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偷瞧着,只听第一幢木楼门“吱嘎”响着走出一个人来,一束长发披肩而下,垂至腰际。居然是位女性?若不是很不合身的衣裙看着别扭,光凭五官,此女最起码说得上秀丽、清雅,自成风韵。

她站在屋外木廊上向北眺望,那里是一片丘岭,也许有她的丈夫或父兄正在打猎,暮色将至盼归了吧?金旗有点想进村和此女聊聊,又恐惊了她,犹豫不决。这时另一幢搂里传出老人的喊声:“阿花,太阳快落山了,你也别尽望着,该生火做饭了。今天打猎的几个一定劳累,听说还要刮盐粉,采几块玉石回来,不知该死的老公猪还在不在,愿祖宗显灵保佑男人们。你备些水酒准备着,多弄些干肉吃食的。”

被称作阿花的女子“嗯”了一声,转身推门入内。

完全是中国话,而且是北方口音。在缅甸的荒无人烟的野林中住着一群中国北方人,而且说到“打猎、刮盐、还有采玉”,啊!这里有宝呢!金旗真有点脑子不够用,世界真无奇不有!

“目识境”看清五幢房子大概住着四户人家,其中有一幢像是工作室或者库房。另四幢楼里分别住着老少七个妇人,说话的两户只有老少各一人。另两幢倒还有一男三女四个幼童,都紧闭着房门很警惕的样子,看来林子里猛兽不会少。既然男人都不在家,金旗决定暂不去惊世骇俗了。

自己一身烂衫也应该换身衣服去做客人,退入林子,找个僻静处在小河里洗涤一番才重回村口。此时夕阳西下,西天几抹霞彩给树梢描了道漂亮的光带。幽居多时又能看到日出日落心中真有几分感慨,特别是面对田园牧歌般的荒林小村,陌生故人时,感觉既新鲜又惶恐,究竟是拜访他们好,还是别打扰他们?拜访幸而弄几件想不到的古董玩玩;一走了之至少能保持他们原始却宁静的生活。犹豫不决啊!

远处传来几声呼喊,声音很焦躁,只见四人抬着一副简易担架匆匆奔来,后面还跟着两人。闻声木楼里全体涌出朝来人迎去,一忽儿就传来哭声和骂声。有人受伤,也许伤势很重,妇人已经惊惶失措,只剩下哭了。

男女都进了同一楼,金旗远远望去不由皱起眉头。伤者腹部被利物挑开,豁了个尺长口子,这些人仅仅用热水反复擦拭着,热水里倒了些白色粉末,可能是盐。盐水能消毒不能止血,这么大伤口不立即缝合、止血,生命危险程度可想而知。不能见死不救,在确定那些村民无法进一步治疗时金旗毫不犹豫上前敲门。

敲门声足够震撼屋内人,这在他们的记忆中绝无仅有!面面相觑好一阵才由一位长者起身走到门后,轻轻问:“何人?”

“一个偶尔路过的客人。”门外有人答。

闻声恍若晴天霹雳!屋里人一片惊色,老者也倒抽一口凉气。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有生人来访?祖辈相传一千三百多年除自己家族人员外,从没听过一句人话。这里是绝地,自己无法出去,别人也无法进来。恍若隔世般苦度岁月,突然听到有人敲门简直像遇到天外来客一样,是友是敌?恐慌、无措、不知是应还是不应?老者直发愣。回头望着族人,个个都像憨头鹅似的,犹豫再三老者还是小心翼翼地拉开木门。

欣长的个头,一脸笑意。一身奇装异服,背上还背着个火红色的大包,眼睛?客人的眼睛很特别,亮闪闪、银灿灿的,不像中原人。

老者小心地问:“公子从何而来?不知所为何事?需小老儿代劳之处直言便可。”

文绉绉的对白,估计是古代遗民。瞥见妇人梳高髻、纹山字眉,心中就闪过唐朝白居易“丽人行”上所描绘的唐女们,莫非是唐朝遗民?这可是一千多年的事呀?顾不得讶异,病人要紧。金旗问:“我从那里来先慢慢说,只想问问榻上伤者为何不进行医治?”

老者脸色立即喑然下去,叹息说:“缺医少药,伤口小些尚可挺过来。像这般巨疮只能听天命。我等焦急万分却毫无手段呀。”

“老人家是否可容我试试,在下实在不忍人命在眼前活活消亡。”

“公子是医官?”

