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门来,周家旺熟门熟路去乘电梯,柳香梅迟疑半刻,道:“家旺,你乘电梯,我还是自个走来得踏实。”

“婶子!”周家旺好像在瞧一个外星人,“这可是第二十八层!”

“没关系,慢慢走着也就到了!”

“婶子,这电梯放着不坐白不坐,费的又不是咱家的电!”

“家旺,我的腿都要软了。”

“不用怕,这里的老板还叫‘杨——二——狗’呐!不也是临水镇人。”周家旺把杨二狗三个字儿说得极慢极响,仿佛他吃太饱的时候打的嗝儿,又像肚子饿的时候放的空屁。

“不是,我是觉得这楼太高了,二十八层呐!”柳香梅憨憨一笑,“要下不来怎办?”

“不是有电梯吗?”

“我怕半道儿上要停电了怎办?我还是自个走来得安心!”

什么叫落后愚昧,什么叫不登大雅之堂——这就是了!周家旺一脸鄙视,目送着婶子的身影消息在楼梯口,自己才进电梯。

“电梯,等等!”眨眼间,徐徐关上的电梯门挤进一个大胖子。

电梯,等等——这人以为电梯能听懂他的话?周家旺定晴一瞧,正是杨二狗。

“年青人,你婶子呢?”

“她,她从楼梯走下去!”周家旺回答的极不情愿,这件事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走……下……去?”杨二狗也是一个仿佛瞧见外星人的表情。“我知道了!”到了下一层,这个胖子便出了电梯。

柳香梅也才刚刚走到下一层,杨二狗一出电梯门,便瞧见了这个憨女人。

“呃……你叫柳香梅,你等等!”

“老板,您喊我?”柳香梅站得毕恭毕敬。

“喏,这是我的名片,你有事儿找我可以打上头的手机。”

“那……要是有事儿,我直接来找您行不?”柳香梅得寸进尺。

这又是一张不按常理出的牌。不过,瞧在临水镇人的份上,杨二狗略呆一呆,便推出了满脸的笑容,“行啊,怎不行!”

“谢谢您!”柳香梅感激不尽。

“对了,你可以乘电梯!”

“哦,不。我更愿意走一走!”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如果用频临灭绝的生活习惯来解释这个乡下女人的行为可能会行得通。

杨二狗目送这个乡下女人消失在楼梯口。

周家老爷子现在时常倚靠在凤梧坪村头的那株老柳下,另一只手撑着一根同样老态龙钟的拐棍儿,就像一道雕塑,当然不免有些苍凉,让人瞧着心酸。这老头是完全废了。

纸里包不住火,眼下,凤梧坪除了三岁以下的小孩,没有人不知道周家的严监生第二给一个母狒狒一样的女人骗走了一辈子的积蓄,这件事的两个当事者都有点特殊,说起来不免令人觉得有点滑稽。不过,面对这样一个风浊残年的老人,谁要还能笑的出来,才是真正的没良心。

柳香梅每天在临水镇市集上收摊回来,都要附带着把公爹接回家。老头就坐在她的推车上,从前他的孙子押车的位儿。

夕阳从村道两旁的老柳梢上筛下点点光斑,这会儿,上学的伢子要放学,下田的老乡要收工,赶集的婆娘要回家,骑着脚踏车的中学生横冲直撞……正是村道上最热闹的时辰儿,柳香梅两手推着小车儿,嘴也不敢歇着,不停地吆喝:“请让一下,请让一下,别碰着我爹!”老头儿耷拉着眼,似睡非睡,如世外高人,瞧的人就觉得老家伙真会享福。这老头如果还能感受乡里乡亲的眼神儿,只怕不免要得意一回。

当然,光凭眼神儿,可能不那么作得准的。眼神儿的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是凤梧坪从来不乏长舌头的婆娘和汉子。眼下,这一干人传的是凤梧坪第一孝!

