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司楚展雁砸了一只瓷葫芦。它是只用来插花的容器,插的且是水晶花,于是可怜的花朵随着葫芦一起碎了。

“咣——”这次是摆葫芦的橡木小桌子。装饰在桌腿上的兽头掉了一只耳朵,茫然地张着怪眼抗议。

我审时度势,跳到房间的另一头,抓起磨花玻璃罩落地烛台,往墙上狠狠地一砸,“咣——”又是一地碎片,痛快!

“你干什么?!”首先带头开砸的恶魔住了手,瞪眼问我。

“帮忙嘛——”我委屈,“你有钱有势,发发脾气是应该的。一个人发脾气多无聊,我陪你嘛!”

司楚展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瞪了我半天,忽而笑了:“如此,我该多谢你。”

“谢倒不必,只要体谅小人的忠心……”我媚笑。我已经想好了,在这里我的贱命不值一文钱,势必好好儿拍他的马屁要紧。前头在马车里,我没听他的话,露面偷窥,不知道他怎么生气呢!幸而王储美人儿气得他更凶,他暂时把我忘了,我趁机跟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他回头想起来,总也不好拉下脸惩罚我。

所以我一点都不介意帮他把纤尘不染、满室幽芳的房间,变成台风过境的战场。

“王,消气没,要不要砸这个?”烛台的灯罩是敲掉了,剩下的细铜柱挥起来还挺顺手的,我慷慨交到他的手里,指着书柜,“这个砸起来肯定更痛快!”

司楚展雁把铜柱丢到一边:“幼稚!”还不解恨,摘下面具往地上一摔,泄愤地大喊,“启宾雨原!”

我猜这是美人儿王储的名字。

司楚展雁这次戴的是钢铁面具,质量够好,在地上弹跳两下,完好无损,我忙去把它捡起来。

“你也觉得我不戴这玩意儿就不能见人?”他瞪着我。

“心情不好别往我头上发泄。”我嘀咕道。像我老爸老妈,每次自己不顺心就冲对方发火。有用吗?多制造一点噪音污染而已。

“嗯?”司楚展雁没听清,瞪着眼睛向我确认。

好啦好啦!算他凶了。有本事冲真正惹他生气的人凶去!启宾雨原在场时,他又很吃瘪嘛。我扮个鬼脸,把面具踢到旁边:“你不喜欢的话就再也不要戴好咯!反正你的真脸看习惯了,就好像戴一个铁丝面具一样,也不算特别碍眼啦!我说真的。”

他嘴角掠过一抹奇异的笑:“我最近是不是太宠你了?你胆子见长。”

呃——有这回事?我干笑:“因为王施行仁术,小民这才爱戴王,敢对王说出心里话,多好的事啊!这说明王的国家会越来越昌盛的!”

他“哼”了一声:“如果当初是他们收留你,你会不会也拍他们的马屁?”

“谁?”

“向珑青纳、向珑青骅。”

“呃——”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他们怎样了?”

司楚展雁从墙上摘下一只核桃木面具戴上,披风一甩:“跟我来吧。”

牢房的入口其实挺宽敞的,是用大块石头铺出来的甬道,都算干净。越往里走,通风越差、味道越难闻、防守也越严密,真正五步一哨、十步一岗。走到最里头,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但黑黢黢的,只有右边三个高高的手掌大的窗户透进一点可怜的阳光,房间里照明就靠火炉。炉里火烧得那么旺,我一踏进房间就开始冒汗,多待一会儿简直呼吸不畅。有些铁棍、铁锁、铁钉耙什么的怪里怪气的东西放在火里,烧得通红,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我往司楚展雁后头躲,把他的袍子攥得紧紧的,生怕他把我丢在这个人间地狱里,转身就走出去了!

他,他,他——是做得出这种事的吧?