“在下学过。”

“万幸、万幸。”老者以手加额忙把金旗请入房中。

金旗也来不及寒暄,分开众人,从包是掏出一大堆急救用品,(当然都是来自天释戒)先弄两针,止血消炎。然后伤口涂了几遍酒精,(好哉病人早昏死过去,否则会痛得受不了)开始缝针。他真学过急救手法,加上现在眼明手稳缝上十几针自不在话下。最后洒上药粉,包扎妥当,前后不过半小时。他没觉得什么,围观之人看得瞠目结舌,不仅是缝肚子的手法,而且天外来客的每一件东西都透着新奇,明闪闪、晶莹莹的刀剪简直犹如仙器。

看着伤者肚子不再流血,沉沉睡去,众人才邀请金旗换室叙话。

当然众人最先要求救命恩人说清从那里来,因为这对他们关系重大。金旗说是从天上来,没一个信。无奈,金旗在室内表演一手虚空散步,直吓的男男女女全趴在地板上求上仙宽恕大不敬之罪。

金旗忙不迭拉起这个,又扶起那个,忙了半天才松口气说:“我不是仙家,就是学了些飞行之术偶尔路过,见荒山野林有人居住一时好奇才下来观看,不想见到诸位。不知为何流落到此?”

这一问老者深深叹息,沉声说道:“话得从神龙元年说起。武皇则天卧床不起,宰相张柬之与大臣敬晖率羽林军五百余人杀入宫中,迫武帝传位太子李显,恢复唐国号。自此百官、旗帜、文字均回了旧制。武皇当年粹死,唐李氏追剿武氏宗族。祖先乃武三思一脉支族,无奈中弃家逃命,一路南来。穿过南昭国时数百人死了多半,李家仍不放过,百余口老少才潜入茫茫密林逃命。

“蹍转反复进了这片死地,开始觉得人迹罕至再无刀光剑影,岂料几年后发生地动山摇,原来入口成了万丈峭壁,根本无法渡过。族人们几代人寻找出路,要么有去无回,要么失望而归。特别是朝东一片终年雾地凶险异常,别说人,猛兽入内也从不见回头的。朝西重山峻岭更加难以飞越,所以数十代人只能在此苟延残喘,百十口人喘息至今仅剩老少十七人,若不遇恩人,伤者武山子小命恐怕难保。从小老儿数起第二代五人,第三代仅三人,如此下去很难再维持下去了。”

金旗忍不住问:“表面看来吃穿都不成问题,是什么原因导致人口逐年锐减呢?”

老者伤心地说:“伤病两字害人呀!终日打猎,谁为猎物?每年都有青壮死于兽吻。夏季霉雨连绵蚊蝇滋生,人很容易获病,最头痛的是一种忽冷忽热之病,还要彼此感染,死人更多。林子里惟独少盐,在东边玉矿中有一道矿脉,碾碎有咸味,可当盐吃。不过和海盐味道不同,有股铁腥味,多吃会腹泻。少盐无力,人衰老很易,恩人你猜小老几岁了。”

皮肤不黑都苍白,人瘦弱,目光散淡,皱纹密布。金旗往好里猜:“老人家六十出头吧?”

老者摇头说:“刚刚五十有三,中年看老,就是这盐闹的。”

金旗看着满脸细梳子似的皱纹,心里不免感叹人之韧性。在生活条件极端贫乏下,一代一代整整一千三百多年的生命延续,想想也让人索然起敬。

一会儿晚饭已经备妥,妇人来招呼用歺。十几口人弄两桌,野味河鲜也算齐全,香菇、蕨菜也摆了一桌子,还有自酿的酒。盛酒的是竹杯,盛菜的器皿让金旗眼睛一亮。标准唐代单色釉陶瓷用具,除了碗盘,居然罐、壶、尊、盏、觚、洗都有,个个开门,旧气十足。一千三百多年颠沛流离至今仍然保存完好,让人叹为观止。这些全是宝啊!青釉、白釉、黄釉、棕釉,长沙窑口的典型釉色全能找到,如此齐备、完好的唐代单色釉作品在省级博物馆也很难看到,别说私人收藏了。

老者看金旗注目器皿,便说:“恩人若喜欢挑好的拿去就是。小老儿还珍藏几件祖辈传下的三彩甬玩,饭后一定拿给恩人。说到现在彼此还没通姓,小老儿姓武,叫武树。小村里十七人都姓武。恩人别笑,近亲之间通婚实属无奈之举。小老儿想听听外面的世事究竟怎么了?”

陪座的另五位武姓男人都渴望知道,个个竖起耳朵。连散坐在别处,手里忙着针线的妇人们也停下了活计。

金旗一听唐三彩眼睛发光,其实他看中许多东西。墙边倚着的长矛、门边斜插着的唐刀、甚至挂着木柱上的弯弓、箭矢都是上等古玩,不说价值,就瞧这一式唐代兵器就够吓人的!他天释戒中有许多生活用具,以物换物,以兵器换兵器怎样?

