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一年江宁府经历水患,比三十七年那次的还要严重,等到入秋之后官府也没能很好的安置灾民,从而滋生了各种事端,富户被抢或是为粮杀人,更有灾民去抢官粮的事情出现。商业发展因此遭受了很大的打击,街上的商铺有大半是关闭的,路上的行人亦是很少,展目望去满目萧条。百姓们都在怀念担任河道总督正在治理黄河的张鹏翮,谈论着他的清廉和德行,又在咒骂官匪勾结,私吞朝廷拨款。终于有被迫害的官家子女进京告御状,引得康熙帝大怒,开始过问江南贪污赈银以及私卖粮盐之事。

中秋过后江南连绵的雨就没有停过,十月底的一日在离苏州城三十多里外的官道上正有几驾车马在积雨成潭的泥路上艰难行走着。为首的二十五六岁的年青公子愁容满面,他全身已被淋湿,正冷的直打颤,他回首看着自己的货心里焦急万分。一个老年仆从打马上前道:“少爷,找个地方避雨吧,看时光怕是进不了城了。等明日吧。再走人受不了,货也怕出问题呢,这要是让老爷知道您又该受责罚了。”

年青人抹了一把脸阴郁道:“这时候哪里有什么避雨的地方?”

老仆道:“老奴记得从这个岔道过去有一间道观,大约也就是两里路远。您看?”

“那就走吧。对了,找人的事如何了。”

“唉,没找到,现在愿意出海的人可不容易找,洋人呢,咱们又没法子联络上。这话听不懂啊。少爷您再耐心等等。”

“我等不了了,再这样下去迟早要被廉氏那个贱人和王松害死!不如早走,哼,待我发了财衣锦还乡就是他们还债之时!”

见主子咬牙切齿的说着,老仆人心里又同情又忧惧,“大少爷……”

“我就不信那批命的能说准,我王柏真能死于一个妇人之手,这一年再怎么样都不回山东了。看她能耐我何!走了,忠叔。”

这王柏的脸上显出决然的表情,他回首大声对仆众道:“咱们到前面去歇歇脚,等雨停了再走。”

那群人从旭日东升赶到日落西山,大雨磅礴中走了许久早都暗生不满,碍于主子的严厉都不敢抱怨,此时一听能休息了都高兴起来。这速度自然就快了许多。按着忠叔所言往西走了快两里路,经过古桥果然见到一座破破烂烂的道观在斜坡上,天色昏暗王柏看不清是匾额就问:“忠叔,这观供的是谁?三清吗?”

“不是的。我记得供的是青帝。”

“诶?这还挺少见的呢。难怪香火不旺,咦,有火光。看样子里面还有别的避雨的人。你们都放小心些,如今世道可不稳当,都打起精神来!”

被主子提醒诸人都将手扶在腰间,等到了跟前才发现观外停了许多的装货的车马,廊下还有几个壮汉在盯着。看车厢上插着的旗样王柏知道这些人是押镖的。他和忠叔互相看了眼,王柏下马走到那些人跟前说明了自家情况,同样警惕的镖局一干人等在查看过后才让他们进了去。

王柏一进大殿就见中央燃着火,火上烤着两只兔子。周围还放着一圈地瓜,这味道再加上男人们的汗味直冲鼻子,他皱着眉隐忍着没捂住鼻子。火旁围着一圈人,看穿戴并不是一路的,镖局的人很好认。他们戴着刀拿着枪系着同样的腰带。书生打扮的男人一看就是个酸儒,他正在训斥书童弄湿了自己的书。和他们坐的较近的是两个年轻的书生正借着火光看书。呼呼大睡的是个樵夫。另有三个穿戴寻常的男子坐的较远。他们背靠着神像底座坐着,看行李显然是赶路的。其中一人戴着斗笠貌似在打瞌睡,另两个则看着门外,似乎是观察着雨什么时候停。再远处的地上还蜷缩着两个人看不清样貌。

王柏常年行走在外,自然知道道上的规矩,他抱拳扫视众人又将目光放在镖局那些人的身上道:“见过各位了,在下是个商人,借道观避雨,还望收容。”

其他人没说话但都看着他,镖局的一人开口道:“别说什么收不收容的,能遇到都是缘分,坐吧!”王柏见这中年男子生的斯文并不像印象里押镖人的形象,心里微微吃惊,但并没有显露出来,只是笑道:“多谢了。”说着他带着下人也坐到了火堆旁。

“听兄弟的口音是北方人?”那人打量了一下王柏问道。

“是的,在下山东人氏,到南方做生意的。没想到回遇到这么大的雨,还下的那么长时间。真是误事啊。”

“不错。这雨却是麻烦,不过观气象明日定是会停的。”

“哦,真的,那可是太好了,要是晚将货物送到可就糟了。”

他二人在这里说着话,那边的书生们开始讨论起时局,大都是抱怨科举不公之类的,樵夫还在睡觉鼾声如雷。角落里的两个人起身靠近过来,王柏眼尖一眼看出他们竟是洋人,其中一个显然病了,另一个正扶着他。他们来到火堆边对着那镖师叽叽咕咕说了一堆话,大家看着他们,眼神里皆是警惕和不解。

老年书生的书童轻声问道:“老爷,他们要干嘛?”

