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储殿下,如果我说青骅殿下是自己从楚国逃跑出来,我是被他挟持的,不知您会不会相信?”我低声下气、惴惴不安,拿手揣着心窝子,姿势比老佛爷旁边的小桂子还要小桂子,对启宾雨原“不耻上问”。

“呵呵。”启宾雨原慢悠悠地用折扇敲打着他自己的手掌。

“那想必您想把我送还给楚王殿下了?”我更加心惊,“如果我说,其实您根本不必这么做,您会不会相信呢?”

“呵呵。”

“其实楚王殿下早就教训我说,要多熟悉熟悉这边的风土人情,我就自己一路慢慢熟悉回去好了——不用给楚王殿下报信,不用找人陪我,因为我……要给他一个惊喜!”我硬着头皮越编越没底气,“您愿意成全吗?”

“呵呵。”

“呵呵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终于暴怒了。

“呵呵的意思就是,多么有趣。”他柔声道。

我不必再费心问什么东西这么有趣,他轻轻展开扇面,反手亮给我看。

扇面上画着一个仕女,但我记得在店堂里初见时,仕女曲线玲珑、双颊泛起细腻的红晕,看起来正当妙龄,而今扇子再展,她竟胸部下垂、腰部臃肿、眼窝泛青,虽然仍算得上美人儿,却已是半老徐娘。启宾雨原将扇子徐徐摇动,皱纹爬上她的眼角,逐渐开成菊花,霜色染上她的双鬓,她已经成了老人了,这还没完,她的肩背越来越佝偻,脸皱成个核桃,这都还没完!她老得皮包骨头,颓然倒地,腐烂得只剩白骨,白骨被看不见的手削成一根根……扇骨?!扇骨被组装成扇子。于是启宾雨原手中的扇面上又多了一把动画扇子,而这新扇子同真实的扇子看起来一模一样,更要命的是画的扇子扇面上也出现了一个仕女,青丝垂髫,看起来正当妙龄,逐渐变老、变老……我吓得尖叫一声,闭上眼睛,还是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启宾雨原慢吞吞地把扇子合拢,再慢吞吞地打开,扇面雪白无尘,美人儿、老人,全都没了。

“红颜白骨,转瞬即逝,但在这转瞬之间,我们仍然汲汲营营,是不是很好笑?”他道。

“你,这个扇骨,真的是人骨削的?”我颤声问。

“是不是呢?”他若有所思地以指尖抵着红唇,“其实我也不知道。想弄清楚,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

“亲手削一根美人儿骨,看看与这扇骨是不是相同。”启宾雨原手指从嘴唇上滑开,向前指,“幸好我们已经有个好原料。”

他手指的前方,一大块水晶墙面,墙面那边关着向珑青骅。这是所谓的“单面水晶”,于是我们看得见青骅,青骅看不见我们。他一个人偏着头,对着墙角,表情时而诧异,时而不屑,天晓得在想什么。

“你要削青骅的骨头?!”我很受惊吓。

启宾雨原的手指摇了摇,那指尖是纤美而苍白的,像上帝忘了在上面染一点颜色:“不是我,是你。你想探索真知,那么,最好的方式是亲自试验。”

“我不要了,不要了,”我直往后退,“把他送回楚国吧。他是楚王的俘虏嘛!”此刻我确定青骅在司楚展雁手里都比在启宾雨原手里好。要命,这些王族,一个比一个变态!

启宾雨原微蹙青烟般袅娜的双眉,像是伤了心:“可是怎么办呢?展雁王兄已经把大家都送给我了。”

“大家是谁?”我惊吓加三级。

水晶那边的门开了,两个卫兵押着青纳进来,把他往青骅身边一推。启宾雨原凝目望着他们道:“大家指的当然就是青骅殿下、青纳殿下……”

我松了一口气。

他谦卑而殷勤地转向我:“以及冰然芳驾。”

什么?不!一口气噎在喉管里,我跳得三尺高。当年体育课老师如果见状,一定盛邀我参加市运会撑竿跳比赛为校捐躯。

“是的,好了。”启宾雨原伸手挽留我,“再跳也跳不穿屋顶去呀!省些力气罢。”

他的手凉而微湿,似蛇。

“司楚展雁为什么把我送给你!”我怒火中烧。司楚展雁如果在这里,我誓与他拼命。

“为什么?”启宾雨原吃了一惊,是真的吃惊,随后便笑了,笑容里绽放着隔世的苍凉,“小朋友,你真以为谁离开你就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以为司楚展雁会有多舍不得我,只不过……没有什么只不过,是我天真。

“司楚展雁已经知道我帮青骅逃到这里了?他很生气?”我小声问。

“确切地说,他一发现你们失踪,就派人传话把青纳殿下送给了吾,并建议在下往这个方向找你们,因为这里是最佳逃跑路线。至于生不生气……吾想他一直很生气。”启宾雨原微笑。

“话说,你要了我们干什么呢?”我干笑。

“好问题。”启宾雨原望着天花板沉思,“岁月漫长,人生苦短,要了你们三个,总归有点用的吧,吾想?”

“才没用呢!”我迫切地提点他,“我除了吃饭磨牙捣蛋之外一无是处,青纳那家伙别看是王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蠢得可以。

青骅,青骅简直是一只猴子——”

水晶墙那边,一直专注地看着墙角的青骅忽然直起腰,似有所抗议,青纳伸手把他按住。

“他们是看不到我们的吧?”我有点心虚。青骅似乎在抗议我叫他猴子?

启宾雨原再一次向我保证:“这确实是单面水晶。”

嗯,青骅并没有看我。那个墙角有一层微妙的转折,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但肯定不是我这个方向。果然是我多心了!我继续向启宾雨原进言:“所以,你看,你不如把这么没用的我们,直接放走好了?”

“你玩过布娃娃吧?”启宾雨原忽然问。

“什么?”

“费心地打扮它,跟它说话,把漂亮的发饰插在它的头上,让它穿漂亮的衣服,抱着它去各种地方,如果它想跟别人走,你会哭给它看,如果哭都没有用,你会——”

“布娃娃怎么会跟别人走?”我困惑。

“对,因为它是布娃娃。如果别的娃娃想跟别人走,你最好把它变成真正的布娃娃。”启宾雨原轻轻触摸我的脸。

我毛骨悚然。

启宾雨原继续:“你可知道小女孩玩布娃娃,晴天雨天、水里火里都只管拖过去。夏天穿毛斗篷,冬天穿薄纱裙,为什么不呢?好看呀!至于漂亮的发簪怎么固定?直接****脑袋里面。她伤害它?不,她爱它。”他微笑着甩了甩头发,“她甚至可以给它喂汤,不管它要不要,在它布做的嘴唇上割一条细缝,一勺一勺地灌进去,直到她厌倦为止。”

这时我离他很近,他将额边的刘海儿甩开,我看到他额角有一道疤,延伸进他金丝般细密的头发里,不晓得有多深。

“你是那只布娃娃?”我怯声问。

他又笑了。嘴唇红得晶莹,真是个水晶一样美丽的人儿。这个笑容持续了好一会儿,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是那个女孩子,你们才是那只布娃娃。”

“呃?!”

“我会给你们戴发饰,给你们穿花裙子,陪你们玩各种游戏。我会很爱你们。除非——”

“除非?”

“也许你不合我的胃口?即使你养好了伤,你也没有向珑家两位王兄生得美丽?”他细细打量我的脸。

我绝处逢生:“是,是!我丑得很!我又丑又笨!”

“笨就糟了。”启宾雨原轻叹,“吾最恨笨人,总把他们剥了皮扔到沙漠里,除非——”

“除非?”我胸膛里可怜的小心肝儿,是要被他惊吓多少次啊!

