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橙色碎石路的尽头,有几座歪着身子的排房,我便拖着身子向那紫檀色的排房走去,因为我喜欢那古朴幽异的紫。

排房不是纯正的哥特式建筑,有不少日耳曼民族艺术上的的特色。墙壁上几簇盎然的藤萝没能掩盖住岁月的裂痕,窗棂里的花草宛如古典的王室画,古色森森,却艳不雕琢。

这排房有两层,房脚有棵橡树,但枝叶不再扶疏,中间却有点滴黄手帕,我不以为异。叩响青铜色的门环,这时才看清了锈迹斑驳的户主名:JacquelineAndrei(杰奎琳•;安德烈)。

敲了良久,夜幕下只有灰色般的回声,我灰着心,转头要走时,“咔”一声,门欠了一道细缝,好似夜笑眯眯的睡眼。

“是谁?”一句柔软而又悠远,陌生却觉亲切的德语从夹缝中挤过来。

“嗯?!哦!我是中国留学生,我是……”我愣了一下。

“中国?!”从门缝间探出银灰色的人头来,有种夜醒来的感觉。

“中国!中国!”我激动地喊出。

“有事吗?”冷冷地甩出了一句,我俯身注视她红肿而又灰蒙蒙的眼,又愣了一下。

“我,我想,租用你的房子,不过……不过我兜里的马克不多,但是我可以挣的。请相信我。”

“凭什么相信你?万一你骗我呢!”

“凭什么?因为我是中国人,中国人是最守信的。”我抖了抖身说道。

“呵呵!安德烈,安德烈!好吧,你可以住进来,我也不要钱,不过,你每周要替我买次东西。”她呵呵地笑出了声,我却不得不愣了。星光下排房沉寂无语,幽邃的窗户使人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如今向满天星辰伸出双手,不再是为了想索取,只是想问候,在那失意中辗转的瞬间。而那三刻“愣”依然让我回味,还有那安德烈使我觉得人生的相似既偶然又必然。不过,那时的信用危机着实让人难受。现在突然觉得杰奎琳在说:‘万一你骗我’时,似乎微露一丝忧伤却甜蜜的笑吧。

后来,我跟着老太太进了屋,灯亮了,这才看清老太太的模样:棕褐色眸子,安逸中有种坚韧,白皙的眼睑耷拉着,嘴唇紧凑着,将历史拉伸成一道道沟渠,一根根银发也写尽了苦难的经历,身着鹅黄色毛衫,咔叽布的筒裤空空荡荡。种种迹象使我认为她是一个神秘练达的老妇人。

屋里的摆设也极其简单。正中的壁炉旁有两座旧沙发,沙发右侧是楼梯,楼梯底下便是厨房,厨房与门之间夹着一间卧室,因为敞开的门里隐约可见一张床,沙发左侧是一架黑钢琴,靠门是一个书架,书架中间支着木质相框。在老太太介绍我的住处时,我无意识地走到相框前,那不是照片,而是一幅素描,笔法并不是很纯粹,但轮廓还算清晰,画的是一个高鼻梁男子,相框下压着一个信封,当我随意把相框拿起时,身后一声厉喝道:“放下,放下,把相框给我放回原处!看来我得定几条戒律呀!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不许动那相框和那信。其次,自己的生计靠你自己赚得,我从不施善心,最后,不许打扰我的休息,晚上九点不回来,不许进屋,还有,在这儿不许抽烟喝酒。听清楚没有,回答我!?”

看着她紫青的脸,我像小学生一样低头回应着,随即想到问好:“我叫你杰奎琳女士,还是安德烈大妈呢?”

