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不主动,是性格和教育使然。作为一名家教严格的七十年代生人,我成长的时代,性、爱情之类的话题,是被成人们有意屏蔽的盲点。无论老师还是父母,都没教我该怎么跟女生打交道。

而父母给我的教育,更是通篇“男人要自尊自爱”,还经常有意无意对我说些男人跟在女人后面死缠烂打闹出的笑话。

这种教育让我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男人追求女人,是件很可笑、很丢人的事。

父母还灌输给我:男人,只需努力做好自己,自然会有优秀的女人追着你。

这些自小被灌输的观念太顽固了,导致我成人后根本不会主动追求女生,而是见了女人就躲着走,生怕堕落成死缠烂打的贱男。哪怕我对某个异性心生爱慕,也要装出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女生都很矜持,可我比女生还矜持。

而父母给我的那种教育,究竟该叫自尊,还是叫愚蠢?

所以,我的初恋只能靠守株待兔,等待“优秀的女人”主动送货上门了。

有一天晚上,我路遇到她。她似乎喝醉了酒,被几个同学搀扶着边走边哭。遇见我她停了下来,用那种异样的目光盯着我。

我也看了她一眼。可那时我跟她只算面熟,连句话都没说过,又是这种场合,就低头匆匆而过。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

大三下半学期某一天,我打球中场休息时,她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罐可乐。

我接过她的可乐,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打开后一饮而尽。那可乐清冽甘爽,让人终生难忘。

她含笑凝视我,掏出张纸巾为我擦汗。

我陶醉其中。

我的初恋,就这样开始了……

有一次晚自习后散步,我想起那次遭遇她醉酒的事,就好奇地问了一下为什么。

她答道:“是为了你。”

“为了我?”我如坠云雾。以前我虽然跟她混了个半熟脸儿,可毕竟连句话也没说过啊,她怎会为我醉酒为我哭?

惊讶之余,我追问:“为什么呀?”

“我喜欢你。”她看着我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根本就不喜欢看打球,只是为了看你。可你死活不开窍,我表示得够清楚了,可你……让我没面子。那天跟同学喝酒,想起你了,觉得自己挺可怜的,喜欢上一个人,可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想着想着就哭了……”

听到这里,果真应验了父母以前告诉我的话。

震惊之余,我被她的诚挚深深感动:“不,佳丽,不是我不喜欢你,我早就喜欢你,只是我不敢主动开口……”

从此,我和这个“优秀的女人”的浪漫史就开始了……

后来,我也曾问起过她:“长得比我帅的男生多得是,你怎么偏偏会看上我?”

她回答道:“其实,我身边死缠烂打的男生可多了,可我看着就恶心。男人么,没一点儿男人味儿,整天跟狗似的跟在女生屁股后面转,那让女人瞧得起才怪。我看上你,就是觉得你有男人味儿,跟那帮贱男生一比,太不一样了。”

“我怎么不一样了?”

她笑着说:“别人是狗,你是狼啊,要不怎么把我这纯洁的羔羊给吃到嘴里了呢?”

现在回过头来看,那帮被她当狗一脚踢开的追求者,应该为他们当年虎口脱险开个誓师祝捷大会才对。当然,这是后话,在当时我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其实,我早就注意你了。”她接着说,“第一次记住你不是在篮球场上。”

“哦?那是在哪儿?”

“在学校舞厅里,你正在和一个女生跳伦巴。”

“哦……”

“我们班女生说你国标跳的好,我就跑去看。”

上大学时我迷上了交谊舞,专门跑到体育学院交钱拜师,当功课锲而不舍了两年时间。认识前妻时,我的国标舞水平在那所大学里早已无人能敌。

人人都有虚荣心,我也不例外。当从她口中得知,自己居然是女生睡觉前谈论的focus时,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以后你教我好吗?”

“嗯,好!”