“除非你能帮我想想,怎么打扮那两只美丽的布娃娃。你证明自己不是笨人,我才留你。”他语调轻柔,手指有意无意地抚弄着洁白的扇骨。

“我想,我会想的,我不是笨人!”我吓得屁滚尿流,“王储殿下,您……您看,向珑青纳适合穿着淡色的亚麻衬衫,衬衫领口解开两个扣子,配一柄银色的长剑?青骅呢,适合穿脏兮兮的军装,上面多撕几道口子,在他的脸上也要抹几道污迹,头发剪短,剪得乱一点,很适合他吧?”说着说着我就入戏了,把自己幻想成范思哲首席设计师,隔着水晶玻璃墙举起双手在他们脑袋上比画——他们兄弟都侧对着我,都在看那个墙角,并且,为什么都开始咬牙?

“有点意思了。”启宾雨原嘴角噙着笑意,“但还不够。”

“用水晶杯子盛蝙蝠血给他们喝,抹红他们的嘴唇,”我狂热的哥特爱好与腐女情一起发作,“阴暗的黑夜,让他们站在石头古堡高大窗口沉默不语。哗!那是一幅油画!”

“动作。”启宾雨原提示我,“要加上一些动作。”

“站窗口的话,还是什么都不做最有味道啊!如果有客人进了古堡呢……青骅先出来迎接!他要骑在狮子的身上,制伏那头雄狮,从自己脖子上解下钢铁的项圈,给狮子套上,青纳随后出来,风度翩翩,手持一柄雪亮的细剑,刺死胆敢袭击客人的毒蛇。”幻想得太了,我心跳加速。

“很好,你通过了。”启宾雨原微笑着拍拍手,水晶墙应声而落。青骅在那边转头,定睛看见了我,第一个反应是一个箭步冲过来,张开双手拥抱我:“你这个恶毒的小鬼!”

咦,怎么骂得恶狠狠的?

咦咦,怎么他张开双手不是拥抱我,是想掐死我?

我吓得往启宾雨原身后躲,这家伙像烟一样身子一扭就飘开了,留下我在青骅铁爪下口吐白沫地挣扎:“放——手,喀喀——你疯——了!”

“你还是人吗?你想让我跟大哥被狮子吞掉,毒蛇咬死?!”青骅目眦欲裂。

他听到了?这个水晶墙果然不隔音!我把控诉的目光投向启宾雨原。骗子!

“我没有。”启宾雨原比猴子还聪明,立刻看懂了我目光中的含义,连连摇手,“那真是单面水晶,从那边想透过水晶墙看见、听见,都是不可能的。”

蠢蛋才信他呢!

“是真的。”青纳在那边缓缓地站了起来,竟然替他说话,“我们是通过这个窥镜和传声管看到、听到你们。”

他的身后,他们一直在盯着的墙角,有亮晶晶镶镜片的管道……“你疯啦?你弄这个机关干什么?”我继续用眼神谴责启宾雨原。

“我不撒谎。在诚实的同时,我会用曲折一点的方式达到戏剧性的效果。”启宾雨原展开扇子掩住红唇微笑,扇面上一片冷月废墟。

“骅弟,住手吧。”青纳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不会杀女孩子,只是教训她。但力道用得太大,也会伤到她。你不会真的想伤害一个女孩子。”

青骅愤然把我往外一推:“有时我真不想跟这种人讲究教养风度。”

好疼,我摸着脖子眼泪汪汪:“你听我说完!然后那个访客是小公主,你们扶她上马,三个人一块回家……”然后就纵马逃出启宾雨原的控制范围。我是这么策划的啦,如果启宾雨原听我说前面一段觉得可采信,真的COSPLAY起来,我当然是那个小公主啦!区区狮子和蛇而已,他们的身手这么好,怎么会制伏不了呢?于是我们就可以跨上骏马,扬鞭逃跑了啦!这么奇妙的主意……想骗过启宾雨原,果然还是我太奢求了吧。

还害得青骅青纳都冤枉我。我偷鸡不着蚀把米!

“真美,真好。”启宾雨原拊掌,赞不绝口,“就按冰然小姐说的去准备吧。你们好好儿请向珑两位殿下养伤,让他们美美地参加游戏。”仆从们应声而出,把青纳青骅“请”了出去。

“放我哥哥走!他还带着伤呢!”青骅回头大吼,“你这浑蛋——”

“骅弟,死则死矣。”青纳安静地道。

青骅一怔,回过头去,没有再说话。

我们现在待在启宾雨原的“别苑”,简直像他的一个游戏场。所有人都听他的,到处都打扮得古里古怪。他一声令下,叫人将花园小路都铺上地毯,于是大家就要铺地毯;他让每个人都穿白袍子,胸前画一颗紫色的心,所有的人就画心;甚至,如果他想起来叫猎狗穿着绣花靴子去跳黄浦江,猎狗就不敢去跳苏州河!疯是真疯……好玩也是真好玩。

如果我不是顾虑到我的小命的话。

我总觉得他拿我们玩着玩着,一个腻歪,就叫我们人头落地。

青纳青骅还在养伤中,养好了大概就要排练我提议的那个了。至于我会怎样?天知道!启宾雨原倒是不断给我量这边的尺寸、那边的尺寸,说要给我做衣服,手势温柔,我总觉得他在准备给我做一身尸衣。

恐怖!

我得给自己找一条生路。

左思右想我瞄上了傻豹——启宾雨原觉得他是个瞎子还能赶车,很好玩,就把他一块儿带回来了——因为他又瞎、又傻,别人不太防备他,把他当牲口使。于是他来来去去都方便。我如果能跟在他身边出去,岂不是就能溜走吗?

这么琢磨着,我一有机会就盯着傻豹,想盯出个跟在他身边溜走的机会。启宾雨原安排我住在一个带阳台的房间里,阳台上可以看见浓郁树林向北方大片大片延伸出去,延伸至几百米,与远方的黛色渐渐融合,消失在模糊的地平线。北边天空总是阴郁的,像积蓄着千年万年雨云,而南边方向的天空却清淡温和。阳台上竖着几尊大理石雕像,是长着翅膀的美丽孩子,一律痛苦地向天空伸开双臂,像祈祷着什么,有些鸽子会飞到这里停着晒晒太阳,咕咕叫着走几步,又振翅飞去了。它们能离开,傻豹能离开,只有我没有得到启宾雨原的允许就不能下楼。

幸好那些大理石雕像,还有楼下的栏杆、石头喷泉座什么的都需要三天两头擦洗,擦起来挺累的,别苑的人支使傻豹来做。做这种活要带好多刷子毛巾,还要带好大的水桶。

它大到什么程度?竖着到头顶,横着张开两臂还合抱不过来,有个小车推着也累,那些人也真狠心,就叫他一个人辛苦,我故作殷勤,挤到旁边帮忙,一来是真的担心他,二来是想趁机躺进大水桶里,鱼目混珠。

这真是我唯一想出来能装下我的道具。

启宾雨原明察秋毫,笑眯眯地就过来了:“妹妹,不要乱玩。回楼上去哦!不然失足跌进水桶里,我要心疼的。”

心疼个屁!

再说,谁是他妹妹?他还真能拿自己不当外人!他是宾国王储,整个宾国都是他妹妹!我才不是!

可他笑容里透着那么一股子阴鸷,我愣是屁也没敢放一个,乖乖上楼去了。

其实,他就算不来,我也没法“失足跌进水桶”。跌进去我也没法儿呼吸啊!还没等逃出去,我就憋死了,算什么呢?虽然说什么“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但要生命来争取自由,我还真觉得亏本。

我蹲在阳台口上发呆。

不远处忽然有人尖叫:“死人!死人!”启宾雨原目光一凝,撩衣赶去。

我不知为什么浑身一抖,有种预感,觉得什么大事会发生,绝对不是死一个人而已。

雨原别苑的血案,就此拉开序幕。

陆陆续续,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人死,而且都是被硬物敲开头骨而死。于是就有传说,一个吸人脑髓的怪物在这里游荡。

“宾国的警察呢?你为什么不派他们来调查?”我好奇地看着坐在阳台栏杆上轻晃莲足吹凉风的启宾雨原,他看起来很悠闲?

“我在等着怪物啊,毕竟按照传说,我害死那么多人,那怪物是我招来的,应该找我报仇,不是吗?”他回答。

“你不怕?你……打得过它?”

