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天你甩下我,一个人去哪里寻欢作乐了?”一回到东院的房间里,上官裳就逮着章其盘问起来。

“寻欢作乐?你怎么知道的?”章其随口胡诌道,上官裳是不可能知道他那天在镇江临江楼撇下她后去了扬州的望春楼的。

“承认了是吧?你骗伯父说是去跟朋友论琴了,可是你根本就没有带上你的梅花断!若不是我帮你收起来,现在它应该还躺在镇江驿站里呢!”

“即是琴友论琴,我又何须自己带琴呢?了缘大师的听涛虽然比不上这梅花断,却也是千里难寻的好琴。”

“哼,你去金山寺是昨天晚上,我问的是前天夜里!”上官裳越想越委屈,声音渐渐变了,“反正你去寻花也好,问柳也好,我管不着你!”

说完,上官裳掩面哭泣,奔出了房间,章其连忙站起来,想拉时,她已经不见了。章其当然不知道上官裳之所以会这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章默那天对她说了提亲的事情,她开始隐隐以章其未来媳妇的角度去想问题,见章其如此,当然也难免伤心了,更主要的还是这次竟然带回来一个绝色佳人,还三番两次地为她出头,一付“郎有情妾有意”的摸样,她不伤心那才是假的。

章其想不到上官裳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以前总是上官裳欺负他,他可从来没有见过她今天这种样子,不是傻子,他当然想到可能是上官裳对他动了情了。他们两人从小青梅竹马,儿时的寂寞全靠这个比他小上五岁的裳儿驱除,假如说他对上官裳不喜欢那是也是假的,但是,假如真的要他娶了上官裳,他会吗?章其摇摇头,不去想这个问题,因为这种问题只会让自己头疼,现在的首要问题还是去安慰上官裳这个小妹妹。对于其他人他可以不管,哪怕是冷凝霜,哭就哭去吧,但是对于上官裳他却不能够不去哄的,因为在他的心里,上官裳是不别人,而是他的亲人一样的妹妹。

章其刚迈出房门,就撞见章赣,他正愁不知道上官裳住那个房间呢,刚好可以找章赣带路。章赣上前跟章其问安,用眼睛瞅了瞅章其道:“少爷回来了啊,不知道裳小姐怎么了,刚才好像哭了。”

“恩,她现在住哪个房间,我刚到这鸽园,还烦赣叔带我一下吧。”章其看在眼里,知道章赣的眼神的含义,分明是在问他上官裳是不是他给弄哭的。

“少爷请跟我走。”章赣前面带路,嘴巴动了动,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少爷啊,老奴我一直跟随老爷,服侍少爷的时间还不长,恕老奴多嘴几句,裳小姐是好姑娘,假如少爷有意思,要懂得珍惜才是。”

“多谢赣叔提醒,金陵知道该怎么做的。”章其随口应道,但是他真的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吗?

两人转过几个转弯,章赣在一扇房门外停下,请扣门环向里边问道:“裳小姐,金陵少爷来看你了。”

“进来吧,门没拴。”上官裳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本来她就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女子,刚才也是情不自禁,等到一个人回到房内,也就回过神来了。

章赣为章其退开门,等章其进去后,又轻轻将门掩上,独自走了。章其一笑,也没有说什么,见上官裳正在收拾衣服,似乎打算离开。

“我给你弹一曲,算是道歉好不好?”上官裳最喜欢的就是听章其弹琴了,只要章其肯弹琴给她听,她就虔诚地像个佛教徒一样。

“不要,你还是弹给你的那个什么冷姑娘去听吧。”上官裳见章其走到自己身边,遂停止了收拾,在床沿上坐下。

“其实,我早就知道冷姑娘她是云阳婆婆的传人。”章其也在床沿上,挨着上官裳坐下,突然说出了这句话。

“什么?!你早就知道了?”上官裳一惊,睁大美丽的眼睛盯着章其。

“假如不是因为她是云阳婆婆的传人,我也不会站到锦衣卫和她的中间去了。哎,绝地双魔就已经够朝廷操心的了,假如再多一个本来是我行我素的云阳婆婆,到最后,遭殃的还不是无辜的百姓啊。”章其顿了顿,萧索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我最讨厌这些俗事纷争了,你看我想是喜欢跟锦衣卫唱反调的人吗?”

