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若完全不知道面前两人已经在暗地里商量着怎么把她卖掉,她来到祖老太太屋里时,老人家还是习惯性地倚着软榻在小憩。桌子上放着几页纸是清若特意抄的,一个字比寻常书本大上一倍,老人家看着也不辛苦。

“老嬷?”唤了几声,老人家睡梦中呓语几句却没转醒,清若没敢再高声打扰。

默默走到一旁的桃木如意圆桌前,看着散乱的书页,多是早年写的,纸张早已泛黄,甚至有些残缺,但看得出老人家对这些珍惜,每一张都压得十分平整。清若一边整理一边看,有些惊奇地发现除了少数几首耳熟能详的诗外,里面好几首显然是自创的叙事小诗。因两种内容用的是不同的字体,纸张也略有区别,所以很容易区分出来。

通篇的簪花小楷算不得特别漂亮,但是清秀有力,颇有男子的气势。那些叙事小诗用字都极为隐晦,大抵只能猜出写诗的人在睹物思人,在怀念过往,但要说是怀念什么总是不点明。清若真好奇这么谨慎小心的做法会是谁的笔迹,却发现其中几张下有署名慈宁。

清若偷偷回头看了酣睡中的祖老太太一眼,心想莫不是这个名字是祖老太太的闺名?她记得杨妈妈说过孔老太太的名字,很普通也很容易过目就往的一个名字,而且孔老太太不识字,所以显然慈宁就不是孔老太太。

“咦?你什么时候进来的?”祖老太太一个辗转醒来,喃喃几声,把清若吓了一跳。

“进来又一会儿了,看你睡得正好,没敢叨扰。”清若乖巧回答。

祖老太太挣扎起身,清若急忙上前帮忙,给她塞了两个枕头垫背,又转身去给她倒水,只听祖老太太自言自语道:“好像是我唤你进来的吧,结果我自己倒是睡过去了。”微睁眼睛打量着清若,又看了看桌上叠放整齐的书页,“你整理的?”

清若点点头,“我看着散乱在桌子上,怕起风飞了,就收起来。”还拿了祖老太太的紫檀念珠压着,祖老太太哦了一声也没说什么,清若本以为进来会被她念叨一番,可没想祖老太太一个字都不提。等了一会儿,见她又昏昏欲睡的样子,问道:“老嬷,要我扶您到**躺着吗?”

祖老太太忙回神,摇头道:“不了,一躺今日就起不来了。人老了,总是贪睡,明明百年后就许多时间睡个够,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清若被她的口气给逗笑了,“老嬷会长命百岁的!”

祖老太太斜了她一眼,“如果你能学你阿姆一样,我想我两百岁都能过。”清若赫然,一时不知要说什么。祖老太太叹道:“别苦着脸,你惹出的事早就知道了,懒得说你而已。我早说过了,你绝对不会比安宁省心,这才过多久。欸,我这把老骨头,真是不够你们折腾啊。”

“老嬷,那你叫我进来做什么的?”清若苦哈哈地蹭到她身边,发生这事谁都不想的,但是做人最要紧的是开心嘛。

祖老太太想了一下,摇头道:“我忘了。”

清若生生被噎住了,但又不好说什么,她瞥了书页一眼,忽然醒了神,急忙转移话题,“我刚刚看到上面的字写得很端正有力,不像是我阿姆或者小姨的字啊。老嬷,是你写的吗?”孔大姨的字她没看过,但参照杨妈妈跟孔安宁的字迹,大约姐妹三个的字体是差不多的。

“是年轻时候写的,早就发黄了。”祖老太太说着目光温柔。

清若瞧得仔细,好奇地问:“老嬷的闺名是叫慈宁吗?很传神呢。”都说人如其名,名如其人的话,对一个人的人生才是最好的,名字或轻或重都不利于发展。“老嬷家里以前是做什么的,怎么会取这么好听的名字。”

一般来说,寻常人家的姑娘多数是什么什么娘,什么什么君,或者就是各种花。像是杨家这种有理事会有族谱的,还可以按辈序,可是发继媳妇几个孩子直接大丫二丫三丫,若不是清若帮忙改名,恐怕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但祖老太太不仅自己识字,还给自家子孙取了那么多好听的名字,这就不仅仅只是会写字这么简单了。

祖老太太闻言,眼睛半闭,眼神微醺,好似有些失魂,又像在凝神打量什么。清若忽然想到蔡氏刚刚说祖老太太劳神过度,身体欠安,正想开口让她不要多想。

祖老太太忽然开声,喃喃道:“好像很久没人问起这事了?”