书生哼了一声道:“洋人!管他要干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人官府早就该将他们逐出去!”

年轻书生中一人道:“兄台,此言差矣,洋人自有洋人的好处,要不万岁爷怎么会招了那么多洋人在宫里?”

另一个书生小声道:“这两个看着像是传教士,我听说前些日子他们有人在盱眙传教给几个人给打了,说他们不是好人让人去信妖怪。”

“不是妖怪,听说是他们信的神,嗯,天主?”

那两个洋人见这些人对自己无视。都非常无奈和失望,正要退回去,只听那镖师道:“喂,你们。等等。”说着他从地上拿过两个烤的焦香的地瓜扔了过去,“吃吧。”

看到他这样其他人都很是惊异,王柏见那两个传教士激动地在胸前画着十字,捡起地瓜不顾烫手就往嘴里塞,显然是饿极了。“您可真是仁善啊。”王柏赞了句。

镖师道:“也是人。能帮就帮吧。”

此时王柏忽听门外有急促的马蹄声,接着一个镖局的人进来跟那镖师回话,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少年背着一身的东西急急忙忙的冲了进来。当他摘下斗笠,王柏惊了一下,起身指着他道:“林兄弟,是你呀!”

有新人进观,而且还是那商人认识的人。在座的诸人都好奇的看了过去。这是个十来岁剑眉星目的少年,五官生的周正,不过皮肤黝黑而且还是一脸的麻子,他的袍子已经被雨打湿了,显出纤细单薄的身形来。少年见有人唤自己显然吓了一跳,看到王柏后却是一笑。他笑起来却极是好看。看得人心里暖融融的,“王兄是你呀,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听到这声音本在打瞌睡的斗笠男子抬起了头,那少年很是警觉也看了过去,他只见到了半张脸,黄蜡的脸色在火光下显得似有病容,那人的随从也是极普通的样子,并不认识。随即他就转移了目光继续对王柏道:“王兄怎么来这里的。你不是要去泉州的吗?”

王柏的脸僵了一下,方才他可是跟镖师说的要去广州的,偷眼看去镖师似乎不以为意。“是啊,后来改主意了。呃,你怎么……”王柏打量着那少年。见他正从身上卸下东西。

“唉,去了趟寒山寺写生。没来得及回船就被雨阻了。”

“写生?”

“哦,就是画画。”说着他又放下一卷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里面都是画,打开后有数幅已经湿了,少年哎呦一声,一脸的郁闷。“早知道就先回船上了,也就是几里路的事。唉。”

“林兄弟,你,你这画的是什么?看着怎么……”

那少年嘻嘻笑道:“这是西洋画,不是用丹青画的,是用油彩。”他铺着纸放在火边后闪过王柏的阻挡,对那镖师笑眯眯道:“大叔,我能用您的火取取暖晾晾画吗?”

镖师打量着他,“取暖晾画无所谓,只你这少年怎的不在家中读书,这时候了竟然在外游玩,家里人知道吗?”

少年依然笑眯眯道:“我没有读书,家里人说了读书不如挣钱,他们嫌我吃得多干的少,就撵我出来做事,说每月得交够银子才能在家里住。我没别的本事就是跟人学过画,只能卖画为生啦。”

王柏点头道:“我认识他的时候,就见他在卖画。不过那会儿卖的可不是西洋画。”

“是呀,国人还是喜欢水墨画多一些的,油画呢,可没人喜欢。”

见他晾画,那两个书生就围过来看,一见就惊道:“哎呦,画我看不懂,不过这字很妙啊!小兄弟你这是师从的哪位大家?”

少年笑道:“小时候家境好的时候请过西席,字是他教的。后来他走了我就自己跟着碑和帖子练习。”

“哎呀!!这就叫做天才了吧。”

“的确,唉,我要是有这笔字也不会落榜了。”

“你落榜可不关字的事吧,是银子没给够!”

这二人又开始说科考,少年继续晾画,王柏迟疑了一下问道:“林兄弟,那日多亏你仗义相助,否则……我这心里一直觉得应该有所回报。”

少年不在意道:“不过就是赶跑了几个讹人的坏人罢了。没有我,以你的身手最多费些时间而已。何况你不是请我吃过饭了吗?”

王柏正想再说话,就见那两个吃完地瓜的洋人站在少年背后嘀嘀咕咕指着画议论,他提醒道:“林兄弟,注意他们。怕是在打你的主意!”

少年回首看了他们一眼,又对王柏道:“没事的,这两个传教士在说我的画呢。”

王柏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少年一笑也不回话,而是回头对洋人说起了话,他这一开口引的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只见少年再跟他们谈论了一会儿后,竟去给洋人号了号脉并在游山具里取出一个瓷瓶递了过去,洋人接过后激动的又开始画十字,少年笑着跟他们继续说着洋话。王柏的眼越睁越大,他霍然起身拉过少年激动的问道:“你懂西洋话?!”

“我在教堂给洋人画过壁画,勉强能听懂一点。他们方才在说我的画颜色上有问题,我就跟他们讨论了一下。然后听说他们有人病了,就给了他们祛风寒的药。就是这样。王兄怎么啦?”

“真是天助我也!!”王柏心里大喜,他殷勤的问道:“一直没有机会请教林兄弟的大名,请问?”

“我姓林名笑,字月如。”少年咧嘴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