我每每尴尬不已。

而且,前妻个性特别倔犟,不管有理没理,寸步不让。只要她发脾气,如果我不提分手的话,最后妥协的一定是我。可即便是她妥协也没什么用,转眼她就能把自己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我是家里的老幺,从小得到了父母兄长格外细心的照顾。而面对这么一个性格乖张的女友,我却只能学习如何伺候她了。

就这样,她一步步试探我的底线,一旦发觉我受不了,就通过假意的道歉加眼泪挽回。通过这种高密度、但低强度的撒泼,循序渐进地让我对她的胡搅蛮缠习以为常。

我年轻时玩过“俄罗斯方块”,当时感觉这个游戏的设计者真疯狂。这是一款永远无法取胜的游戏:每当你打完一关,马上就进入更难的下一关,而且速度越来越快,方块形状越来越复杂,最终无论怎么玩都是个死。

和前妻的十年婚姻,我实际上一直都在玩“俄罗斯方块”。

大四寒假,因面临毕业分配,我需要就前妻的分配去向征求她父母的意见,就跟前妻一同回她安徽老家,并在那里过了春节。

与前妻家人一接触,我立刻感觉到这家人怪怪的:未来的女婿上门,不是向我嘘寒问暖,而是把我撇到一边吵架,唧唧喳喳的,吵什么我也听不懂。我被他们晾在一边,连口开水都没人给我倒。

这番景象,总让我感到有些不对劲儿。我尴尬地旁观他们争吵,真有种买张火车票“胜利大逃亡”的冲动。

我找个空子把前妻拉到一边,小声问:“你们吵什么呢?你怎么这样跟你爸妈说话啊?”

“没吵什么。”

“怎么没吵啊?我在一边看着呢。”

“那怎么啦?我们家就是这样。”

“那也不能老是跟父母这么吵啊?这态度可不对,得尊重老人你懂不懂?我在家要敢这么说话,我爸早扇耳光我了。”

“你们家那是封建落后,我们家平等。”

“你们这叫平等?你们这叫没教养。”

“我们家的事儿你别管!”

“我怎么能不管?反正我感觉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