主意打定开始忽悠,先从唐、宋、元、明、清说起,让他们简单理清历史轨迹,然后才说到工业发展、国家政权、世界格局、科学发展以及战争武器等等,这堂课足足上了三个小时,听得十六个大人孩子个个目瞪口呆,完全吓傻为止。

说到唐皇朝最终被宋取代,在座老人唏嘘不已,老泪纵横。年少的却扬声大笑,好像一解千年仇恨般痛快。几代人和一千年的事完全没有瓜葛,却还是爱憎分明。假如武则天醒来,高呼一声:“汝等代予复仇否?”这里几位身强体壮的会不会举起刀枪?呵呵,完全有可能。

金旗翻手间取出一把糖果递给孩子,满屋香甜的巧克力味闹得好几个馋嘴大人抢孩子东西,引来轰堂大笑。又变戏法似的弄出两瓶剑南春贡酒和两只南京咸水鸭,鸭肉扯碎大家才尝一口就大呼起来:“盐!真盐!鲜美的盐啊!”还没金旗打开酒瓶盖,两鸭子连骨头都嚼碎了。害得只能再弄出两只真空包装太仓烧鸡。

竹节杯里斟上小半白酒,扑鼻的醇香诱人试饮。一尝,冰线入喉,腹生烈火,满口甘醇之味,所有的男人都把空杯朝金旗伸来。

再三劝说这酒比不得自酿米酒,可以喝到高兴谁顾得醉是什么滋味!结果硬是喝空了十个酒瓶,矮桌旁躺了一地的人。

武树临醉前居然还想到叫来自己女儿,嚷嚷着:“阿花,今晚好好侍候金恩人。给武家留一仙种,听见否?父命,父命不可违,听见否?”

武阿花摇曵而行,走近金旗,呢喃一声:“这里脏死了,金哥哥随奴家来吧。”

柔指相携,哇呀!这到那里去?

没想到此身还有幸和一千三百年前的遗族洞房花烛,想想也心惊肉跳。雷人吧!

来到另一幢木楼,果然桌上点着一对仅余小半截的红烛,**铺着一条大红绸被,这些东西世代相传能保留到今天金旗有点非议所思,这其中一定有奥妙。

木制衣架上挂着阿花日常穿的衣服,走近一摸粗糙、硬梗的无法相信。金旗问:“阿花,这衣服是用什么做的?”

阿花小声说:“这是树皮衣,平时我们都穿它。新娘礼服还是祖上留下来的,只为女人出嫁行礼时穿。这套喜服不知有多少姐妹穿过,拜过多少堂呢。金哥哥,我们歇息吧,红烛只能点一分长,还得留着下代用。”

生活资源如此稀缺,窘困,居然还能恪守着旧规,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来,除了人的生命力惊人,执着的精神更是惊人。

金旗忍不住问:“上千年带来的物件至今还在究竟还有多少?”

阿花理解错了,认为相公还想交换些什么。她沉思片刻说:“据奴所知剩下的今日也献于相公观看,除非还有些礼器祖辈相传不敢轻易惊动外,不会再有什么了,请相公相信。”

金旗有点哭笑不得。明明自己想了解一番保存物品,特别是易耗品的诀窍,不料被误认为窥视家族精美物品的野心,真是?没法解释,干脆不解释了。转念从天释戒中挪移出一套金饰品递给阿花,这还是长白禅意门白眉储物戒里的藏品,今天借花献“美”了。

阿花惊讶地打开锦盒一看,先是尖叫又忙不选自己捂住自己的嘴。金光灿灿的五件套纯金品正显露着奢华。项链、吊坠、戒指、两耳坠、胸饰,全套镶红珊瑚的饰品在金旗看来款式老、工艺糙、除了黄金和红珊瑚本身价值外别无是处,然而在阿花眼里美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她见过祖上传下的黄金饰品,知道它们超越一切的珍贵,比如此刻斜插在她发际的金步摇,这些都是被再三叮嘱别碰别嗑,千万小心护持的宝贝。今日相公一下子给了自己五件,而且件件超出金步摇多多。阿花秀眸水盈盈起来,双手捧着锦盒,柔声说:“相公之礼,奴当珍藏,永作念想。”

惭愧啊!也就一玩艺儿千万别当真,这话心里想着,说出来却变成:“区区薄礼权当一笑,下次再来会带些阿花喜欢的饰品。”

“相公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