我抓得紧点再紧点。他如果真的下得了这种狠心,我哭着喊着怎么也得揪他一块肉下来。

司楚展雁清了清喉咙:“两位王子殿下。”

他在跟谁打招呼?房间里别说王子了,连个王八都没有。四壁挂的都是刑具,当中停着一辆脏兮兮的囚车,囚车里趴着两个……大猴子吧好像……貌似它们都累得够呛,趴那儿,看都不看司楚展雁一眼,显得很有风骨。

“宾国王储殿下向本王提议,请两位殿下去他那里做客,两位意下如何?”司楚展雁继续唱独角戏。

两只猴子终于有了反应。大点的猴子身躯震了震,小点的则如触电般抬起头来,露出水汪汪的蓝眼睛、长长翘翘的睫毛、俊秀的鼻梁,还有那本来应该挺俏皮,现在却被愤怒和惊骇扭曲了的嘴唇——向珑青骅!我捂住嘴。肩膀更宽一点那个是向珑青纳?

初见时的童话王子,短短时间竟被折磨成这样?!

“你们现在一定很为难吧,是留在出了名暴戾的司楚展雁手里好呢,还是到出了名恶毒的启宾雨原手里更好?”司楚展雁眼角眉梢满是嘲讽,“不只是恶毒!传说中他有很多折磨人的方法,让人听见就毛骨悚然。你们到他手里会怎样?我真忍不住想看看……”

“当然的。”向珑青纳也抬起头,“毕竟根据传说,楚王殿下的脸也是被他毁掉的,不是吗?”

就算一身狼狈,他说话还是沉着有力,比司楚展雁怪里怪气的讽刺腔调都更伤人。

司楚展雁像一只挨了一棍的狼,瞳孔缩起来,静了片刻,缓过这口气:“你们还有一个机会,选择同我合作,招安残余****分子,我可以不把你们交给启宾雨原。”

这次轮到向珑两兄弟静默。

“所谓的勤王党、砍头军,你们也知道,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是白闹腾。闹来闹去,苦的还不是老百姓吗?你们真的为你们的子民着想,就配合我,叫他们放弃抵抗吧。”司楚展雁循循善诱。

继续静默。

“你们可以多想想。启宾给我开出相当优渥的条件,我仍然愿意给你们一天的时间考虑。”司楚展雁颇有风度地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我恋恋不舍地看看向珑两兄弟,加快脚步跟上司楚展雁。

未成年女孩子的短腿!他一步,我要紧跑三步才跟得上。

他一站住,我的鼻子差点撞在他的腰上。

“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他头也不回地问。

我心里打的小九九他都知道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我赔着笑脸:“王,蒙您收留,一直都没机会报答。向珑两位王子跟我有交情,我不如帮你劝劝他们,让他们归顺你吧!”

“你行吗?”司楚展雁语气里满是不信任。

“试试看也没坏处嘛!”我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努力游说,“那个什么启宾雨原,我第一眼看到他就不爽啦!阴阳怪气的,像个人妖——人妖是什么?就是人身上有了妖性……总之这不是重点啦!青纳他们如果被送过去该有多惨啊!如果那个变态竟然强悍到把你的脸都毁了……呃,是真的吗?”看着他冰冷的背影,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算我什么都没说……”

司楚展雁扯下一块东西塞到我手里:“拿着。”

“什么?”他塞给我的这玩意儿,有我中指长,看起来像是根小小的金簪,簪头固定着一根猫眼石,随着角度的转动,光芒吞吐,棕色、金黄色、青绿色闪烁交织,像是一粒活物。

这玩意儿如果是真的宝石,可得值老鼻子价钱!

“原来王也这么喜欢首饰啊!随身带着这么漂亮的金簪。”我由衷地钦慕道。

“这是令箭。”司楚展雁纠正道,“你拿着它,进出哪里都方便。二十四小时内,你可以按你的法子尽量劝降向珑两个家伙。”

“您真的给我这样的权限?”我有点口齿不清,“别人会不会有意见……”

我怎么感觉像骗得了尚方宝剑的佞臣。

“我是王。别人有什么意见?”司楚展雁怒气冲冲,不晓得多牛的样子,看了看我,还是补了一句,“所以你要好好儿干,别辜负我的一番信任。”

我佞臣到底,弯腰触地:“小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最好如此。”司楚展雁冷哼一声,“我另有事情处理,你在这里好自为之。”丢下我走开。

我毛着腰蹿回牢房。有了这支令箭,果然所向无阻。我顺利回到最里头的牢房。

青纳和青骅还是在囚车角落里趴着,我看得鼻子发酸,轻声呼唤:“向珑青纳、向珑青骅!”