“我不知道。”他闷笑,“可以试试看。”

“你没把握,可是也不怕?!”这是什么人啊!

他摇头:“怕倒是怕的,所以我们要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

他扬眉一笑:“开个酒会。”

啊!酒会,灯红酒绿,影影幢幢?才不。他命人把大厅打扫一空,当中只放了一张大桌子。那大厅长有五百米、宽也有两百米,桌子硬是前顶墙壁、后迎大门,两边离墙也大约就只留下够三四个人并排行的空间而已。

并且此巨桌只有一米来高,够什么用?够一只猎狗穿靴子人立趴在桌子上吃肉。

巨桌上摆满各色美酒,原来就是招待猎狗的,而且招待的不止一只。多少呢?启宾王储的狗厩占地方圆千坪,蓄犬三百六十只,精力够的话,正好每天宠幸一只。

王储宅心仁厚,念及众犬们终年寂寞,特举办年中酒会犒劳诸犬。桌子中央满满当当摆了不知多少瓶多少缸酒,桌子一圈则都是酒杯酒盏,方便犬们取饮。

“真浪费啊!”我闻着那味道都要醉了,可知是好酒,越发令人痛心疾首,“你摆下这么多酒,就招待狗?!”

“不然如何?”启宾雨原好整以暇,“招待帮闲们?招待官员们?那我觉得还是招待狗来得踏实。”

说得有理。

为了执行他的指令,启宾雨原别苑里的仆人们疲于奔命,连启宾雨原本人也变得忙碌了许多——尽管有仆人们出力,有些事还是得由他亲自过目决定的——于是他不得不缩短每天对我的例行探访,捏了捏我的脸赞许道:“你的烧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头发也已经长得很茂盛,不久之后应该可以和向珑家两位王兄同台表演,吾心甚慰。”

然后便很有礼貌地欠身告辞。

他最好是快点走!

因为我眼角余光已经看见傻豹驮着大水桶进门。

他一个人当然扛不动这么大的水桶,下面有个带轮子的车座,轮子转动不灵,仆人们也没费心帮他修,他驼着背一步步拉拽,好似负重骆驼,远远望去大水桶就像直接压在他的背上似的。

我强忍同情心,装作一点都不在乎,只怕引起启宾雨原的疑心。

等启宾雨原走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我才飞扑到傻豹跟前,同他打招呼:“你好吗?”

傻豹不回答。以前我帮他干活儿,他也不感谢我。这个人,蠢得像根木头!这个世界花开得多美、食物有多香,他都感受不到吧?他也不会爱别人?可怜可怜。

不远处有个仆人经过,我连忙装作欣赏翠绿羽纱的窗帘。

“等到花谢,这副窗帘就要被丢掉了。”忽然有人在我背后道。

谁?!仆人已经走了过去。我回转身瞠目结舌地看着傻豹。是他在说话?

楼前开了一簇簇红花,那种红是美人儿酒醉的胭脂红,娇慵无力,衬着楼上长长悬下的翠羽纱帘,分外动人。等红花一谢,剩绿叶绿帘,便没什么出彩,以启宾雨原的刁钻品味,势必重新换过搭配,傻豹说得不错。可他怎么会说出这句话呢?

我战战兢兢地跳到他身边搭讪:“你干活儿累了?”

他继续擦抹栏杆,脸上是没睡醒的表情,不回答我。

“傻豹,刚才你说的话……是谁教你说的吗?”

还是没回答。

好吧,按科学家的理论,放一只猴子在钢琴前面乱敲乱打,它还有多少多少亿分之一的概率可以组合出一曲命运交响曲。也许傻豹的脑细胞一顿乱组合,组合出了一句像样的话?

我甩甩头,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研究他的大水桶。

高是高了点,我爬进去没问题啦。宾国的天气比珑国、楚国都凉得多,不过现在是午后,阳光都算好,所以我爬进水里也不会太快冻死?唯一的问题就是淹死了,哈哈,固小问题耳!在我沈冰然连续几夜半小时以上的失眠之后,我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室内挂了一个瓷花篮,里面装饰性地插了些五彩缤纷的丝质花叶,还有几根鹿角,我拔了一根出来,试试,颇锐利,可做铁钎使。

我不打算拿它对付混凝土,但用来对付木头水桶,必能胜任。水桶本来就是用许多木条箍出来的,我只要把其中一条缝撬松,水就会从那里漏出去。

当然我不会蠢到撬水桶最底部。水如果全漏光了,我也无所遁形,我还指望那些脏水掩护我呢!水桶一米多高,我撬在它中部,水就漏到半米为止,我可以在里面探出头来呼吸,而不用担心外边的人看到我的脑袋。如果有人探头来检查,我再躲进水里。用过的水混浊得要命,我趴在桶底,应该不会被发现!擦抹的活儿干完后,脏水本来应该就地倒掉了事,可是启宾雨原有洁癖,不允许在别苑核心居住圈处理脏水,所以还是要满满当当拉出去倾倒,方便了我的潜逃。

我举起鹿角,刀光霍霍向木桶。

开始操作了我才知道有多难办。不就是几根木条吗?如果没有铁圈箍着,它们不就只是几根木条而已,可是要命,它们箍在一起,怎么就这么结实呢?傻豹活儿都快干完了,我满头大汗,木条仍然纹丝不动,我要撬到几时去?

一根软软的东西碰着我手臂。

太刺激了,我几乎尖叫出声,回头,却看见一根稻草,捏在傻豹的手里。

“花要送给女孩子。”他说,目光没有焦距。

稻草不是花。这里也不种稻草。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它,它当中是空的,可以当管子用。“谁?是谁让你把它给我的,傻豹?”我颤声问。

傻豹当然不回答。

我举起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他的视线没有变化,他是个瞎子。

可是,瞎子怎么会知道红花谢了、翠帘子会被撤掉?

一定有人教他这句话,那么,也一定是有人让他把稻草给我。这个人一定是要救我!

我感激地叼着稻草,潜入肮脏的水中。稻草秆的另一头露出水面,我呼吸自如。

傻豹结束了工作,推着水桶离去,一路上都没有人发现我。任何脑袋正常的人都不会委屈自己伸手到脏水里面摸索。至于脏水表面浮了一根小小的草梗,谁会注意?

我一路往前进、往前进,忽然停了下来。

我看不见外面的状况。已经离开雨原别苑了吗?如果我想在水里睁开眼睛看看天空,可能要冒被脏水弄瞎眼睛的危险。听说水桶如果运到外面,傻豹会把脏水倒进水塘,我应该等着他动手倾倒,我跟着脏水一起进入水塘,希望没有人注意到脏水里还藏着一个孩子。我不会游泳,但是,管他呢!只要水塘不太深,我沿着塘底慢慢地爬,找个水浅点的地方站起来总可以吧?或者,如果塘比较深,我沿着水塘岸边慢慢爬上岸?这几种选择听起来都有点童话。管他呢!这个世界连司楚展雁、启宾雨原这种人都允许存在,多分一点童话给我又怎样。

我想我还是坐在水桶里等着比较好。

傻豹的足音渐渐变小。

好奇害死猫,何况稻草秆儿细细的,实在叫人气闷。我即刻毛腰站起,抹了把脸,呼出一大口气,先看了看天空,天上当然没有人,我站得高点、再高儿,视野往下、往下,还是没人。咦,也没出雨原别苑嘛。傻豹把水桶停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自己去干吗呢?

我爬出水桶,蹑手蹑脚地跟上。

落日撒出金红色的光辉,看起来很温暖,实际上已经冷了,风起,叶子瑟瑟舞动。我全身尽湿,被风一吹,牙关直打战。这种时候还是待在水里反而暖和一点吧,可是……真的很想知道傻豹要去哪里啊。

何况他的脚步越来越轻捷,像一只豹子,真的不像傻子,更不像瞎子。

一路寂寂。黄昏的园子其实比夜晚更安静。一连串命案已经让别苑里的人草木皆兵,一到晚上,到处亮起红灯笼,大家结队行走,一见异动,立刻吆喝,如果不适时阻止,说不定直接放箭、投标枪,或者扔土制炸弹。他们的科学也许比不上我们的世界发达,但要杀人,方法仍然有几百几千种,而且不见得比枪炮的效率低。

我走神到什么地方去了?

