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狗也是个大孝子,这是有目共睹的事。眼下,杨二狗还有个老娘住在临水镇。老娘说过不惯城里的生活,杨二狗就给老娘在临水镇主街热闹的地块上建了一座房子,又特意请两个保姆专一伺侯老娘的生活。依临水镇人的说法,这老太太过的日子,都快赶上皇后娘娘了。

老太太可不像别人那样领儿子的情,这“皇后娘娘”的撵脾气,儿子一个月要不回家让老娘瞧上一回,她就要闹上门去的。当然不是元配夫人对二奶侧室的那种闹法,而且也没此必要。老太太的刹手锏,是直接提溜一袋臭豆腐上儿子架在二十八层之高的董事长办公室。

老太太一路走一路嚷,“杨二狗是我儿子!”。

杨二狗要是这楼里的傀儡皇帝,这老太太就是太后老佛爷,谁敢拦她。

饶是臭豆腐臭遍一座楼,饶是这老太太土得掉碴,她还是如入无人之境。门口打扮得像法国总统的俩宝安,甚至把老太太直接护送进电梯,又殷勤地摁下“28”层的字眼。

老太太当然明白如此行事欠妥,见了儿子的面,她先声夺人:“臭豆腐呀,娘特意酿的,左等你不回,右等你不回,娘只得自个儿送来……”

对老娘,杨二狗就如面对一个被自己宠坏的孩子那样的无可奈何。皱眉,瞪眼当然都不是真的,虚张声势而已。

老娘当然吃准了这个儿子,“快吃呀,还热着呢。小时候,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你爹又去世得早,你爱吃一块臭豆腐,娘都拿不出。天可怜见,眼下终于过上了好日子……”

老太太又开始忆苦思甜。老泪在满脸的沟壑里纵横。

“拜托,老娘,难道就因为小时候你没让我吃上臭豆腐,现在就要让我吃一辈子!”杨二狗很想这么说,可这哪是孝子的行径,所以只得勉为其难吃得津津有味。吃完,瞧着娘一张老脸复又笑成九月菊怒放,杨二狗这孝子才敢麻着胆儿跟娘娇情。

“娘,往后,臭豆腐不要再送这儿来了。怪远的,累着你多不值当!”

“儿啊,那你回家吃。娘一月给你酿一回!”

幸亏老太太没有一天给儿子酿一回臭豆腐。不过,堂堂董事长,就为了吃一点臭豆腐,往返得费去两三天的时辰,这事儿说起来,多少有点滑稽。

“娘,往后你就别再费心费力地做臭豆腐。有闲情就享享清福。儿子又不缺吃少穿……”

老太太这才说了实话:“儿呀,娘这眼神儿越来越不济,是瞧一回少一回了。”

回家那会儿,俩保姆不晓得是真有其事还是煸风点火,说老太太有一回上街,见一辆小车走下来一个人,逮着人家就喊儿。亏得人家脾气好没见怪,要不然,这世道,有愿意装孙子的,可没有白装儿子的呐!

保姆的话说得杨二牛这个大孝子耳根儿发热。从此,不管多忙,一个月必定得抽空回一趟临水,哪怕什么事不干,只陪老娘叨嗑一些家长里短。

这天,杨二狗正听老娘夸凤梧坪第一孝。老娘的说道,这个被传为凤梧坪第一孝的女人,不过是天天用小推车送公爹回家,难道还能比过自个儿——他这回来一回,费时费力不说,得撇下公司里多少事儿。

不过,话说回来,乡下人的眼光,指不定落伍了多少年代,这整件事儿听起来就像个笑话——都什么年代了,这凤梧坪第一孝还推小推车,至不济也该骑脚踏车,别是个连脚踏车都不会骑的二百五,或者压根儿连脚踏车都买不起。

二十四孝里,有一个郭巨埋儿的故事,依杨二狗看来,这简直是混账王八蛋才做的事,要是穷得连老娘都养不起,就没资格说孝。依此类推,要是连脚踏车也骑不来,就是孝,那也是“愚孝”!

可是老娘把这凤梧坪第一孝夸得像一朵花,而且并非那种雾里看花的花,而是实实在在明明白白就能见得着呐——眼下,这第一孝就在临水集镇摆摊卖菜,顺便卖牛奶。

“老太太每天喝的牛奶就是上她那儿买的!”保姆也在一旁帮腔。

“娘每天喝的牛奶是菜摊上买的?”

“老太太爱喝那里买的牛奶,说新鲜。”

“那我拿回来的牛奶呢?”杨二狗的心在滴血,他给老娘拿回来的牛奶都是公司的拳头产品,竟抵不上菜摊子上卖的牛奶,天理何在!

“老太太心好,让我们俩拿回家给孩子喝!”保姆有点不好意思。

这下,杨二狗算是久闻大名。但是百闻不如一见,他是非见这个凤梧坪第一孝不可了,尤其这女人还卖牛奶,从自己的亲娘嘴里跟他抢生意,真是有本事得很!

柳香梅那会儿正忙得不可开交,过秤、收钱、找钱、一边还得匀出手来舀牛奶,舀牛奶的那只手还得带上乳胶手套——因为摸过钱,拒说钞票里头藏着大量的细菌。

一些老主顾等得不耐烦,直接把钱往她的匣子里丢,柳香梅抽空瞄一眼,人家多半都是多给,她心下抱歉,只得又赶着往人家菜篮子里头丢一把小葱或者几个茄子。

这女人杨二狗早就见过,但他还是在一旁瞧了半天——不像二百五,瞧她的生意,也不是买不起脚踏车的主儿。

眼下,这女人身后就支着一辆小推车,那上头还搁着一捆大葱和小半车儿土豆。想来,她卖完菜,就是用这辆小推车推送公爹回家,要果真这样,那也只能算顺水人情,哪就够得上凤梧坪第一孝了。不过,这女人舀牛奶之前还晓得戴上乳胶手套,这不得不令人对她刮目相看。杨二狗从乡下出来,当然晓得乡下人对卫生的讲究界限,要是谁饭前便后肯洗一洗手,绝对是个中翘楚,别说舀牛奶之前洗手。

柳金叶打发了一拨又一拨老主顾,她那摊儿上渐渐冷清下来,杨二狗才不紧不慢踱了过去。

“唉……这个……”真该死,他忘了这个女人叫什么来着,难道真是贵人多忘事?

但是柳金叶一见杨二牛杨老板,如遇贵人,喜出望外:“啊!杨老板,你怎有空来这儿?”

“这个,我随便瞧瞧!”

“对了,那个阮红霞,有她的消息了没有?”柳香梅才不管人家答不出来是否会尴尬,她要是能考虑得这样周到,还能挣个憨女的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