“因为你喜欢那个冷姑娘啊!”上官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呵,你这个小没良心的,难道金陵哥哥我对你不好啊,带着你到京城玩,现在又主动来要为你弹琴,还不知足啊?你也太贪心了吧?”

“我,我,你好什么好啊,在扬州一个人出去逛瘦西湖,结果害我碰上差点没了命,在镇江临江楼上又把我一个人撂下,好不容易等你回来了,结果却带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来。”上官裳心情已经开始好转,想想章其对她其实还是很好的,不过嘴上却还是硬撑着,“什么云阳婆婆,你又不是江湖中人,你怎么知道云阳婆婆是谁啊?再说,我看你也不像个会关心百姓疾苦的人。”

“我,我说不过你,假如你还不相信,那我也没有办法了。”章其并不想跟上官裳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下去,而且从上官裳说话的语气中也知道她已经消气了。最主要的是,对于冷凝霜,他两次缓和她跟锦衣卫之间的矛盾,当然并不是因为她是云阳婆婆的后人,而是因为他对冷凝霜的好感。

“金陵哥哥,你喜欢我吗?”突然,上官裳也给章其来了个“突袭”,她盯着章其的眼睛,问出了这个问题。

“当然喜欢了,不然怎么会上你这个小尾巴跟着我啊?”章其也看着上官裳笑笑。

“我说的不是这个喜欢!”上官裳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真实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啊,反正不论是什么意思,金陵哥哥怎么会不喜欢裳儿呢?”

“真的啊,那假如让你跟裳儿成亲,你高兴吗?”上官裳一高兴,就真的直接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了。自从章默跟她说了提亲的事情后,她还是一直琢磨不透章其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愿意娶她,今天一激动直接问了出来,不过脸也马上红了,低下头手紧紧地握着裙褶,心头仿佛就有一头小鹿在扑扑地跳着。

章其也想不到上官裳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不由得一楞,看着上官裳的矜持害羞的样子,真是美艳不可芳物,心中也不由得一动,但是他愿意吗?现在他根本就答不上这个问题来!此时他的脑海中又浮上了冷凝霜的面孔,冷漠孤傲,给人以一种冰冻的感觉,可是仅仅认识三天,却已经让他记住了。

上官裳见章其没有回答,心凉透了底,声音也开始有点颤抖:“你不喜欢?”

“那么你愿意嫁给我吗?”

“啊?!”上官裳想不到章其突然反问一句,“我,我,我也不知道。”

终于,上官裳挤出了这么一句话。章其接着说:“其实,我跟你一样,一下子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不论怎么样,金陵哥哥都是喜欢着你呢。”

“谢谢你,金陵哥哥。”上官裳慢慢恢复了正常,成亲对于他们两人来说,现在都还是太突然,虽然彼此是喜欢跟对方在一起,可喜欢归喜欢,真的成亲过一辈子,那是另一回事情了。

“谢什么,你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明天我就起程回家,而章伯父也会让我舅舅去向我爹爹替你提亲了。”上官裳静下来的时候,那是另外的一种美丽,给人以稳重的感觉。

“啊!我父亲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啊!”章其虽然刚才问上官裳的时候,已经隐隐猜到了些许,但听到将马上向上官山庄提亲,也不由得感到很是突然。

“前天,伯父跟我说的时候,我也是感觉很突然,这几天也一直想着这件事情,假如金陵哥哥不想娶我,我就跟我舅舅去说,你也还是我的好哥哥。”

