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愧之余,便起身道歉。人的内心深处本是一片不设防的边疆,只是人偶尔会派几个兵去严防某块情结的地盘。而那时我的兵的确退役了,我将思家的忧愁与曾经的满怀壮志都向安德烈夫人倾诉,我又问那种矛盾会不会永远,她只是摇着头微笑。

她向我深情地讲述纪伯伦的一篇短文:一只狐狸欣赏着自己在晨曦中的身影说:“今天我要用一只骆驼当午餐呢!”整个上午它奔波着,寻找骆驼。但是,当正午的太阳照在它头顶时,它再次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影,于是说:“一是老鼠也就够了。”

随后,她解释说:早晨,狐狸的身影被太阳照得那么长,它便觉得自己的能耐一定也是很大的,这里的早晨是不是很像一个人的轻年时期呢?你们一直幻想一种浪漫而有情调的生活,而现实中你们不再会闲情逸致的去追求什么,到了正午,一只老鼠也就够了。经过生活摔打之后要调整心态,对生活要有理性的需求。

听完后我内心不是沉默也不是沸腾,只有感慨,我深深地被安德烈夫人的睿智所折服,我又问是否要执著地追求梦想,她没有回答,一脸怏色地走到门前,犹豫地扔了一句:当你能飞的时候,就不要放弃飞翔;当你能爱的时候,就不要放弃爱。

我迷惘地看着窗外,不觉间在冰凉的被衾里安然沉睡。

傍晚时分,安德烈夫人叫醒我,端来了一杯牛奶和几块糕点,摸了摸我的头宽慰地说:“有点发热,不过还好,晚上我把壁炉起了,给你弄杯苏联的驱寒汤,担保管好,记得下来呦。”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深深地点了一下头。而听到“苏联”这个词,却感到熟悉而又遥远。记得大二那年,校长还在激情洋溢地大讲戈尔巴乔夫新政策时,广播中传来了苏联解体的消息,片刻间人声鼎沸,校长尴尬在讲台上。我算是搭了苏联的末班车,对曾经的这个特殊国度我没有崇敬,没有怀念,只有了解,此分彼合而已。

蹒跚地走下嘎吱作响的木楼梯,客厅依旧没开灯,那灯好像在她苛刻下一直偷着懒。但屋内一直闪着光,这是我头一次见炉火,这里的。

安德烈夫人一见我就忙让我坐,并递给我炉架上的铁壶。我倒了杯,有股辛辣味,她见我有难为之色,便说:“那是驱寒的好方,安德烈教我的,我初到柏林也不收受的。”她看我喝了几口后又说道:“你还不知道我吧?那我就说说吧。1939年我出生在瑞士伯尔尼,我父母都是犹太人,你是知道的,纳粹残酷的迫害,我姑妈就死在了集中营,我父母是大学音乐教授,迫害前期逃到了瑞士,所以当我二十岁时,便考了柏林音乐学院留学生,也是为了回到祖国。我也是孑身一人在柏林求学的,也就是那时,我遇见了导师安德烈,也就是我的丈夫。怎么说呢!就是你们所谓的师生恋吧。尽管他比我大十岁,尽管他是苏联人,尽管每人都反对,但是我们真真地相爱了,那份不由自主的倾慕,那份无法遏制的思念,那份风雨同舟的深情,那份相濡以沫的挚爱,正是生命最深切的慰藉与最坚实的依靠。修完学业后,我们结合了,后来一直当音乐教师。”说这些时安德烈夫人很悦怿,眼睛闪烁出激动的灵光来。

“哦!是这样,那……那你们的儿女在哪里工作呀?”我好奇地问她,这也是中国式习惯。那时喝了热汤,烤着火,身体舒适了很多。而她安德烈夫人双眼迷雾般盯着迸裂的火花,约过了一分钟后,她自言自语道:“真对不起,安德烈,对不起!我没给你留下任何,对不起!”她说着说着背过脸去,而又随即转过脸对我勉强挤出几丝微笑。

