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生坐在老人的旁边,果然连一动也不动,怕万一惊动,打扰了他。

望着老人,雨生的眼前便浮现出一个月前与老人结识的倩景来子

古木镇,是闽西山区的一个古老的小镇。所谓镇,不过有十几家店铺,卖的也大多是山里出的山货药材,长恒记药铺算是其中比较大的一一家,有三间门面。这一曰,小伙计雨生在柜上捣药,只听得街上轰隆一声响,抬头一看,原来是一辆装满货物的马车,不知怎的,车轴冷不防断了,车轮脱离车身滚了出去,车把式被压在车子和那老大一堆货物下面,只有两只手和脑袋露在外面,鲜血满面地喊着救命。

雨生一见,赶紧跑了过去,两手机住那车身,一吸气,“嘿”的一声就要把车子掀过去。别看雨生今年只不过十五岁,倒是有一身好力气。要问这力气是怎么练出来的,说来也有趣,这孩子从小就没了父母,十岁时到远房亲戚家开的长恒记药铺来当学徒,可他生性喜欢学武,镇上来了走江湖练拳卖艺的,他就一边看着一边记住,杂七杂八倒也学了些招式。学武首先要有力气,他便想出一个办法:在自己住的房门口挂了两个沉甸甸的沙袋,开始进出时,要用肩腰加手使劲顶,才顶得开,到后来只要用两只手推,再后来,只需用一只手轻轻一撩,就能进出了,于是又换子对更大的沙袋,就这样,几年下来,人长大了,力气也练出来了。

然而,这一辆牛车加上那些货车,足有千斤重,纵然雨生使出全身力气,也只稍稍使那车身动弹了一下,并不济事。雨生急了,喊道:“谁来帮帮忙哪?”

小山镇的街上并没多少人,却有一位老头儿过来了,他背着一个褡裢,一手还挟着一把雨伞,看模样,像是远道而来的外地客,他笑着说:“小兄弟,看我的!”说着,伸出两只手,抓住那车帮子,只一提,就把车身提得竖了起来,看得雨生和其他赶来帮忙的人都目瞪口呆。

人们七手八脚将那受了伤的车把式拖了出来,再找那老头儿时,却已经不见了。这可让雨生恨得直跺脚,镇东镇西到处去找,也没找着。

可是,第二大一早,那老头儿却来到了长恒记药铺的门口,他是来借铜臼捣药的,雨生一见,喜出望外,赶紧招呼:“老伯,我昨天找你找得好苦!”

“你找我做什么?”老头儿惊异地问。

“我想拜你为师,跟你学功夫。”

“嘿,学功夫,谈何容易,得有点儿灵气才行,这样吧,我先给你猜几个谜,你猜出来后,我们再商议。”

雨生一听,可来了劲:“行。”因为雨生平时就顶喜欢猜谜了,有些中药名字难记,可是用猜迷的办法来记就容易了,而且雨生总是比别人先猜着,譬如“异土他乡”是“生地”,“千年裘衣”是“陈皮”,“九死一生”是“独活”,“低头思故乡”是“当归”,像这样的谜语,雨生可以说出一大串来呢。

可是老头儿却没有说话,而是蘸着水在柜台上画子一个字,雨生低头一看,却不识得,那字是“胜”。老头儿说:“打一个成语,你猜吧!”这可难不倒雨生,他盯着这奇异的字望了一会就脱口而出:“引人入胜!”

“唔,不错。”老头儿又画一个“泛”,“这个呢?”雨生稍一思忖就知道了:“人仰马翻!”

“好!”老头儿又画了一个字,是将两个“竿”字脚对脚地上下连在一起。雨生笑了:“立竿见影。”

“好个聪慧的孩子。”老人心中暗暗赞道。“还有一个,听着:左十八,右十一,左怕火,右克水。”未及说完,雨生就答道:“是‘杜’,老伯,莫非你是姓杜?”