“只要裳儿愿意嫁给我,金陵怎么会不想娶裳儿呢?”章其想起刚才章赣跟他说的话,沉默了一会说道,不过从他的语气中,上官裳也没有听出丝毫的欣喜。

“好了,不说这个了,舅舅去提亲,我爹爹会不会答应还不一定呢,我们上官山庄一向少与朝廷来往,伯父是朝廷的大臣,虽然已经辞官了,可终是朝廷的人,说不定皇帝什么时候又诏伯父回朝也说不定的。金陵哥哥是否娶裳儿,就看天意吧,只要金陵哥哥不嫌隙裳儿,裳儿就很高兴了。”上官裳的语调有点悲凉,章其想说些什么,但上官裳阻止了他,而是到箱子里把章其的梅花断拿了出来,褪下琴套,放到章其面前。

“金陵哥哥刚才是自己说要给裳儿弹一曲的,那就弹一曲《凤求凰》吧。”

《凤求凰》是章其和上官裳经常弹奏的曲子,章其弹琴,上官裳伴舞清唱,这已经两人多年来相处的默契了。不过现在上官裳提出要章其弹奏这个曲子,总是有一些特殊的味道在里边。章其微微一笑,在琴前坐好姿势,先拨了一个音,抬头看看了上官裳,恰好上官裳也正看着章其的眼睛,两人心意相通,章其埋首弹奏,刹那间满屋子响起来梅花断的琴声,上官裳也载歌载舞,启口清唱,动人的歌声伴着美妙的琴声,从房间里飞向整个鸽园。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正当两人沉浸在《凤求凰》的音乐里时,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筝声,琴筝互鼓,整个鸽园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音乐场,所有正在干活的人停止了手中的活儿,竖起耳朵静静地倾听,惟恐漏过了一个音符;原在谈话的章默跟寒山远也听住了声音,开始陶醉在《凤求凰》的歌声里;甚至连鸽子也停止了飞翅和争吵,似乎听动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

章其不时地抬起头来,向上官裳深情地望上一眼,上官裳则报以灿烂的笑容,衣袖舞动,犹如仙女下得人间,正是美纶美焕,此曲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一曲终了,章其仰首长笑道:“假如章其能得裳儿为妻,此生此世,夫复何求!”

上官裳一曲舞罢,也不知道是刚才听了章其的话的缘故,还是有点累的缘故,脸颊潮红,煞是动人。上官裳坐到床沿休息,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潮红褪去,而外面的人们也是到此时才从琴声筝音中回过神来,各自继续去干活了。

“裳儿先休息一会,待会儿叫个丫鬟来帮你收拾就行了,明天我就陪你回上官山庄,现在也应该去拜见一下我父亲和寒宅主了。”章其起身,将梅花断收拾好,向上官裳告退。

“真的!我就知道金陵哥哥对裳儿是最好了!”上官裳心里的欣喜早就写到脸上,只要章其肯陪自己回上官山庄,那么什么冷凝霜都不重要了。

突然房外传来扣门环声,同时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家小姐有请章公子和裳小姐到后院小坐,请章公子和裳小姐赏脸。”

章其拉开房门,只见一个俊俏的丫鬟恭身立在门旁。上官裳笑着蹿到章其身边,笑着说:“还是金陵哥哥面子大,我在鸽园住了三天,还没有见到寒家小姐的面,金陵哥哥一来,她就派人来请了。”

章其摇摇头,他是真的拿上官裳这个宝贝没有办法,拉了她一把,请丫鬟前面带路,往后院去了。

“我猜寒小姐一定很漂亮,不然就不会用这么漂亮的丫鬟了。”上官裳似乎对什么都很感兴趣,竟然从丫鬟长得漂亮推测起寒嫣然的长相来了。

“裳小姐有所不知,我们家小姐可是南京城内城外的第一美女。这些年,上门来提亲的人把门槛都踩烂了好几根。”丫鬟听到上官裳称赞她漂亮,心中也很是高兴,“不过我看裳小姐也漂亮的很,跟我家小姐不相上下呢。”

“那金陵哥哥待会儿好好看看,回头告诉我,到底谁漂亮啊?”上官裳被丫鬟捧得也晕乎了,像小时候那样,抓着章其的手摇晃起来。

“弹琴有弹琴的技巧,鼓筝有鼓筝的法门,人也是如此,各有各的美丽。”要说美丽,上官裳连冷凝霜也比上不,更何况有“南京第一美女”之誉的寒嫣然呢,现在上官裳正在兴上,章其也只要这样说了。