“凤梧坪第一孝,莫过于周家长媳柳香梅!”……众口烁金,连个备选的B角都没有。

此话有实事为证,自开天辟地以来,如果有哪个媳妇肯像周家媳妇那样,肯让公爹天天坐小推车上,自个儿在后头推着走。传话的人发誓他们愿意头朝地绕村道走三圈。

“这难道还算不上凤梧坪第一孝?尤其是公爹还被人骗去一辈子的积蓄,他赤贫如洗,媳妇显见得连个算计都没有,这才是真孝呐!”

“何止没个算计,如今周家,全仗着这个媳妇挣钱养家。”

“话也不能说,我瞧着周家老大没少忙活,又是种菜又是养牛,毕竟男人才担当得起家里的顶梁柱。”

“呸!什么男人当顶梁柱?要不是他媳妇儿,你瞧周家老大能拿种出来的菜,挤下的奶牛怎办?”

“不过,也是人家的福气。谁不晓得周家长媳妇是四乡八里出了名的憨女人。要是料得着这憨女人竟也把生意做得这样好,我打着灯笼也得上柳林她娘家去给我家大牛聘来做媳妇。”

“再说了,这女人当姑娘时节,肥得跟什么似的。眼下,奶过两个娃儿,一下子瘦掉一身膘,我瞧她长得不比谁差。”

“奶过两个娃儿?她不是只生了一个女儿?”

“这就是你不懂了,周家老二的儿子也是她奶大的呢呢!”

“这样的媳妇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呐!”

“现在倒是把个憨女人当成宝了。要我说,你家大牛媳妇也不差了,眉眼儿模样又好,最可人疼的,是守妇道,过日期子不声不响地!都是一个周家,你没瞧见他家二媳妇呢。”说话的人嗓门儿慢慢低了下去,引得一干长舌男长舌妇不得不伸长了脖子,如抢一群抢食的刁鹅样凑作一堆听这周家二媳妇的是非。

“你们晓得周家二媳妇现今干的是什么事?”说话的长舌妇又卖了个关子。

“说出来要丢尽我们凤梧坪人的脸,这蹄子眼下‘出国旅游’呢,去的是日本!”

临水镇四乡八里,对年青女人“出国旅游”都有自己心照不宣的理解,眼下这个词儿的意思等同于卖春,卖的对象还是外国人。这女人为了就这么心甘情愿让外国男人骑,比破鞋还要不堪的,不仅丢自己的脸,连家乡国家的脸面也要给她糟蹋。

“打鬼子那会儿,村里姑娘小媳妇要让日本人糟蹋了,就自个儿跳杨家堡村后的牛头崖。”说这话的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她更有资格感概如今这世道真是世风日下。

“听说她前一阵儿跟吴岳伦那流氓有一腿,周家旺还当场抓了奸。”

“怪道家旺这孩子怎就整个儿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来戴了绿帽子。”

“什么前一阵儿?这蹄子当姑娘那会儿就跟吴岳伦不清不白。”

“你们既然都晓得,索性我说个明白。眼下,这蹄子还是吴世伦招了去日本!”

“天,这烂蹄子,被吴世伦卖了只怕还要被他哄着给人家数钱!”

“想来是生就的祸水红颜。”

“她也配‘红颜’,老娘要像她那样打扮,可不比她长得差。”

这般长舌男跟长舌妇,明明要夸凤梧坪第一孝,最后终究不免又成了搬弄是非,可见这种人的确讨人嫌。

柳香梅不知道自己的无意之举还能搏个凤梧坪第一孝的美名。不过,这美名并非全无作用,眼下,她的菜和牛奶都卖的比前一阵儿好。一些老主顾好事,建议她在摊位前支个“凤梧坪第一孝”的广告牌——美名远扬,还愁生意不好?

柳香梅对广告牌这种东西简直有一种天生的免疫力,不管广告吹得天花乱坠,她一向只瞧那物儿贵不贵,中用不中用;更从来没想一自己要借助广告来招揽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