青骅发出一声咒骂:“楚国走狗,离我远一点!”

还是老脾气。他好好儿听人说一次话会死啊!我抓狂:“我不是什么走狗,是沈冰然啦!你记不记得了?在河里你们说要收留我,带我回宫的?后来……后来楚队就来了。”

“真的是你。”连青纳也抬起头来打量我,“你怎么这般模样?”

嗯,药还在敷,绷带也还在绑,为了让我的皮肤愈合得更好一点,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我挥挥手:“不提这个了,你们受的伤严重吗?”

青纳不回答我的话,只是看着我沉痛地摇头:“这个魔鬼,连小孩子都要折磨。”

呃,青纳大哥,你又猜错了啦……青骅着急地插话:“小鬼,你能不能弄到药?大哥的伤化脓了!”

难怪一靠近就闻到一股恶臭!当然他们显然也好几天没洗过澡了——化脓的真正危险不是卫生问题,还是可能引起血液中毒、发烧什么的,会致命的啦!别说青纳了,看样子青骅的情况也不怎么好。

我立刻冲出去叫人:“有没有医官?找个医官来!快给这两人清洁消毒上药!”

门外小兵傻杵着:“王不是这么吩咐的。王说……”

“政策有变。”我拔出令箭。

“哦。”小兵抓了抓脑袋,想通了,快步跑去帮我准备。

事实证明司楚展雁的手下一旦想通,效率很高。月上柳梢头时,青纳青骅已经干干净净、香喷喷地绑上绷带了,并且可以自己拿着勺子吃病号饭。

我们三个绷带难友欢聚一堂,不知他们怎么想,我有点伤感:

“你们今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青骅在王族礼仪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大口吞咽食物,并在狼吞虎咽的间隙回答我,“小鬼,身为俘虏,以后怎么办不是我们‘打算’就可以的。”

“跟你讲了我不是小鬼。叫我沈冰然!”我气愤地纠正他,“还有,司楚展雁不是给你们选择了吗?”

“那不是选择,是侮辱!”青骅深恶痛绝。

“不管怎样讲,他叫你们选择了!”我就事论事,“所以问题就是,那个启宾雨原真有那么可怕吗?司楚展雁的脸真的是被他毁掉了?”

青纳沉吟着,出言公允:“不清楚。那只是传言。”

“不过那小子的名声真是够差的!”青骅激动得连食物都没咽完就开口抢话,“虽说我们各家王族历年来出的败家子和疯子变态都够多,他也实在算是个中翘楚!一说起这人——”恶心得把脸皱成一团,“宁肯碰毒蛇也不要碰他!”

“既然那么可怕,那你们就选第二条路吧!”我诚心诚意建议,“司楚展雁说得也挺有道理的,你们反正也没指望翻盘了,何必让他们杀来杀去?先投个降,以后真有什么再说嘛!”

青纳猛地把食盘掀翻:“请回吧!”

“啊?”我愣住。咱这不聊得好好儿的吗?

“我们不和劝降的楚国走狗交谈。”青纳把脸转向墙壁,丢给我一个后背。

“什么走狗!”我一脸黑线,“你们投不投降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拜托!我纯粹是不想看着你们也死掉。刚见到你们时,多美啊!

清澈的河流、白马……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故事呢,一下子,就发生战争,死人、死人、又是死人……”我的声音喑哑,“我不想再看你们也死掉了!”

室内安静片刻,青骅小声问道:“青欢也死了?你看到的?”

“嗯。”

“怎么死的?”