鸽园占地广阔,后院其实还是一个很大园子,里边还分成好几个小园子,寒嫣然就住在其中的一个小园子里。章其远远地看见寒嫣然所住的园子的圆门上写着“寒园”两字,字迹苍然有力,应该是出自名家之手。走进寒园,是一栋古朴的小楼,一个绝色的女子正在二楼的走廊上看着他们,当然,她的目光是在章其身上的。本来上官裳还想着比比到底是谁漂亮,可一见到寒嫣然,她就知道自己根本比不上对方,首先,从气质上,她就输了。虽然寒嫣然只是虚长她一岁,可是她看上去给人一种成熟的美,这美中还透露着孤芳自赏的清高,让人只能够远远地观望或曲膝仰视。与寒嫣然相比,上官裳更想个少不经事的漂亮的小女孩子,虽然她的身体早就已经成熟,也毫无疑问地是千一挑一的美女。

章其把目光投向寒嫣然,微微一笑,两人对视了几秒钟,右手拉过上官裳,登楼而上。上官裳想不到章其会在这个时候拉她的手,除了脸红之外,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感激。自己虽然比不上寒嫣然的美丽,但是至少金陵哥哥还是对自己好的。

寒嫣然弹筝相迎,章其拉着上官裳在早先就安排好的位置上坐下,静静地听着寒嫣然的弹奏。上官裳虽然也是知音之人,但此刻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音乐上,而是在寒嫣然这个人上。只见寒嫣然一身黑色,上穿一件黑色稠衫,下面的裙子也是黑色的,面料却是普通市民就能够穿得起的棉布,只不过做工上精细一些而已,满眼的黑色给人以深沉的感觉。再看她所用的筝,也是通体黑色,框板用红木制作,外部镶嵌雕刻凸条花纹,面、底板采用的是木纹顺直、沙眼大的沙桐,筝柱取材则是驼骨,乃是常见十三弦筝。

“今日听得寒小姐一曲,当是三生有幸。”一曲弹罢,章其从筝声中回过神来,向寒嫣然道,“只是尚不知寒小姐有何难解之结,要化做筝中忧郁之音呢?”

“公子果然是知音之人,我这寒食楼二十年来除了父亲及两位兄长之外,从未有年轻男子踏足,今日公子乃是第一个踏足这寒食楼的男子。”寒嫣然启口答道,声音婉转,只是如其衣着,多了些丝阴沉。

“多谢小姐抬爱,章某惶恐万分,早知如此,就不登此寒食楼了。”

“敢问公子可能够猜知,此小楼名的源来。”寒嫣然望着章其,仿佛上官裳不存在似的,章其到没有觉得什么,而是上官裳感觉说不出的别扭来。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章其轻声地念起了唐朝诗人韩翃的诗句,道,“鸽园深深,寒园佳人,寒小姐何不出去走走,出得五侯门,解得凝结音。”

“看来还是我好,我爹爹从来不管我,舍得让我到处跑,游山玩水,还可以和金陵哥哥琴舞相伴,那就什么忧郁之音都没有了。”上官裳终于插上了一句。

“鸽园深深,寒园佳人。出得五侯门,解得凝结音。”寒嫣然重复着章其的句子,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上官裳的话。只听她继续向章其道,“刚才闻得公子琴声,不知何时能够与公子再和上一曲?”

“小生虽万分愿意与寒小姐和上一曲,但恐怕要等来日再聚了,明日小生就要和裳儿前往绍兴,送裳儿回家。”

“既然如此,那也是无可奈何。就让嫣然再送公子一曲。”寒嫣然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但也没勉强,说罢就重新弹奏起来,一曲《送别》在寒食楼响起。

章其拉了莫名其妙的上官裳一把,就那么下楼去了。他们从东院走了近一刻钟的路,到这后院的寒园来,然而就那么说了几句话,听寒嫣然弹了一迎一送两首筝曲就走了。

“鸽园深深,寒园佳人……”身后响起了寒嫣然动听而清凉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