“叫我安德烈夫人,安德烈是我夫君的姓。你叫什么?”老妇人坐到沙发上问我。

“哦!是,安德烈夫人,我叫周紫苏,叫我小周吧!嗯,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你认为我多大了?我不记得了。孩子,这可是令人忌讳的问题,尤其是女士。为人处世要学乖些,如果极想知道某人的年龄,你也是可以打探到的,就看你使什么花招啦!首先,你从他们的外貌和言谈举止估算年龄,然后,从你的估计上减去十岁或更多。我敢担保此人会冲你绽放笑容,还会红着脸说:‘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早就三十八岁了,你能相信吗?’你要这样回答:‘不,难以置信!你在开玩笑吧。你看起来连二十八都不到。”这招肯定会让人虚荣心得以满足。要记住虚荣心是阳光,冥王哈达斯见了都会灿烂的。嗯,不过,我记得我五十八了。哈哈!岁月真漫长。”安德烈夫人较有兴致地点着烟来抽。吐出两个烟圈后,又拉下脸来,说道,“你的房间在楼上,走廊右边那间。千万别走错了,不然会遭诅咒的。”道了谢,沿着仄仄的楼梯来到楼上,心里忐忑着,没敢向左边瞅,直接推开自己的房间,除了一张木板床和一把椅子外只有一片暖气片,然而摸上去冷冰冰的。我把画架放在椅子上,铺开了行李卷,躺在那看天窗外汲水的星子们,我想了很多,未来依然迷惘,我在用青春作赌注,就像梵•;高一样,生前凄凉,死后辉煌,但我也知道,青春一但经过典当就永远不能再赎回了。

我激灵了一下,天窗上掠过一个黑影,打开灯,又什么也看不见,心里便惴惴不安起来,古怪的老妇人,沉睡般的古宅,还有那黑白相错的素描,使我想起儿时父亲讲画死人的鬼话来。

第二天天气清爽宜人,出门晨跑的时候发现只有“禁屋”还拉着窗帘。我领了安德烈夫人标准的零钱(绝对不多不少的一个确数),依承诺去了柏林市区的超市,买了她计划好的食品,一连几周都是一样,也包括“禁屋”。又使我纳罕的是她要我买两桶两公斤的廉价牛奶,这种廉价牛奶她喝不了,而且也极其难喝。于是,我禁不住问安德烈夫人原因,她只是说给她朋友们准备的,我又问天气这么好为什么不出屋走走,锻炼锻炼,她却说路一走就会累,雨一下心就会碎,遇见谁,谁就要倒霉,心情不好一定要遭罪,离别总在不经意的谎言里轮回。

对于她的回答我只觉怪怪的,也不愿去理会。她整天在家里不是看看曲谱,就是弹钢琴,再者给花浇浇水施施肥。更让我好奇的是,她每天午夜都会去“禁屋”中坐上半个时辰,在我的睡梦中偶尔间也夹杂了几声抽噎。而我为了生计,白天不得不去给小孩子当绘画家教,偶尔闲暇,也只是帮安德烈夫人打扫会客厅,那时才有机会接近那件神秘的东西。

我没去碰它,因为要讲信用,粗糙的画工下有几行俄语,后来才从安德烈夫人那晓得那是卡洛的诗,最底下是安德烈的签名和1962年秋。

我对安德烈夫人的怪异举措一直很厌恶,也讨厌她卧室内满溢的猫骚味,所以我绝不会进犯她的领域,也不会对她多说一句不必要的话,或者说我们之间有层生疏的隔膜。但是,直到十一月初的一天,我们冷漠的关系得到了缓和。

那时已晚秋,本来单薄而又无厚衣可加的我便受了凉,躺在**胡思乱想起来。想到最后一片藤叶,可惜窗外早没有了,想到那柏林橙色的风,那是简单而又繁华的曲线,优美中停滞刚劲,虽然那刚劲我并不受用,但乐于秋风,只因凉爽的感觉与化外的忧伤处一刻自省的宁静。我又想到了母亲,那个渺小而又忙碌的伟大女性,还有睡不醒的父亲,可爱的女友,真挚的朋友,同学……想到中国的点点滴滴,不觉油然地生出泪来。我的人生是多么可悲!

此时门响了几声,进来的是安德烈夫人,我马上掩盖住失态,未等我问候,她先开口了:“哭了?!哭吧!我们一路上都忘了哭,错过了很多情节。有什么沮丧的事吗?告诉我,也许我会是魔灯里的阿拉丁呢!”她笑容可掬地坐在我的床边。

我不耐烦地向她问候,回应说病了,而且对那玩笑不屑一顾。

“问候不一定要郑重其事,但一定要真诚感人。不是吗?”她依然微笑着,而我愕然了,红起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