在我的陪伴下,她跳舞进步很快。每逢周末,我们都出双入对,成为学校舞厅里的focus。

工科学校男女比例失调,但凡舞会总有一大堆找不到舞伴的剩男呆站在舞池边上,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舞池中的红男绿女。年少轻狂的我,跳快三时常耍些小坏,专门溜边跳,用飞速旋转产生的离心力,把她的长发甩成水平,抽打在这些伸长脖子的剩男脸上,身体却与他们绝不相撞。

看到剩男们惊慌躲避的样子,她咯咯地笑,甚至怂恿我袭击她指定的目标;我则神采飞扬,为恶作剧的得手沾沾自喜。

我跟前妻真正美好的回忆,只是在大学里的那些日子。

一天晚上,前妻讲了她的身世。她来自安徽淮河流域一个破败的农村;九十年代初那里发了大水,她家被冲得家徒四壁。全家人逃到高地上,在雨里冻得瑟瑟发抖,都不知能不能活过明天。因为太穷,那些嫌贫爱富的亲戚都不跟她家来往。

听到这里,我欷歔不已,搂住她指天发誓:“佳丽,我今后一定会对你好,跟了我,你再也不会受那个苦了。”

我开始履行这个誓言,从1993年直到2003年,整整十年。

但我并不知道,我将掉入可怕的陷阱,如困兽般挣扎十年。

我也不知道,多年以后,我将会和她那些所谓“嫌贫爱富“的亲戚们一样,拒绝和她家有任何来往。

对此,莎士比亚他老人家也料到了,他说:“恋爱是盲目的,恋人们瞧不见他们自己所干的傻事。”

我父母起初不太赞成我找个南方人,觉得风俗习惯差异太大。但他们主张婚姻大事由儿女自己做主,见我坚持也没再反对。

后来,老妈借出差机会到我们学校,跟前妻见了一面。前妻跟人第一次打交道时,总装得腼腆文静,老妈十分满意。

当我告知老妈,前妻家属赤贫户时,老妈非但没嫌弃,反而高兴地说:“好哇好哇,常言道:‘人穷志不短’,‘穷人孩子早当家’嘛!咱们好好待人家,人家也会感激咱们不是?”

我被老妈这番权威的经验之谈熏得晕晕乎乎,觉得真在理儿。

可我们错了。我们都没意识到,“人穷”跟“志不短”毫无因果关由,“穷人孩子”跟“早当家”也没必然联系。除了“人穷志不短”、“穷人孩子早当家”以外,还有个“人穷志短”、“土包子开花”。

我又告诉老妈:“她一个月才几十块生活费,吃饭都很勉强。”

老妈惊讶道:“哎呀,这么点儿钱怎么够啊?正长身体时候,吃不饱可不成。这样吧,以后每个月给你邮八百。”

“嗯。”我高兴地直点头。

“我跟你说清楚,守杰,这钱你不能乱花,有张佳丽一半儿。”

“这您就放心吧,妈。”

那是1993年,八百块钱很有些分量,那时学校食堂最贵的菜不过一块五一份。

1994年我们大学毕业。凭前妻的成绩和背景很难谋到个好工作。我大哥时任某部委处长,他四处托人,把她分配到区工商局。

刚参加工作,前妻住集体宿舍。父母又给了我六七千块,要我帮她购置洗衣机电视机等电器;老妈还专门交代,里边有一部分钱是用来给她置装的。

其实老妈的交代有些多余了。从我俩谈恋爱开始,我就开始打扮她了。那时家里每月给我八百块,即便一分为二也远远高于一般同学的生活费。见她衣着寒酸,跟别的同学一比差距太大,我就给她买了不少衣服,而且起点比较高。在一般女大学生穿几十块一身的地摊货时,她就已经穿上了好几百一身的中档名牌。

买这些东西时,我没考虑太多,只想让她打扮得美一点,不至于在别的女生面前自卑。甚至,还想让她体会一点优越感,满足她的虚荣心。为此,我还为她订了本《世界时装之苑》,一起为她琢磨衣着搭配。

但没料到,她没把我们这番苦心理解为对她的帮助,而是理解为“花钱泡妞”。

“哪有泡妞不花钱的?”后来我们发生争吵,我历数以前对她的好时,她这么说了一句。

“嘿?你……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你别忘了,当初是你找我的啊?我泡什么妞啊?”我惊奇地反驳。

“谁找你了?就你这样我还找你?做梦吧?明明是你找的我。”

“什么?你,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背着牛头不认账呢?”