“可能是被人捅了一刀……”我看见有好多血流出来,“她朝我走过来,走不动了,坐下来,就死了。”回来起来,那个画面荒凉得不真实,像一段电影,只不过是3D的。

“至少没有斩首或施加其他酷刑。”青骅吐出一口气,“还算保留一点对王族的尊重……”想着又忧虑起来,“动手杀她的至少应该是贵族吧?你见没见着?那你有没有看见她的葬礼体不体面?”

青骅真善良!青欢背叛了他们,他还这样关心她。不过我总觉得他关心的不是地方:“那些不是重点吧?死了就是死了。重要的是你们现在还活着,总要想办法继续好好儿活下去吧?喂,你们一点都没为自己打算吗?”

“我告诉你,我们打算怎样。”青纳回头,脸上一抹极淡、极坚定的微笑,“我们将保持王族的气节死去。如果要活,只能在外面,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而活!”

自由啊……很重要吗?我是背诵过什么“不自由毋宁死”之类的,不过在司楚展雁身边当个奴隶也不错,空气真的不会有任何不同!有饭吃、有衣穿,有个人偶尔吼吼我,必要时关心一下我,我觉得很不错,真的!

好了,我知道我奴骨太重。我反省去……“你应该理解的吧?”青骅拍拍我的肩,“既然你也是贵族后裔。”

“我是贵族?”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只有呆呆地重复的分。

“你自己不是说你姓沈!”青骅上下打量我,“虽然我也没看出你这小鬼从头发丝到脚趾哪里像贵族,而且压根儿没听说过这个姓……”

“所以?”姓沈是有什么问题!

“只有贵族才拥有姓氏!所以我倒要问问你是哪一源哪一支的。”青骅扬了扬下巴,“跟珑国有渊源吗?”

“没有。”我抹着汗回答。

“那也算了。”青骅推我,“走吧。你肯来看我们一趟,已经很讲义气了。”

我低下头:“你们真的要么逃,要么死啊?”

“嗯。”他轻快地点头,还是那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其坚定程度一点都不在青纳之下。

如果这就是王族脾气,“王族”这种动物能活到今天,还真是奇葩。我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

我鬼鬼祟祟地探头看,确定没人偷听,便拉着青骅的袖子,小声问:“如果需要长途跋涉的话,你们什么时候能恢复那样的体力?”

青骅眼里发光:“现在就可以。”

嗯,他看起来伤得倒不重。我担心的是青纳。青欢给他扎的那一匕首,真没吝惜力气。现在医官处理时,我看那道伤还触目惊心的。

青纳郑重地转过身,眼神也跟青骅一样明亮有力:“现在就可以!”

希望他们不是回光返照啦!我犹豫着,跟他们约定,今晚不要睡死,等我来。

走出牢房,月光皎洁,天地被照得清清朗朗的,大部分人应该已经睡了,蝉叫得响亮,我深吸一口甘美的深夜空气。

“听说你可以在重地自由来去了?”身后忽然传来低沉的质问声。我吓得连魂儿都差点出窍,跳起来定睛一看,是雷威。

他面色铁青,继续质问我:“你还给向珑的两个人医药食水?”

“王给我令箭了啊!”我拔出金簪挡在面前,“给他们医药是因为——啊啊先放松他们的警惕,好博取他们的信任嘛!”

“有用?”雷威颇为狐疑。

“没用的话,就再折磨他们。折磨完了再给他点甜头,甜头给完了再打一巴掌……对,就是这样!如果一直折磨啊折磨啊,他反正也麻木了不是?让他享受享受,给他点盼头,转过身来再虐待他一顿,他就受不了啦!像铁丝来来回回扭啊扭啊会扭断的,他当然只有向我们投降了。”

雷威呆立,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听起来也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了!”我松了一口气,“不然王怎么会信任我?”