黄昏比夜晚好,光线还在,大家比较安心。晚饭更熟了,大家都要吃饭,只有轮岗的卫兵还站在岗位上。傻豹的前方,就有这么一个卫兵。

绿叶子密密地打着我的脸,我依然觉得冷,额头却开始冒汗。启宾雨原热爱植物,整座别苑似一座雨林,卫兵们不能手拉着手排在雨林里站岗,当中总有十步、几十步、百来步的空隙。在植被太厚的地方,百步,就像隔了百里,隔壁岗位的卫兵们看不见彼此。傻豹穿过密林,悄无声息,他想做什么?

我身手没有傻豹好,拨枝叶时,总归有声音的,幸好风太大,呼呼风声掩护了我,我还是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便渐渐离傻豹后面越拉越远。

有一棵树,像是芭蕉,一片片叶子碧绿平展可以写字,我确实见到其中一片叶子上有几个针刺的小孔,仿佛排成了一个图案。谁会在树林深处用针在芭蕉叶上画图呢?总是我眼花了吧!

傻豹往前一纵,捂住卫兵的嘴,把他拖进密林,发出的声音不比猫捕捉一只老鼠大。他一掌拍在卫兵的头上,卫兵向后倾倒。他又一把扯下卫兵的手臂……卫兵一声不吭。

整条手臂都被扯断了还能不吭声,一定是死人了。他一拍之间就杀了他。他杀了他!

我死死咬住手背,把自己的尖叫堵回去。不能出声,沈冰然。不能惊动他!

那只断臂手肘以下没有沾染鲜血,傻豹把它搁在卫兵原来站立的地方。然后,他又一只手掐着卫兵的喉管,另一只手往那人的脑门上又一拍,那明明应该死了的卫兵,竟又睁开眼来。他还能感觉到疼痛,张嘴要惨呼。因为傻豹捏着他喉管,他张了嘴也发不出声音。断臂处喷出来的鲜血殷红如雨,他看着血,看着自己的断臂,脸上的表情很痛苦,又无法晕倒,实在可怜。

我咬着手背看到现在,竟然也没有晕倒,实在是奇迹。

傻豹的声音极低,对那卫兵一字一字地道:“我认得你,你二十年前就在这里值勤,所以我问你的话,你一定知道,别想骗我。

“我把你的断手放在那里,我计算了角度,你的同伴看得见你的手,以为你还在站岗,他们不会过来找你。

“你如果骗我,我有法子慢慢地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你如果喊叫,下场则更惨,我敢保证,你不会想尝试。

“现在我开始问了,你最好听清楚一点,因为我只问一遍。

“司楚展鹦,人在哪里?”

傻豹松开了掐住他喉管的手,卫兵连痛呼都不敢,急促道:“王储殿下说真想把她藏起来。我真的不知道殿下有没有藏了她。但是殿下经常到这边来散步,然后就会失踪一段时间。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个小兵!”

傻豹凝视着他的眼睛:“好的,我相信你。”手指轻抬,像朋友叩开一扇熟悉的门,叩在他的脑袋上。

他的头就像核桃一样碎了。

他这辈子都不会生不如死了。

傻豹站起来,站得不是很直,背还是驼的,举目向林子望,目光炯炯。

此时此刻,说傻豹有本事把整座林子翻过来,我都信!我屏住呼吸,生怕他听见我。我甚至闭上眼睛,生怕我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会让他生出感应。

我只是一棵卑微的小草。我融入了泥土。忽视我,忽视我就好……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他在搜索这个林子?越来越近了,风?一定是风?

我皱起鼻子,猛地打了一个大喷嚏。

不能怪我。我在水里浸了这么久,又被风吹了这么久,身体总要有点表示啊。可这点表示就足以害死我。

我不要睁开眼睛。我不要看见我自己的死状。我不要死。老爸老妈?我要回去,拜托我要回到家里去!不管有没有人爱我照顾我,不管活得精不精彩开不开心,我就想回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我就这么一个愿望!

一只铁手拉着我的手臂叫我站起来,压着怒气:“跟我来。”

“咦?”我硬着头皮睁开眼睛,没有血,我的全身器官好像都还在。傻豹叫我跟他走。

跟他走了慢慢折磨我?

我吃了豹子胆才敢答应!

林外有人厉声下命令:“去那边看看!”傻豹急了:“听见没?!跟我来。”

我——我是吃了豹子胆才敢不答应他……那边那棵芭蕉树,我见过的,叶片上有几个小孔,仔细看,又像是被黄蜂叮的,恰好叮出来一个箭头。傻豹锐利的目光就是看着它。

箭头的方向指着一堆乱石,傻豹就望向乱石。

这里有好多芭蕉叶,好多相似的石头,怎么只有一片叶子带箭头,只有一堆石头被指着?傻豹挟着我跃过去,推、拍、转,石头不动。傻豹想了想,抓着石头往上提。嘿!石头动了!

露出来一条黑黝黝的通道。

夕阳恰在此时落下,最后一点微光也消失在远山后,通道幽黑似怪兽的嘴,趴在叶与石的暗影中。

林外他们叫:“火把!多点几束火把!”

傻豹吸了一口气,抱住我,跳进怪兽的大嘴中。

这是一条长长的地道,在黑暗中行走,显得尤其的长。如此这般走了片刻,傻豹忽然停住了。他伸手,我也伸手,摸来摸去,前面是一堵墙壁。

暗无天日,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身边还有一个杀人犯!我命休矣。

傻豹手上使劲,那堵“墙壁”无声无息地开了。原来它是一扇门。

门一打开,淡淡的光芒就透了出来。我松了一口气,总算到了出口?

然而这并不是出口,只是一个……空间。

我实在不能把它称为“房间”。

基本上它是一个洞窟,但是居然有一张古拙的松木床,床头钉着一只金色的狮子,狮子眼睛里嵌着两粒明珠,就是光芒的来源。一股清泉从洞壁沁出,飞花溅玉从床脚流走。它应该是一条地下河。

我是真想不通启宾雨原搞这么个地方是干吗的。跟人秘密约会吗?如果他从我们来的这边过来,那么他的美女应该从另一边来咯?

可是这里根本没有另一个出口,除了地下河流去的地方。而那里,也不过是石壁破开一个口子,刚够吞下河流,绝不能让人出入。

傻豹神色凝重,把我放在旁边,他把整个洞窟摸索了一遍,连河底都摸了,跳进水里摸的。河水齐腰深,有一米多宽,他摸完了,全身已经像我一样湿透了,两手空空,一无所得。

“你——在找司楚展鹦啊?”我冻得哆哆嗦嗦的,很想他抱抱我,给我取暖,又不敢直接请求,只好先搭讪,“她是司楚家的公主吗?”

“嗯。”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又去掀床板。**别说被子了,连褥子都没有。松木床板光秃秃的,倒是很容易掀起来,可是掀起来之后也没有别的机关了。傻豹只好把它又放回去。

“狮子好奇怪哦,”我继续搭讪,“为什么要钉个狮子?”

“金色狮子是启宾家的徽章,就像向珑家是一头白色奶牛。”傻豹随口回答。

“司楚呢?”

“血色郁金香。”他横了我一眼,“冷的话,为什么不把衣服穿上?”

呃——他阁下指的是他下水之前,脱在岸边的那件外衣?我不确定地指指它,再指指我自己……给我穿?

“废话!你嫌脏?”

是有点脏,而且他语言非常伤人,不过我就是这么没骨气的家伙,立刻拼命地摇头,扑过去把自己裹进他的外套里。温饱,人生第一大事也!温饱了之后再想其他。

奇怪,他外套里带着某种气息,让我觉得好熟悉。在哪里闻到过呢?哪里啊哪里……曾经那么接近,同床而不共枕,司楚展雁?!

说起来,他如今的神态和语气,也那么像该死的司楚展雁!