“背着牛头不认账”,这是十年里我对她最多的抱怨。那时我没想到,这是她和她的家族的生存方式,只是感觉她的记忆力莫名其妙的差,而且喜欢黑白颠倒、张冠李戴。

债权人记性好,债务人记性差,一贯如此。

我也没料到,她的自卑感那么强,以至于必须不断从物质满足中寻求平衡。从那时起,她的物欲就一发不可收拾,拦都拦不住。

前妻曾买过一条价格为2688元的牛仔裤。我见到价格标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是不是得了散光什么的看重影了,认真审视了好几遍才敢确认。

“这裤子你怎么觉得能值这么多钱?它不过是条牛仔裤啊?”

她不回答我。她也找不出这条牛仔裤值这个价钱的理由。

经济的改善,并未改变她畸形的消费观念。在自卑感的驱使下,她奉行“只买贵的,不买对的”原则。比如,葡萄没到季时,味道不好、价格腾贵,她天天买着吃;而季节到了,便宜又好吃的葡萄充斥市场,她反而不买了,转买其他不到季的昂贵水果。

她还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哲学,花钱如流水,从不考虑明天会怎样。还没结婚时,她就常把工资花个精光,没钱吃饭了就找我要。

“你怎么就不会计划着过呢?”我掏钱时忍不住抱怨,“我跟你挣得差不多,我可是每月都能攒下不少钱啊,还经常管你吃饭。”

“我是女人嘛,女人需要花钱的地方就是多。我每个月还用卫生巾呢,你又不用。”

“卫生巾也要不了那么多钱吧?”

“我的事儿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你还来找我要饭钱?”

“我不找你好了!”她一把抢过钞票,气哼哼地走了。

过几天,她又来找我要饭钱。

工作两年后,我们谈婚论嫁。那时,我已攒下了三四万块,她却身无分文。

“怪不得你们家穷,就你这种寒号鸟,你们家能有钱才怪!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气哼哼地评论道。

那时我还意识不到,像她这种自幼生长在缺乏爱和尊严、物质匮乏条件下的人,容易产生一种心理扭曲:只顾眼前、不及长远;急于挥霍光当下的一切,透支掉未来的幸福。这种心理疾病非常顽固,往往伴随终生。

不得不承认,从认识前妻开始,我们就谈不上精神层次的共鸣。

跟她在一起没几个月,我就发现她的美术欣赏水平停留在农村的门神年画档次,居然分不清什么是照片,什么是油画。

“这张照片拍得不错啊。”一天,她翻看本杂志,突然指着张图片对我说。

我定睛一看,是张十九世纪俄罗斯风景画。

“呃,这不是照片,这是油画,俄国画家希施金的作品。”

“油画?这是画出来的?”

“是啊。”

“画得挺像嘛。”

“嗯,是。希施金是现实主义风景画家。”

“什么现实主义?少故弄玄虚。”她大概觉得这番对话显示出了无知,撇撇嘴不以为然道,“这帮画画的太无聊了,画个画吧,还主义?弄得跟真是那么回事儿似的。”

“现实主义是十九世纪绘画流派的一种……”我尚未意识到两人在审美观上的差别,继续一板一眼地对牛弹琴。

“不就一张画吗?直接拿相机拍不就行了?比它还像。”

“……”我无语。心想:那倒也是,要都像你想得这么开,希施金、列维坦、伦勃朗都可以被当成没事找抽的典型,干脆建议国务院取消美术这门百无一用的行当好了。

更要命的是,从知识层次讲,她似乎算不上一名合格大学生。看影视剧时,她常会问一些令我瞠目结舌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清朝皇帝有的姓康,有的姓钱?英国到美国干吗非要坐船,干吗不坐火车?宋美龄的名字怎么跟宋庆龄这么像,她俩什么关系?……

总是被这些源源不断的愚蠢问题困扰,让我深感纳闷:她这连初中生都不如的知识水平,是怎么考上大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