“但愿你配得上王的信任。”雷威肃容道。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沉。司楚展雁他,除了经常吼吼我,拿我撒撒气之外,大体上对我还不错。他相信我会劝降向珑两位王子,我却打算带人逃跑,实在有愧于他。

可是不跑的话,青纳青骅说得很清楚,他们只有死路一条。我不想再看见别人死,权衡利弊,也只有让司楚展雁失望去了。一定要怪的话,他就怪他自己为什么要把人逼上绝路吧!

我岔开话题:“雷威,你是王的老部下了吧?是不是自幼跟他?”

没想到雷威摇摇头:“不。”

“啊?”

“四年前,王从宾国结束人质生涯回来,我跟了他,资质也算老了,但没有自幼。王的力量,基本都是这四年栽培起来的,没有什么人从一开始就跟他。”

“他当过人质?!”难怪传说启宾雨原毁了他的脸呢!我还想,一国之君给人毁容都没办法,国力也够窝囊的。原来当初司楚展雁根本寄人篱下,他为鱼肉、人为刀俎。我对他多同情了一点点,“前楚王有多少儿子啊,为什么单把他送出去当人质?他的兄弟们现在又到哪儿去了?”

雷威看看天、看看地,顾左右而言他:“天晚了,你该干吗就干吗去吧。王既然把担子交给你,你要打起精神来完成。”

我打个哈哈,回房睡觉。

哪里睡得安稳。

这个落后的地方,房间里连个闹钟都没有。只不过鼓楼上按时击鼓、钟楼上依点打钟,报个时辰。我如果有要事,当然可以要值夜的士卒叫醒我,无奈这种逃跑的事,不敢惊动别人,只能自己警醒一点。

翻来覆去熬到凌晨三点,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候。我悄悄地起床,拿着金簪,还是进大牢里,一路“嘘”过去,命令士兵们一个都不准喧哗。我把青纳和青骅领了出来。

“姑娘,这是往哪儿去?”把门的小兵到底还具备一点危机意识,犹犹豫豫不敢放我们。

“密令!”我把金簪竖在眼前,“不准多问,知不知道?给我搞辆车子来,运货的、运柴的,怎样都好,要快,不然我让你的脑袋搬家!”

小兵吓得立刻就把我带到了几百米之外的地方。一个土屋子,一口土灶,搁板上叠放着几个碗盏,旁边一垛青草,歪着口雪亮的铡刀,有个高个子正往墙上挂鞭子。

我本能地后退一步,几乎尖叫出声。

那是司楚展雁吧!

小兵吆喝:“傻豹,把车赶出来!”

那人应了一声,把鞭子又拿在手里,笨拙地回头,眼睛居然是瞎的,宽脑门、高颧骨、厚嘴唇,背还有点驼。刚刚怎么会把他认成司楚展雁?我哑然失笑。

小兵向我们解释:“我们这儿,就这辆车子是现成的啦!不过,它是装……装尸体出去的。能不能用?”

我咬牙:“用!”

车子出来了。我先前总当是个马车,没想到出来的是匹小骡子,长得倒俊俏,毛色乌黑油亮,耳朵竖得高高的,宽胸细腰,跑起来像模特在台上走步,顾盼自得,跟粗糙寒碜的木板车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兵向那高个儿瞎子命令:“傻豹,你送这姑娘几位出去,听姑娘叫你往哪儿走你就往哪儿走。”

“等一下!”我干涉,“要他送?他是瞎的吧?!”

“那个……姑娘,我们一直用的就是他。别看他瞎,赶起骡车挺好的……要不,我到外头再找一个?”

“不用了。”我叹气。我哪儿有时间叫他找?再说,傻豹儿又瞎又傻,也有好处,不容易跟我捣蛋泄密吧!

我就这么解决了交通工具。

青纳青骅刚看到傻豹时也有点愣怔,问我:“他是车夫?”

“不然怎样?”我反问,“你们会赶车?”

他们骄傲地表示不会。

于是我们只有靠一个瞎子。

临上车,青纳却又变卦了,推着青骅和我:“你们走吧,我留下来。”

“什么?”我们都很吃惊而且愤怒,“都到这时候了推托个鬼?

跳上来呀!”