“怎么了?!”他又暴躁地瞪了我一眼。

“啊,没有没有!”我急着掩饰,“我在想你那里还没找过呢……”随手往前面一指。

地下河流去的方向,那个口子离河面并不是完全紧贴的,大概高出三四十厘米。

傻豹冷笑:“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不知道——可是,整个洞窟,只有那个地方他是没摸过嘛……“你以为启宾雨原会委屈自己钻进那个小口子?”傻豹又道。

不以为——可是,刚才他连河底都摸了,启宾雨原也不会钻河底啊——又笨又凶又自大,傻豹真像讨厌的司楚展雁!

那么,我现在油然而生的好胜心算什么呢?越怀疑他是司楚展雁,就越想在他面前表现自己。一句话自然而然滑出我的舌尖:“我有办法钻进那个小口子,不会弄湿自己!”

“怎么做?”傻豹狐疑。

我的家乡有座双龙洞,外面的洞是一座光秃秃的洞窟,一条泉水向洞里流进去,穿过石壁。石壁在上,水面在下,水面离石壁只有一隙,有人在那里经营小木舟,游人躺进木舟,必须紧紧贴住舟底,经营者拉动绳子让小舟从那石隙下穿过去,进得里面,别有洞天,是一座大大的溶洞,光怪陆离。

把**的木板拿一块下来,权当小舟,仰面躺在上面,就可以进去吧……虽说没有人拉绳子,但是以傻豹的身手,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比画着跟傻豹解释。

傻豹吸了一口气,如法炮制。

进去是很顺利的,但进去没多久,木板就停下了,好像被卡住似的。我小小声问:“怎么了?”没有回答。又过了一会儿,我简直想亲自跳进水里趟过去看究竟了,木板退出来了,傻豹沙哑着嗓子开口:“过不去。我想那边没什么暗洞。”

“这是什么?”我看着他怀里的东西,四四方方,包着厚厚的防水油布。

“不知道。”傻豹脸上也很困惑,“里面的石壁上凿了个洞,放着这个,我就把它带出来了。”

他把油布打开,里面是一只铜盒。他把铜盒掂了又掂,摇了又摇,放在耳边听听,放在鼻子下面嗅嗅,生怕它里面射出一排利弩,或者炸出一缕毒烟似的,最后他觉得危险性不大,伸直手臂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里面是一只深紫红的椭圆形木盒,雕着云彩与花朵,刀工流畅而明丽,非常女性化,而且是熟女的那种,不像是启宾雨原会使用的。

又是一番掂、摇、听、嗅,傻豹把盒子打开。我屏息凝气,踮起脚尖,先睹为快——什么也没有。那盒子里是空的。整个盒子是用一块木头挖成,盒子里连一条缝都没有,只有一缕馨香,静静蔓延。傻豹好奇地在盒子外头左边敲敲右边看看:“也不像有夹层……”

忽然他放下木盒,站起身,在我还没来得及问他要做什么之前,他屈起双臂,大吼一声,向头顶劈去。轰隆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这都是真的!”我对启宾雨原,欲哭无泪,“是傻豹带我走。

是他劈坏了您的密室!”

石窟离地面不远。傻豹听见启宾雨原的声音,就挥掌打通石窟的天顶,然后他恢复了傻豹的状态,然后启宾雨原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并且启宾雨原的脸色真够难看的。

“如你所言,傻豹做了这些事?”启宾雨原道,“那他有何用意呢?”

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本人好不好?对,他不是就蹲在那边吗?

别看他现在又装出一副傻相……“吾倒有一个解释,”启宾雨原慢吞吞地卷起衣袖,“司楚展雁本人,抑或他派的高手来找展鹦殿下,并且想把你也救出去,顺便拉上傻豹做障眼法。发现吾来了,那人击破石顶,趁乱隐匿在某处,却希望大家都以为傻豹才是元凶。这个说法你看如何?岂不是很通顺吗?”

通顺是通顺,可它不是真相啊!真相是……我还真的说不清了。

“如果你不服气,我还有一个法子。”启宾雨原拍了拍手,仆人把傻豹拎了过来。

“什么?”

“你不是说他看得见吗?我们可以试试。”启宾雨原从侍女头上拔下一支簪子,试探着将簪尖朝傻豹的左眼刺去,直到快要碰着眼珠了,傻豹傻呆呆的,连眼睛都不知道眨。

“这不算啦!”我正想说,既然傻豹真是高人,他当然可以面对簪尖面不改色啊。所谓定力!一句话还没说完,谁知启宾雨原的簪子继续向前伸,像筷子扎进豆腐,一下子就扎进了傻豹的眼睛里。

傻豹哀号了一声,挣脱仆人的手,捂着眼睛在地上边滚边痛号。

启宾雨原又拍了拍手,更多的仆人上来,硬把傻豹按住,重新拎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我用尽全力尖叫。

“咦?”启宾雨原柔和地微笑,“根据你的意见,我们在试探他呀。”簪子又刺向傻豹的右眼。

“不要了!算我撒谎好了!!”我号啕大哭。好残忍!就算傻豹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对他这样还是太残忍、太残忍了!

启宾雨原的簪子并没有撤回:“我喜欢知道真相。忍一忍,再忍一忍吧。”轻柔得像在哄一个小小的婴儿。

簪尖逼近傻豹的右眼,傻豹仍是茫然地睁着眼睛。痛得喘气,是真的,但仍旧茫然瞪眼,像个真正的瞎子。他到现在还要装吗?

簪子又扎进了右眼。

傻豹又哀号一声,晕了过去。

“再硬汉,也不能在被毁左眼的情况下,任凶器又点至右眼而没有眨眼的。”启宾雨原点头道,“这次我信你是真瞎了。”

他就算真的要试,毁了左眼后,再让簪尖接触傻豹的右眼,点到即止,也就可以了吧,何苦非要把右眼也扎破?疯子!他根本是个嗜血的疯子!

启宾雨原用雪白的手巾将簪子拭净,插回已经面无人色的侍女的发髻上,温文尔雅地转向我:“既然他是个瞎子,你说的就是假话了。那位高手是谁?藏在哪里?为何我将方圆地面全搜遍了也搜不出他?请诚实一些告诉我,冰然小姐。”

对哦,傻豹不惜葬送一双眼睛,也要陷害我。我浑身是嘴都讲不清了。启宾雨原已经认定解谜的关键都在我身上了。他他他——他要怎么逼供我?

脚下软绵绵的,像踩着棉花;眼前晕乎乎的,所有人周围像绕着一层光晕;舌头麻酥酥的,说话都有点艰涩。从刚才起,我就有点不适的感觉了,启宾雨原慢条斯理地踱向我,我的糟糕感觉就更浓重了,想躲开他,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他倒去。

他给我下毒了吗?

我听见他柔软的呼吸,在我耳边轻轻惊呼:“你生病了,冰然小姐?”

或许真的是生病。我朦朦胧胧觉得乘龙上天,龙却一摆身子把我摔了下来,我在水里漂浮着,死不了,也就活了下去。不知怎么,仿佛回了家,而且回到小时候,我只有岁吧,也是生病,发烧,自己给自己量了体温,三十八摄氏度,自己乖乖地喝白开水,自己上床睡觉。天晓得温度是高了还是低了,总之睡过去。梦里套着梦,又是梦,全是梦,层层叠叠似大冬天的薄衬衣,一件件,穿不暖和,仍然一件件套上去,忽然被什么声音惊醒,妈妈回来了,开抽屉拿了些什么,又要出去。我艰难地张开嘴巴向她求救:“妈,别走,我不舒服。”妈妈生气了:“告诉过你爸妈有事要忙,撒什么娇?我走了,你自己好好儿睡,明天记得按时起床,粥在炉子上自己热。”

她走了。我一直很乖,记得这个、记得那个,记得不撒娇。这是我唯一一次向她求救,她没有发觉。她没有发觉这一刻我是真的在求救。

眼泪流下来,我说:“妈,别走。”

“没有人会一直留下来。”有人回答我。

然后他就握住了我的手:“你只有靠自己。”

“是的,靠自己……可是,一次啊,只有一次啊!”我哀哀戚戚地恳求她,“就这么一次,宠宠我,好不好?你要知道,这一次你救了我,我一生都会乖乖听你的,可这次如果你都没有留下来,那完蛋了,我永远不会再爱你。”

“是吗?”他轻声笑道,“那我就试试看。”

有柔软的云朵盛来苦涩的**,灌进我的嘴。真难喝,可是我躲不开。我紧紧抓住先前握着的那只手。她答应会救我,她答应会爱我。

或者,她答应过吗?我记不太清了。

我慢慢地醒过来。

这时候我才发觉那只手湿冷柔腻、纤若无骨,绝不是我老爸老妈的手,一惊之下,正想睁眼,听见有人低低地说:“我也求过一个人留下来。我负气对她说,不到黄泉不相见。真狠,对不对?可我找到了那条地下泉水,在那里留了一个密室,如果有一天,她回来,我可以在那里与她相见,不算背誓。”

是启宾雨原的声音!

