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氏在卧房的案前坐着。她的手里拿着刚从苏州送来的账本,里面记着入夏后三个月来的田地山林的收成情况,放在桌上的另一本是琅小山拟出来的京师丝织和水粉商铺的实地勘察。当看到那个雕着牡丹的紫檀盒子时,她皱起了眉放下了册子。琉璃悄没声的走过来给她沏茶,当家人抬眼看着她,对方感到了这目光,忙堆起了笑:

“太太,今儿累了一天了,您可要沐浴?”

甄氏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不用了。”她挥手让丫鬟们下去。见琉璃出去了,一直站在一旁伺候的郑嬷嬷上前伏在甄氏耳边道:

“那件事,您不准备过问?”

甄氏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虽然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倒也是个知道羞耻的。暂且留着。”郑嬷嬷一怔,她想到那个总是很张扬的丫鬟最近的消瘦和沉默,便不再进言,只道:

“太太说的是。只是,府里的几个丫头都不小了,太太准备怎么处置?可要再采办些回来?”

甄氏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您老的心思我知道。只是我最见不得强压牛喝水的事,这种事儿还得两情相悦,您老也不想见到家里终日鸡犬不宁吧。”

郑嬷嬷忙道:“太太说的是,怎么可能勉强,自是要问清楚的。”

甄氏淡淡的嗯了声,郑嬷嬷久在她身边伺候,知道这位主子今日带着气,便不再提旁的,她瞅了眼那盒子道:

“那位您准备怎么办?”

甄氏沉默了一会,语气平缓道:“王逸是个聪明的,不过老了,拖家带口的有了顾虑翻不出什么风浪,否则哪能那么容易的就应了去苏州?就是他这个儿子呀,嘿嘿……”郑嬷嬷想起在庙里同行的青年的行为她啐了一口,骂道:

“不要脸的东西,**种子!太太的主意都敢打,我看不好好收拾一下是不成的!回头给他老子说去,看看养了个什么玩意!”

甄氏道:“打我的主意,不过是为了我手里的钱,王逸嘛,也未必不知道。王嘉盛……”她笑了两声:“这些年,我在旁里也看着。他的性子是个下得了狠手的,只怕发觉在我这里得不了好,就要打旁的主意了。”

郑嬷嬷疑道:“打旁的主意?”

甄氏拿过那盒子在手里把玩着,“据说他和仁心堂的少东家暗中有往来,和快雪轩的掌柜也喝过酒。”

郑嬷嬷闻言讶异道:“他不至于……啊!良心让狗给吃了!”

甄氏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且看看吧。近期不会有什么事,小山回来了,你让他盯紧点。”

郑嬷嬷应了。房里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烛火噼啪的响着,甄氏随手把那盒子撂在桌上,闭目靠着椅背,郑嬷嬷上前给她揉着太阳穴。

宝络进了门,在刚上楼梯处见到了琉璃,二人打了照面,就这么径直走了过去——她是不屑于落井下石的。那件事说与不说能有多少差别?丫鬟的命都在主子的手里捏着,她与她谁比谁更好些?敌对了那么多年,看她如今的样子,心里竟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这次再从这里出来,怕也和她差不多了吧。宝络这么想着来到了二楼,像以往那样,门口没有一个人,她狠狠咬了咬嘴唇,在帘子后面杵了一会儿,方问道:

“太太?”

里面传来郑嬷嬷的声音,“宝络吗,进来。”

宝络低眉顺眼的站在屋子当中,甄氏也没睁眼,只吩咐道:“郑嬷嬷,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吧。”郑嬷嬷应了,退出去之前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宝络,后者感到了那目光的不同,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心跳又加快了。

“过来给我揉揉。”甄氏仍闭着眼。

宝络忙上前去绕到甄氏身后给主子按起了太阳穴。甄氏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但皮肤保养得很好,白皙有弹性,就是这两年太过忙碌,眼圈总泛黑。她看着那张美艳的脸,想起好多年前自己刚进府那会儿,还是才留头的小丫头,只因家里生计窘迫便被卖进了府。那一日,上门来讨要银子的婶子正盛气凌人的骂着自己,嫌少给了银子,没想到被突然回府的甄氏意外遇到了,她三言两语赶走了那女人,然后冷着脸对自己喝道:

“哭有什么用?都欺负到头上了,你不会打回去吗?!我们琅府可不收这么没骨气的人!你爹娘都是老实的,你再不刚强起来他们就更可怜了!记住,对付贱人,你厉害了她就怂了!你叔叔再敢打你,你就拿刀剁了他的手,出了事我给你抗着!”