“不,我一开始就想好了。我的伤,在路上也无非拖累你们。复国,只要向珑家一条血脉就够。我在这里,必要时还可以替你们打掩护,提供一些虚假的信息,让他们不容易找到你们。”青纳沉静地娓娓道来。

“你你你——”我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们不赶紧走,我就死在这里。”青纳说得更狠。

“姑娘——”小兵先前被我呵斥了一句,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现在抻着脖子看我们,满脸疑惑。再拖下去真要糟了,青骅用力握了握哥哥的手,放开,对我道:“走吧。”

眼里有泪光在闪。

这便走了。傻豹运尸体一向是出城去的,路都摸熟了,不用我们废什么话,便顺利地到了城边。我在城门口亮亮金簪,守城的也没什么废话,就放我们出去了。等出了城,我小声和青骅商量了方向,决定先朝楚国、珑国、宾国的边界走——那边地势复杂,而且处于三不管地带,比较乱,逃起来方便——青骅的王族课程里,显然有“周边地理”这一门,而且他显然学得还不错,看着天上的星星,很快判断了方位。城外的路并不多,只要决定东南西北,走起来挺方便的,我要做的就是给傻豹下指示:“顺着前面的路走。在你前面百来步有个分岔路,往右拐。”他真的挺厉害,点点头,鞭子在毛驴背上拂一拂,小毛驴就乖乖地朝那儿走了。

晨曦初吐时,我们终于到了国境边。

天一亮,司楚展雁恐怕就该发现我们的行踪了,势必派人追击,带着个木板车反而不好隐藏行迹。我们经过一座山口时,让傻豹解下骡子,把车子掀下去了。下面山高林密,一架小车子翻在里头,料想暂时不会被发现。

至于傻豹跟小骡子怎么处置,倒有些令人为难。青骅做了个往悬崖下推的手势,打算一了百了。

他们王族怎么都这么视人命为草芥!都没想过会有更合理的处置吗?我好言好语地问傻豹:“我们接下来的路有点难走,你看你怎么办?”

“长官说听姑娘的命令走。”傻豹毫不犹豫,瓮声瓮气地回答。

很好,这样一来他不用被杀人灭口,我们还可以继续使用这个壮劳力和他的骡子。

前头有个小镇子,地处边陲,来往商旅和做无本买卖的都不少,凌晨就已经有人活动了,看起来行迹都不怎么光明正大,还一个劲地拿眼睛瞟我们。我一夜没睡,到现在真撑不住,上眼皮跟下眼皮直打架,谁看我都不要紧,只要给我个热水和睡觉的地方!

“别睡。”青骅担忧地道,“司楚展雁的人可能很快就会追来。”

“老大,睡不睡不是光靠意志力就能控制的。”我半闭着眼睛喃喃地道。

“算了,”青骅破罐子破摔,“反正要逃,也不能光靠几双腿、空着手逃。我们看看能不能补充点什么东西,再问一些有用的情报。”

我点头,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到他的手里。出来跑路,当然要带钱,我早想到了,但没地方拿钱,就把房间里看起来值钱点的器皿摆设“顺”了一些出来,应该能换些钱用吧!“可是,在这里换钱放心吗?”毕竟无商不奸。

“他们敢捣乱,我就教训教训他们!”青骅摩拳擦掌。只要司楚展雁不带着大军出现在眼前,他就很有自信。

“先去大一点的字号吧。”我没什么信心地猜测,“也许他们会比较爱惜信誉一点?”

傻豹始终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我们压低声音说话,他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听见,总之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们拉他走,他就乖乖地跟上。这家伙真是一等一的好跟班儿!

“若能复国,我必定记你一大功。”踏进镇子里最大的店面前,青骅悄声向我许诺。

我想说,我不是为了得到报答才救他们的,不过他如果提出以身相许什么的,我也愿意考虑考虑——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断在喉咙里。

偌大的店堂空空荡荡的,一个羊脂美玉般的美人儿手持一把折扇,正欣赏上面画的仕女,口中淡淡地道:“诸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