他会向我倾诉心声?要命,一定是我的错觉。我紧闭眼睛躺着,一动也不敢动。

“你长得真像司楚展鹦。我真希望你就是她,而司楚展雁亲自过来救你。这样我可以捉住他,当面嘲笑他:身为王族还挂念着亲情?

他比我愚蠢,我的心里还好过一点,至少不是我一个人待在过去……一步也走不开。她不回来,我一步也走不开。”一滴泪落在我的手背上,暖暖的。

即使是启宾雨原,眼泪也是温暖的。

我躺着、躺着,听他时断时续的喃喃,渐渐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鸟儿唧唧喳喳地吵个不停,我才被吵醒。

这次是真正醒来,我看见这是个陌生的房间,寂寂无人,紫色的藤萝在窗口探头探脑,地板打磨得光滑油亮,上面随意铺着几块厚厚的小地毯,床头细瓷花瓶里插着一大把金绿色的花朵,炫丽得似孔雀尾羽。午后阳光斜斜地照着这一切,我觉得安宁。

启宾雨原曾经在这里对我哭诉吗?我很糊涂,觉得那也许是我睡梦里幻想出来的情节。

甚至整个宾国、楚国、珑国,说不定都是我幻想出来的世界。

门嘎吱一响,随时有个满身消毒水气味的白大褂医生板着脸进来:

“总算把你救醒了,现在你欠我们医院××大洋,速速缴纳,不得有误。”

门嘎吱一响。

启宾雨原端着一个盒子进来,打碎了我的梦想。这个盒子的形状有点像石窟里的那个,不过是水晶做的,晶莹剔透,让人可以轻易看到里面粉红色的钻石项链——天啊,真的是钻石?硕大而娇艳,每颗都被琢磨得似一朵粉玫瑰,映着阳光,灿烂得简直可以晃花我的眼睛。

每个女人都希望得到一个很爱自己的人,如果不,那么很大很大的钻石也可以。这串项链足可以征服整整一个学校的女生——惭愧,我待过的学校,据我所知,同学们也就这点志气了,连我都未能免俗。

我张大嘴呆望着他手中的粉红光芒,口水掉下来都不知道擦。

他体贴地坐到床边,亲手把项链戴在我的脖子上,并且勒紧,完全是杀人的那种紧法,嘴唇在我耳边,道:“司楚展雁有没有来?”

“喀喀——喀——”我口吐白沫。

“哦,对了,用这种威胁方法,你就说不出话来了,也许该换一种方式,譬如,把它嵌进你的眼睛里?或者嵌进鼻孔?其实嵌进鼻孔里是很痛苦的,比眼睛还痛苦,我可以证明给你看。”他把项链松开来,再问一遍,“司楚展雁?”

“司楚展雁也许来了!”我不能给他逼供的机会,我吓得屁滚尿流,口不择言,“一个黑衣人,身形什么的都像他!但他不肯向我表露身份。是他带着我跟傻豹走的!”

这是启宾雨原想听到的话,他的眼睛中亮起了欢乐的神采:“他来做什么?”

“说来找司楚展鹦。”这个不算撒谎,“天晓得展鹦公主在哪里!然后……他找到一个空盒子,再然后他自己就跑了!呜呜——”

“是你把他领到石窟里躲藏的?你怎么发现我叶子和乱石上做的暗记?”启宾雨原脸上掠过一丝杀气。

“不不不,才不是。那个人自己找来找去,找进去的。凭我哪里找得到那里啊!”我喊冤。

启宾雨原想了想,脸色缓和了一些:“早这样坦白不就好了?那他现在藏在哪里呢?”

“他……他留下我们,然后……呜呜,我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好像钻进泥土里还是怎么的。如果知道他在哪儿,我第一个把他刨出来挫骨扬灰!”我急着表忠心。

启宾雨原叹息了一声,再次俯身在我颈后拨弄项链搭扣。

“我说的是真话,真话!”我情急尖叫。

“知道。你把我耳朵都震疼了。”启宾雨原抱怨着,坐直身子,端详着我,“好了。看,这下子多漂亮。”

这次他端端正正地把项链戴在了我的脖子上。好沉。钻石沉重成这样,我应该咧开嘴狂笑才对。但此刻我只觉得它是沉重的枷锁。我坐得端端正正的,僵着脖子,不敢动。

“笑一个?”他还逗我。

“王储殿下——”我脖子僵疼,“我何德何能,受您重赏……”

“应该的。毕竟后天的演出,你戴着它登台比较好。”

“演出?”

“你提议的不是吗?古堡,高窗,小公主盛装拜访,美丽的主人格杀猛狮毒蛇。”启宾雨原笑着提醒我,“多么动人的一出戏。”

“可是,”我慌张地道,“你说要把向珑家两位殿下养得再完美一点,再让他们登台。”

“对,我不喜欢看见憔悴的演员。我想他们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后天,就可以与你一起登台。”他站起来,后脚跟一叩,轻巧地转了一个圈,“真期待那一天!”像个天真憧憬的少女。

如果在以前,我会以为他纯粹想安排一次盛大的表演啦!可是现在我太清楚不过了,他绝不仅仅想看看青纳青骅穿起我建议的服装会有多漂亮。

我瑟缩了一下肩膀。

窗外忽燃起一片红光。我还以为又是黄昏,下坠的夕阳染红了半天彩霞,可是不,那是真正的火焰,真正的燃烧。

“烧得还不赖,是不是?”启宾雨原的手搁在我的肩上,怡然自得地与我一起观望窗外的火势。

“呃——”我看看火,看看他,“你不着急?”

“不急。”

“着火的是没用的东西吗?”

“算是吧。一幢屋子而已。”

“屋子里没有人?”我的坏毛病,问了开头,就忍不住接着问下去。

“有人。”启宾雨原笑眯眯的,“从昨晚开始,那些人就喝得够开心了,现在是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他告诉我,那边就是他准备开酒会的大厅。昨天入夜,群狗入席,居然也颇赏识酒味,吃喝得不亦乐乎。到得凌晨,桌子下边的小门打开,原来启宾雨原请了几百位人类宾客,关在桌子下面,关到狗儿们吃饱喝足了才放人,这些人被关得馋也馋死了,饿虎出笼,左右开弓,都爬到桌子上去喝酒吃肉。那些酒本来都是佳品,多半性烈,又闹到今天下午,不论酒量多好也都醉了,不知哪里忽然有了火种,于是——咦咦,“不知哪里”这四个字可圈可点呀!

“你会不知道?”我再傻我都知道了。

“确实不知道。”启宾雨原悠然自得,“再过几个小时,也许管事的会把火灾报告送到吾的案头,令吾震怒,吾命令他们彻查事故原因,让吾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当然——”他抿嘴一笑,“也许可怜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

火越烧越大,隔得这么远,烟还飘过来,惨叫声也隐隐可闻。我跳下床扑到窗边,看不到有人逃出来。一个都没有。

“你——你把他们怎么了?”我颤抖着手指。

“我?”启宾雨原当真诧异,“门窗被烧坏了打不开,他们醉软了没有逃生的能力,里面又是木头桌、又是酒精,烧得快,叫吾怎么预料得到呢?”拍拍我的脑袋,微笑着眨眨眼,“不要被这些人打乱我们的计划,你好好儿准备后天的表演吧,不枉吾亲口给你把药喂下去。”

“咦?”