那时听到这些话自己都吓呆了,早听说琅府的太太厉害,没想到……看着光影里的美丽女人,忽然就觉得有了依靠。

“说说吧,今日在鸡鸣寺必是生了不少事吧。”

甄氏的突然发问让宝络的手顿了顿,马上她又继续按摩了起来,应了是,语气平平的说起了所遇到的事。听说济兰遇到登徒子又打了人,甄氏只嗯了声,对她而言都习以为常了,听到李秉章送礼,她睁开了眼,想起年前的那场大闹冷冷的笑了,这李家真以为皇家是那么好沾的么?可笑之极。待听说后来几位公子哥相聚闲聊,甄氏却坐直了身子,思忖了半天方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小子真是不让人省心!”

说罢她指了一旁的杌子让宝络坐下,宝络不坐只是站在一旁,甄氏看着她问道:“姑娘呢?”宝络说了句:“姑娘很好。”便不言语了,甄氏似是有些意外,她想了想又看了眼一脸决然的丫鬟,笑了。

“前些日子嘱咐你的事做的不错,我看姑娘是懂了些规矩,不过还不够,性子太软了些。另外,听说姑娘还做了诗?背来听听。”

宝络知道太太对琅豆儿一向很在意,在意到事事都要知晓,到处安排了对女儿的监视。这非常的不寻常,是在疑虑什么吧?她私下也仔细的想过,难道是在怀疑姑娘的来路?也难怪太太会这么想,姑娘这才好了几日啊,就突然的事事知晓,行为上也非常与众不同,虽然大家都盛传姑娘是在梦里得了神仙点化,可要是另说呢?起初自己也是疑虑重重,怕她当初救璎珞只是得了甄氏的意思,但和琅豆儿朝夕相处了几个月,旁的不敢说,她敢肯定姑娘一定是个善良人。这就足够了!

宝络白着脸,噗通跪在甄氏眼前,硬硬的道:

“太太,姑娘是好人。她心思单纯,定不是邪魔旁道。您莫再疑她。”说完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抬头看着甄氏,丫鬟的眼里忍着泪,哽咽道:“奴婢不愿再做探听监视的事了,请您收回成命,奴婢只想好好伺候好姑娘!”

甄氏见她如此先是惊诧后是好笑,知道这个丫头是想左了,又想到她是知道自己的手段的,竟敢说出这番话,怕是铁了心的要护着琅豆儿了。宝络从来就是个黑白分明的性子,不会恭维又死心眼,但自己就是看上了这点才提拔的她,能如此忠心固然很好,可到底这个丫鬟是自己带出来的,就这么被一个小丫头给拐走了心思,一时间甄氏还是生出了儿大不由娘的感慨来了,但面子上她仍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见太太沉默,宝络一咬牙豁出去了道:“容奴婢说句越矩的话,姑娘是太太嫡亲的女儿,病了那么久终于好了该心疼还来不及的,您平日里总说信乃经商之本,怎么对女儿就不信了呢?奴婢识得的太太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甄氏已拍案而起,“真是胆大包天!你这是在对主子说话吗?!”

宝络流着泪道:“太太的恩情奴婢一直不敢忘,若您觉得奴婢说错了,扫地出府,配人,怎样做奴婢都认了。只求您好好待姑娘!”

说完她又磕起了头。甄氏盯着她,本是想再骂一骂的,可突然的就失去了兴致,她重新坐下来,懒懒道:

“行了,别磕头了!一会儿回去怎么见你家姑娘?”

宝络听了这话果然停了哭泣,但并不起身。甄氏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是个忠心的,可有些事我没法子对你说,你只要知道我始终是当豆姐儿是女儿就行了,你认为一个亲娘会对自家女儿做什么事?日后好好伺候豆姐儿就是了,旁的你莫管了。”

宝络惊疑不定的看着主母,女人的脸隐藏在黑暗里,瞧不出真假,丫鬟不敢再说什么,只有起身退了下去。

宝络离开了,房里只剩下甄氏一人,过了许久,她才直起身,从荷包里拿出了在鸡鸣寺求的那个解签,就着灯光,红色朱砂写着“上上”。在鸡鸣寺见了解签僧,她所问是那个萦绕在心头多日的疑虑,所解是大吉,然后那个每次都笑的很虚伪的爱财和尚却说了一番让自己心惊的话,这些饱受香火之恩的得道之人其实都是有双慧眼吧,看得清世间真像,自己呢,看得清吗?甄氏思虑着,拿起纸笔,写了两个字:如月。她看了半晌,突然把笔一掷,把那纸揉成了一团,捂着眼,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无人的房里飘荡着她隐忍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