清若汗颜,这是在责怪,还是长篇大论的开头?可看祖老太太自己挪了个舒服的姿势,显然是后者。清若还算是个合格的听众,立刻换上一盅温热的枸杞雪梨茶,再从一旁画有三蝠寿星牵鹿图的罐子里取了一小颗冰糖放入。然后像个勤奋好学的学生般坐在祖老太太,睁大眼睛准备洗耳恭听。

人越老越像孩子,祖老太太也不例外,见清若如此,心里也舒爽很多,喝了两口雪梨茶后就开始讲起沉淀记忆中的那个故事。

“其实这事,如果你不问起,或许我就带入棺材了。上一回说这事好像也好多年前了,我想想,好像是你阿姆当姑娘时问起。对了,那时就她喜欢待我这屋里,像你现在这样,所以问的也最多。你舅舅他们都是坐不住的,一个跑外,一个跑屋里,都说隔代亲,我也就跟俩个小孙女比较亲。不过说起来,他们不敢问,我也不敢说,已经六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也记不大清楚了。”祖老太太开始整理思绪,结束了无逻辑的叨絮后,开始转入正题。

“说起莲城,其实我小时候还在那里住过,我记得就在六槐树巷第二个院子。那么多年,也不知道那些树还在不,那院子给了谁住。”祖老太太陷入深深的回忆,没注意到清若惊讶的眼光。“那院子离总兵府也就两条巷子的距离,我记得每天晚上都有士兵在院外走过。那时怕极这些士兵,刚刚拿刀拿枪忒瘆人,幼时不懂事,常常被吓着说不听话要丢进总兵府里,每次都被吓哭。”

祖老太太说着自己都笑起来,清若却有些笑不出来。她没去过莲城,可是她也知道,一般来说一个城内都是按职能划分居住区域的。简单来说,不可能市集之中放个兵营,也不会在富人区建个贫民窟,哪怕木云这样的小地方都会有所谓的集居地,就不说富庶的莲城了。

所以能住在总兵府附近,只能证明祖老太太娘家非富即贵,并且非常有可能就是官道上的。想至此,清若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祖老太太会有这么多规矩和道理。若是一个五品以上官员家里的小姐会读书认字就没什么稀奇了,但是让清若惊讶的是祖老太太竟然会是这么显赫的身份,可从来都不曾听杨妈妈说起啊。

清若怕再不打断,祖老太太说到天黑都说不到她想知道的问题,于是问道:“那现在家里人呢?”

“家里?呵呵,哪还有什么家里,早都没了,六十几年前就都没了。”祖老太太轻笑了一下,眼角却慢慢垂下,“要不是朝廷说给平反,我怕我阿爹在九泉之下都不会瞑目。”

“甲子大案?!”说到平反,清若脑子里立刻浮起一个词语。

据说当年受牵连冤屈下狱的清官不少,大部分的结局不是流放就是屈死狱中。而家中老小,幸运的就逃了出去,那些死在路上的也比惨死在教坊司里的要好得多。

清若心中一揪,伸手去触碰祖老太太枯瘦的手掌,只觉她在微微发颤,可想而知,当年的噩梦是多么深刻,以致六十多年后都记忆犹新。“老嬷,那您怎么逃出来的。”她很好奇,六十多年前,祖老太太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怎么有能力一个人流浪到绵县,还成亲生子。

祖老太太缓了好一会儿,稳住了情绪,说道:“是我乳母用她女儿换我出来,她就一儿一女,连她丈夫都死在这次动乱中。”

“那阿公是不是……”清若大胆假设,祖老太太跟着乳母逃出来后,嫁给了乳母的儿子,也就是孔老爷子的父亲。

祖老太太点头,“这些年算是隐姓埋名,要不是平反,我也都不敢拿这些东西出来。”祖老太太看着屋里那些陈旧而不便宜的家什物件,多是当年送给乳母的,没想到兜了一圈又回到她手上。

清若肃然,就算朝廷给这些清官们平反,却也只是表面安抚而已,而存活的人真正的伤痛是永远地失去亲人。

“老嬷,你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了吗?”清若心中有小小的希冀,希望上天能给她一线寄托。

“倒是有个兄长,不过早就死了,连尸体都不知道在哪。你阿公年轻时曾去过莲城,问遍了所有人都说没见着踪影。”祖老太太渐渐坦然,“越是老,越是会想到从前,但却好久没想起这些事了。”

清若连忙笑着安慰:“老嬷,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瞧瞧这话真不错。如今谁能有您这么高寿,还儿孙满堂的,算上璘儿表姐的孩子,咱家都五代同堂了。要是按照二姨家的姐姐出嫁的速度,说不定到不久以后,还能六代同堂呢!”清若说着故意打了个哆嗦。

祖老太太被她莆眉弄眼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一扫刚刚的沉郁,无可奈何地道:“你这小滑头,仔细你二姨知道了得恼死你。”

“老嬷,那你可不能把我卖出去,我可怕极二姨了。”清若低眉顺眼道。

祖老太太笑得有些岔气,直把她搂入怀里,作势拍了几下。清若心中轻叹,她果然是不孝,险些又让老人家劳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