“你发烧,牙关紧咬,连药都喝不进,是我含着药,硬喂进你嘴里,你才吞了。”他好心地解释。

“咦?你指的含着是——嘴——嘴对嘴——?”

“正确。”

好的,我尼加拉瓜瀑布汗加宽面条泪对墙……那么梦里裹着苦水的云朵就是他的嘴了,我能不能把牙齿、喉管、食道、胃袋都吐出来清洗一遍!

悲摧的“后天”变成了“明天”,又变成了“今天”,我一点也没听到司楚展雁的消息,也不知道傻豹怎样了。今天一大早,几个侍女就来替我打扮。

我的头发只长到耳朵这么长而已,发质太硬了,没有吹风机和啫喱水伺候,就四处乱翘,她们一边抱怨着,一边尽量替我把头发梳顺,用许多小夹子固定住,戴上假髻,插上珠子、带子和许多小小玫瑰花朵,当然脖子上不能忘记启宾雨原大手笔赞助的粉钻项链,裙子则是拖地的湖绿色大蓬蓬裙,一层一层蓬松得像结婚蛋糕!

完了她们让我看穿衣镜:“瞧,小公主来了。”

确实很华贵,只不过我的脑袋沉得像有一只肥猪正坐在我脑袋上,脖子则被大石头勒着,几十斤重的布料靠我的肩膀和腰挂住,我再不淑女都只能姗姗梛步,启宾雨原想对我不利我唯有引颈待割!

不,不能这样!

改变从头开始。我同侍女们商量:“头上这些东西,能不能去掉些?我这个脑袋是不是很像一只大花篮?”

她们很诧异:“公主髻,不插花,怎么叫公主髻?”

“那就不要梳公主髻!”

“小姐,您的头发这副样子,不绑个假髻上去,怎生是好呀?”

她们很想昏倒。

不用髻的话……对了,找个帽子压着不就好了吗?

我看到窗外回廊里装饰着几只玩偶,都有半人多高,其中一位大叔头上戴着一顶草帽,清新可爱,就是它了!我叫她们把它拿给我。

“小姐!那是玩偶戴的渔夫帽。”她们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

渔夫帽吗?香奈尔四月新装发布会上,模特儿也戴着渔夫帽啊,我看还不如这个手工小檐草帽来得别致。我笑嘻嘻地道:“给我。

不然我跟启宾雨原闹着说,我不要去表演了,因为你们没把我服侍好。”

启宾雨原会有什么反应?老实说我不知道。不过以启宾雨原无法预测的变态脾气,侍女们也不知道就是了。于是她们决定还是先顺着我比较保险。

我用银色的发夹,只用银色的发夹,把我的乱发牢牢地夹住,看起来就像我头上罩了一张银丝的发网,那顶小帽子斜斜地固定在我的头上,一边帽檐卷翘上去,看起来坏坏的,粉红色的钻石项链在帽檐绕了半圈,垂下最大的一粒玫瑰钻石在我耳边。

蓬蓬裙的大袖子拆掉,繁复的颈饰、胸饰、背饰、腰饰全拆掉,裙摆及膝截断。现在我上身只有质地柔软的前襟贴身交叉叠着,下身如云的裙摆到膝盖上方,利落而不失俏丽。太单调了吗?没事没事,先前从发髻上拆下来的玫瑰花可以点缀在身上,一条错落的花链,从左肩头、到左胸、到右腰,俏皮地绕到后面,再转到左边的裙角。哈哈,于是我这未成年的身板上也终于有了“S”形线条。

“这不可以啊……”侍女们绝望地呻吟。

“有什么不可以?”我顿足。

“对啊。有什么,不可以?”有人在门外静静地道。

我打了个寒战。启宾雨原!我打扮得太happy了,都得意忘形了。他会对我怎样啊……他噙着笑,拨弄着我在发夹下还不听话硬要探出头来的发丝:

“看得出,你玩得很高兴。”

是啊!我就是在哪儿都能玩,我没有危机意识,我反省……侍女们面如土色俯地请罪。

“去!”他命令她们,“去把窗帘拆下来。”

“什么?”

“公主不可以露着手臂。”他以手为刀,将那丝帘劈开,披在我的肩上,一折,一兜,我便有了一件披风,连披风帽子他都兜出来了,软软地垂在我的颈后,似小猫的耳朵,曲折可爱。

现在镜子里的我,真正像个异次元来的公主。

“现在我只希望向珑两位王兄的表现好一点,”启宾雨原手拢在我脖子上,惘然地道,“不然,我会想念你的。”

我很快明白了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叫向珑青骅去斗狮子对不对?说这话的时候我想的是动物园里我看到的狮子,还有《动物世界》里面的狮子,懒洋洋或坐或卧,一派王者风范,但看起来没什么战斗力,是真的。我觉得青骅给这样的狮子套个项圈,一点问题都没有。

然后启宾雨原找来的那头狮子,还没露面,吼的那一嗓子就差点把我吓得失禁。

肉食动物……这活生生是一只肉食动物,而我是一块手无缚鸡之力的肉!

什么“小公主前来拜访”,我现在真想坐时光机回去,把当初出这馊主意的我自己给掐死!

我这块肉被包装一新,送上舞台,青纳、青骅一身哥特式打扮,在窗口阴郁地望了我一眼,狮子震天大吼,好戏开场。

先轮到的是青骅与狮子的戏份,具体来说,如果青骅制伏了狮子,一切OK;如果他做不到,他也许会被狮子吃掉,来访的客人——就是我——也许同样会被狮子吃掉;最惨的“如果”则是,如果他身手敏捷躲过了狮子呢,那么被吃的就是我。

“不公平!”我也曾抓着启宾雨原濒死扭动誓死抗争,“你明知道青骅恨死我了!他才不会想来救我呢,他会躲起来,让狮子把我吃掉。他功夫比我好,我躲不过他的,最后被狮子吃掉的一定是我。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真的?”启宾雨原认真地考虑,“我真的不如直接杀了你?那么——”

“算了!”我立刻举手投降,“你还是让我去试试运气吧。”

现在我就面对着自己的命运。

启宾雨原出手真阔绰,给我们的舞台是真真正正的一整座古堡,狮子在大厅里左奔右突,不知是被打过兴奋剂还是饿惨了。

洁白如玉的楼梯,琴键般盘旋着直到二楼,楼梯尽头是一扇白色的大门,开了一隙,青骅被推出来,站在台阶的最上方,扶着楼梯栏杆,凝视着狮子,暂时不动手。

就知道他恨我了!呜,天助自助者,我打量形势,看有什么法子自救。

我站在古堡小小的院落中,大门不用说是关紧了,估计我没有破门而出的希望;院墙高高的,用大石头垒成,石头跟石头之间那叫一个紧密呀,跟金字塔有得一拼,刀锋能不能插进去都是问题,手抓着爬上去就别想了;破院子,连棵树也没有,爬树躲避也不行了;厅是半开放结构,没有门,空落落地对着院子,几根粗大的玉石柱子撑住,它们粗得张开双臂都抱不过来,我看我爬不上去。

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爬上去,而大厅和院子都空荡荡的,除了厅顶垂下来的巨大水晶灯,还有厅角的几张小桌子几个瓷花瓶,就一无所有——哦,除了水晶灯旁边,有个小阳台似看台般伸出来,启宾雨原孤零零地坐在上面托腮看戏。

我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吾命休矣!脖子抻得长长的,闭目等死,但愿狮子一口咬断我的头,可以让我少受些苦楚。

狮子惊天动地大吼一声,向我扑来,我闻见它的臊臭味熏向我。

恕我真不是英雄好汉的材料。我的腿一软就跌倒在地,哭爹喊娘地四肢着地爬开,自己也知道爬没什么用,狮子只怕咬到我的脚了。

我的脚好端端的,除了吓得麻木一点。

狮子还在那边狂吼。

我回头,看到青骅跳下来跟狮子大战三百回合,可怜他手里连刀都没有。我给启宾雨原设计场景时怎么就没给他一把刀呢!但是我真的以为骑在动物园的那种狮子背上,给它套个项圈,是很容易的事嘛,连马戏团的姑娘都能做到。

再看眼前这头活狮,腾挪纵跳,灵活得跟全身没骨头似的,威武得跟一头龙似的,甭说骑在它身上了,能别给它骑了去就算不错。

“青骅,谢谢你救我!”我含着眼泪大喊,“你加油!”