老人手捻着胡须点点头说:“没错,老朽是姓杜,名叫杜宣河。”

“杜师父,既然我都猜出来了,你可以收我这个徒弟了吧?”

说实话,老人打心底里是很想收这个聪明孩子为徒,但他想到中了毒的老伴正等着自己找到解药去解救,便说:“眼下还不行,因为我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要办,等这事办妥了,我一定收你为徙。”看到雨生泄气难过的样子,他又说,“不过,你別急,我们可以先做朋友,我在这儿的时候,只要有空,就教你几手我会的功夫。”

从那以后,杜帅父每天一大早就到周围的深山幽谷去寻找他要的药,晚上回到古木镇,就寄住在镇口的天王庙里。雨生呢,每天到傍晚,就去看他。雨生这孩子既勤快又懂事,不时带些吃的东西去给老人,每次去又总要帮老人收拾忙碌一番,杜师父看在眼里,爱在心头,像这样的好孩子,实在不可多得,别说收徒弟,就是认作干儿子也心甘情愿,他拿定主意,一但自己的事办好了,就把这念头跟雨生挑明了。

杜师父既然有了这念头,待雨生当然也就不一般了,他让雨生到池塘边采来几根长长的莒蒲叶,说是要教他练剑。

可这狭长柔扨的蒲叶拿在手中,那绵嫩的叶尖还在随风晃摆,雨生心中大惑不解:“有这样的剑吗?像这样的剑又有什么用?”

杜师父笑着说:“真正的好剑,柔可作绕指环,刚可削金石柱,我有一套如意软剑法,这软剑就因为它的软,更能变化莫测,出奇制胜,施展起来,比刚剑要增许多优势呢!”说着,他拿着根蒲叶迎风一抖,那蒲叶果然挺得笔直,纹丝儿也不晃摆了,只见他手持那根蒲叶施展开来,削、挑、刺、劈、扫、剁、架、格,舞得呼呼生风,蒲叶始终挺直刚竖,跟真正的剑没有两样。接着,他手法一变,那根蒲叶顿时变得柔韧绵劲,作出一串缠、撩、拨、弹、钩、掏、拧、抹,有时几乎就像丝带儿那样能瞬时绕着他的身子转上两圈,又随即伸弹开来,千变万匕叫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摸不着它的来龙去脉,看不清它的招式走势,舞到最后,只见一团青光在腾跃翻滚,把雨生看得呆住了。

杜师父说:“这一套软剑术共二十一招,每一招又都可分别变为刚柔两招,从今天起,我就一招一招地教你,好吗?”

就这样,一个月下来,用那蒲叶为剑,雨生已经跟杜师父学了二十招了,还有最后一招“脱手追魂”,听杜师父说最是厉害的,也十分难学,得等到前面的都练得比较娴熟,有了一定功力时再教给他,而且学那一招非得用真剑才行。

此时,只见那盘膝安坐着的杜师父头上热气腾腾,脸上泛着红光,片刻之后,他两眼一睁,竞然又跟平时一样炯炯有神了。

雨生十分高兴:“杜师父,你没事了?”他哪儿知道,这是杜师父已将最后的生命力全部积聚在一起,出现的回光返照。

杜师父没有回答,却从自己腰里解下一条有三寸宽的黑色宽皮带:“雨生,它已经跟着我有三十年了,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你把它系在身上。”

雨生依言接了过来,系在腰间,觉得这皮带有点儿沉,有点儿厚,腰带头上还嵌着个剑把样的东西,不由得尝试着抓住那剑把拔一拔,这一拔不要紧,便听得“铮”的一声响,竟然拔出子柄锃亮锋利的剑来,那剑狭狭的,剑身还在柔韧地晃摆,恰如一根蒲叶。

“软剑!”雨牛惊喜地叫了起来。

“是的,这是用精钢打就的,名叫如意软剑。现在,你就用它将我教你的二十招剑法再练一遍给我看看。”

雨生手持那柄剑,一招刚,一招柔,施展开来,虽说功力还嫩子些,但因他学得专注,练得勤奋,加上他悟性极高,那一招一式,竟然十分熟谙,深得其中楕髄。到后来,竟然也已经只见一团白光裹身,有滴水不漏之势了。

杜师父看了,心中很是宽慰,说:“现在,我就教你最后一招‘脱手追魂’,你留心看着。”说罢,便走下床榻来,接过雨生手中的软剑,掂了一下,感到力还从心,眼睛随了一下殿内的几根木柱,便将软剑呼呼舞了起来,只听一声喊:“看左面那根柱子!”手一扬,那剑已借着一股韧劲成弧线斜向弹飞出去,明明是看着它飞向右边的、不料半途中剑身却突然一下子绷直,拐了一个弯,冷不防就“铮”的一声插在了左面那根木柱上。这一切来得那么快,叫人几乎来不及眨一眨眼。

“真厉害!”雨生见了,不禁喊出声来,手痒痒的,只希望能一下子就学会。

杜师父说:“雨生,记住,这一招最要紧的是声东击西,出其意,剑离手不离心,借心发力,手眼剑合一,自然就百发百中!”说罢,就将这一招的要決细细解说一番,又将步法手法眼法演示了几遍。

雨生心领神会,当即接过那剑练了起来。几番之后,便有些入门了,虽还有些偏差,不一定能回回击中木柱,但那剑已经能在空中划弧拐弯,击不中时便能飞回到身边来。

两人正练得认真,不料,杜师父突然感到心头一阵绞痛,顿时脸色变得灰白,脚步踉跄了一下,就要跌倒,慌得雨生忙抢上前扶住了:“杜师父,你怎么了?”

杜师父倒在床榻前隔了好一会,才缓过一口气来:“雨生,我不行了,蛇毒已经攻心,我没有多少时间,得赶紧把几件事向你交代清楚。”说着,他从贴身的怀里颤颤地掏出一只腊梅黄的玉瓶,这玉瓶鸭蛋大小,外壁镌刻着海兽葡萄花纹,拧开瓶盖,里面是黄灰色的粉未可闻到一种淡淡的异样的药香。

杜师父说;“这里面是七十一种药,加上鸡公蛇的毒液,只需用水调和,就可服用,哪怕只有一滴,也足够解毒了,你可要小心收藏好!”雨生郑重地说:“我懂,这是你老用性命配成的药,我一定会拼着性命保住它,不过,我怎么才能找到师母呢?”

“在杨州城外,有一座佛庵叫菩提庵,庵内有一位觉空师太,你到了那里,就去找她,她知道我老伴藏在哪儿,我这儿有一把钥匙,你带在身边,觉空师太看到这把钥匙,就会知道,你是我托付的人。”说罢,杜师父从褡裢里取出一把铜钥匙,这钥匙约三寸长,跟一般钥匙没叶么两样,钥匙上系着一条丝线,雨生正好将它挂在脖子上藏在胸前。

交代完了这些事,杜师父已经感到精疲力竭,连呼吸也很困难了,但他还有些不放心,便紧紧抓住雨生的手说:“雨生,这一切全靠你了,这两千里路很不容易走,处处得小,小心,江湖上有好人,也有恶人,记住,七天,还有七天……”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最后,身子陡地一抖,就再也不动弹了。

雨生心中说不出的悲痛,虽说相识只有一个多月,可是彼此却结下了犹如父子一般的情意。但是,他知道,此刻不是伤心落泪的时候,要紧的是完成杜师父未了的心愿。

他草草将杜师父掩埋在庙后的山坡上,带上杜师父褡裢中的一些碎银子,也来不及回到药铺去打个招呼,连夜就上路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所拥有的时间仅仅七天,今天是初三,也就是说,到初十那天必须送到。而谁能预料到,这一路上等着他的将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