青骅咒骂了一声,继续跟雄狮大战三百回合,战着战着就挂了彩,回身往台阶上逃,狮子紧追不放。这畜生,爬起台阶来比人还灵活!一步纵过几十阶。

我看这形势不妙。台阶上头是大门,这大门不像是会开的样子。

青骅逃到尽头,前无去路,后有饿狮,不就成了瓮中捉鳖的那只鳖,香喷喷的一块小点心?

我跟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遇险,我岂能不救!我奔进大厅,取了一个花瓶,狠狠地朝上头甩去!

启宾雨原微微一惊,以为我发了失心疯,想砸他泄愤。这种时候我哪有时间砸他泄愤!我对准的是上面的吊灯。为了美观,那些水晶条都是下面尖的,被花瓶一砸,哗啦啦地落下来,像下了场剑雨。

我花瓶一出手,已经抱头往台阶下面躲,可还是被碎片溅到了,痛得要命,好在也只是皮肉伤了。剑雨既停,我捡起碎水晶就朝狮子扔——哼哼,我总算也有远距离的暗器了!

无奈我铅球考试从来没及格过,手上力道可想而知,砸下水晶灯,已经是小宇宙爆发,再要掷伤狮子,简直是做梦。何况还有准头问题呢?那水晶碎片枉长了个尖头,连狮子的皮毛都没伤到。水晶灯哗然碎裂的时候它颇为警觉,直愣愣地提防我这个人类出什么幺蛾子,结果水晶碎片下落时没砸到它,我奋勇出手又没砸到它,它晃了晃大脑袋,释然,回头继续对付青骅。

我急得抓着一把水晶往台阶上跑,边跑边呜咽:“《动物世界》

说狮子只有饿的时候才会攻击动物,给它点什么吃一吃就好了!”说着已经跑得台阶中段,离狮子比较近,丢得也比较准了吧?我继续出手。

青骅躲开狮子的一扑,一脚蹬在狮子的喉管上,避开它的一咬,狮子向斜上方一纵,我一块水晶正好丢中它的脖子。耶!

它抖了抖脖子,像抖落一粒水珠。水晶滑落,它毫发无损。我真没用!如果我读的是体校,天天苦练标枪、飞蝗石、血滴子……呜呜哪怕给它添道小伤口也是好的呀!

更要命的是,它被我惹恼了,竟然向我扑来。我大叫一声,魂飞天外!手里还攥着一根水晶剑,可前车之鉴,也不必出手了,出手是没什么用的……要紧关头,青骅一拽狮子尾巴。狮子大怒,空中转身,张开血盆大口,青骅将一团血糊糊的东西投进狮子口中。

狮子暂时停下来咀嚼,青骅冲我瞪眼,又是指他自己的眼睛,又是指狮子的脑袋。

我猜他是要我用水晶条戳狮子的眼睛。

我我我——我能做到这样的事?它嚼那团小东西也嚼不了多久,没时间给我犹豫。我拼死向前一戳。

狮子一晃头,我没戳到它的眼睛,只是在它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好了,我给它添了一道小伤口的心愿已经达成,现在要做的就是能跑多远跑多远吧……跑楼梯大概是跑不赢它的,我毛腰埋头往栏杆外一钻。

这石梯右侧是空的,以石栏杆围住,钻出去,外面就该直接跳楼了,我当然没那种气节,抓着楼梯扶手不放,指望狮子从我头顶跳过去,自己到楼下跌死呢!

狮子有点智商,才不干那种蠢事,把嘴伸向栏杆间隙来咬我,我使尽浑身解数躲避,青骅则在后头捣蛋。伸着伸着,躲着躲着,捣着捣着……不知怎么一来,狮子的头就卡在了栏杆里,呃——这样也可以啊?

青骅就把自己脖子上的项圈解下来,套在了狮子的脖子上。

狮子就软绵绵地睡倒了。

“啪,啪。”启宾雨原居高临下地鼓掌,一脸生动:“项圈上有毒针,套在骅王兄脖子上时,按过保险装置,所以不妨的,骅王兄转套在狮子的脖子上,毒针发动,雄狮便一了百了。吾固知小小的狮子难不倒骅王兄,但令吾最敬佩的,是骅王兄竟以自己的舌头来喂狮子!真有佛祖以身饲虎之风。”

舌头?我转头睁大眼睛瞪着青骅。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脸愤恨和倔犟,不肯同我目光接触。

那一团血糊糊的东西,是……是他的舌头?为什么?

“因为彼时情况危急,”启宾雨原好心同我解释,“骅王兄想到你说的狮子吃饱的问题,他固然没带任何粮食让狮子吃饱,削下一块肉应付应付总可以的。他固然没带任何利器可以削肉,牙关一咬,咬下半截舌头,总是可以的。正所谓毒蛇噬腕,壮士断腕——啊,我们这就该让毒蛇出场了。”

台阶上的白门又开了一隙,门后暗影幢幢,青纳从影子里踱出来,穿着恶俗的短袖皮衣,腰间一柄长剑,仍然气质沉静。青骅嘴角松了松,一缕鲜血流了出来,青纳快步走向他,握住他的肩,眼中有泪。

“对不起!”我抹着眼泪哽咽道,“都是我不好!”

青骅不看我。青纳淡然安慰我道:“没有你,他也会想出其他法子对付我们兄弟。”

地板格格作响,打开一个大洞,一条蛇从洞里爬出来!

经历了那头饿狮,我已经知道启宾雨原找的蛇绝不会是什么广东蛇馆的小菜蛇,但我也绝没想到它腰有一头母牛那么粗,长……都不晓得有多长,反正盘在地上一大堆,头竖起来半天高,还有尾巴拖在洞里。

这根本就是一条巨蟒!鳞甲威武,青纳的佩剑戳在它身上估计不是打滑就是被折断吧?

“这不是战斗,是谋杀!”我咆哮,“启宾雨原你还说什么美学、什么表演,给人这种没胜算的蛇,你太不要脸了!”

启宾雨原微向我倾身,食指按在嫣红嘴唇上:“这你就错了……”

院门忽然打开,启宾雨原眉毛一掀,一个穿甲胄的家伙屁滚尿流地跑进来:“殿下!王军,把咱们包围了——”

外头有人喊话:“王储殿下!王请您一叙,殿下出来吧,莫令小的们为难!”

启宾雨原慢慢地拍了拍手,白门大开,门后满满都是卫兵。他问穿甲胄的:“殊罗队呢?”

“等候命令……可是,可是,王储,那边是王,是您的父亲……”

启宾雨原闭目沉吟,外头忽有巨响,仿佛万炮齐鸣,一下子,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门里门外的士兵们全乱了,一场大厮杀。启宾雨原急匆匆地到外头去主持大局,青纳青骅兄弟忙着跟士兵们混乱斗殴,那条大蟒倒成了最轻闲的一个,盘在地上吐信子……忽然像被烫了尾巴似的,从洞里把整个后半身都抽出来了。

青骅跟青纳杀开一条血路,拉我同走。

蛇洞里有人钻出来,利用巨蟒的身体掩饰他的身形,手伸出来一挥,青骅的手抖了一下,放开我,举目四顾,一时还不知道偷袭来自什么方位。“那边——”我想提醒他,那人手又一挥,我像被真空吸盘吸住似的,就滑过去了。

那人抄住我,跳进了蛇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