我只能无语,想必她不能生育吧。端着空杯子,心中回荡起中西方各种童话般无奈的悲剧。就这样沉默着,沉默的火无私地拥抱着黑夜。

“在这你没有亲戚朋友吗?我发现你很孤独。”安德烈夫人和蔼地问道。

我沉默了,摸了摸上衣兜里的中国结,那镂心的纹络把纠缠的心思染红了,火红的温暖着。“在这我一无所有,我的所有在中国。”我自视清高地反问,“你为什么认为我孤独呢?我觉得你比我更孤独。”

“小伙子,你做什么总是心不在焉的,连睡觉都不给我省些电费,你以为手里的照片懂得流泪与共眠?呵呵,想家就回去吧!我也有同感,因为我也当过留学生呀!至于孤独,人生就是不断轮回的孤独,十年前是,十年后也是。”

那些诡异的细节因为细心诡异着,每天醒来,我都会诧异自己是什么时候将照片放到画架上的,想着细节的时候,我也注视着安德烈夫人,发觉她是一位多么可爱的严厉小老太太。

“我想回家,但是……我曾经在电话里告诉他们我生活得很好,而且我的艺术能赚钱了,我已经可以养我自己了,我承诺不再需要他们的钱。我骗了那份真情,我,我没有颜面逃回去。”

“噢!我想是这样,不是直觉而是经历,我也彻底骗了父母,没有承诺的执著,直到他们离我而去。我骗他们安德烈是我同学,是一个优秀的犹太人,真相知道后,我又骗他们我和安德烈结婚了,父亲来到柏林,得知事实后训斥了我,我们争执不休,就这样父女反目成仇,之后的二十年里我狠心断绝与父母联系。直到1975年父亲病故,母亲将父亲留给我的遗物——金笛子交给我,并说那是父亲二十年里一直想送我的新婚贺礼时,我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父亲其实并不很反对我与安德烈的爱情,只是对我一再欺骗他而生气。当时一见到金笛子,我就想起小时候父亲给我讲的德国古老童话——《彩衣魔笛》,那是一篇教育孩子不要撒谎的故事。我泪流满面地拥抱着白发苍苍的母亲,母亲抚着我说:‘大孩子呀!别伤心了,无论何时,我们都会原谅你,女儿,宝贝儿,我们永远爱你。’

可惜我明白太晚了,我没能及时改掉恶习,及时地,安德烈已不在了。

记住不要欺骗任何你爱的人,告诉父母真相,他们会原谅你的。深入血脉的那份爱,不因孩子的成年而贬值,更不因父母的衰老而削弱。”

安德烈夫人走到书架那,拿回来一支笛子,吹奏出凄婉流畅的调子来,那火光仿佛单纯地伴着音符哀伤而舞,优柔中略带刚强。

等她吹完,我便亟不可待地问:“安德烈夫人,你吹的是什么?”

“这是父亲教给我的第一支曲子,传说是彩衣魔笛手吹的那支。”于是,她就把故事讲给我听。

故事发生在中世纪的一个夏日里,一个穿彩衣的陌生人大步走进德国的哈默尔恩镇。他听说这个镇里老鼠成灾,表示可以消灭它们——不过要收一笔费用。当市民感激地表示同意时,陌生人立即拿出笛子,吹出了一种神奇的曲调。这曲调对老鼠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于是老鼠从镇里的各户成群地跑了出来,跟着彩衣魔笛手到维西河岸,跟着他走进激流之中,统统淹死在河里。

可是市民却拒不付钱给他,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报复他们。他再次把笛子拿到唇边,吹出了另一种曲调——这个曲调不是引诱老鼠而是引诱孩子的。父母们无奈地望着彩衣魔笛手吹起了欢快的笛声,带着所有的孩子走出了哈默尔恩镇。人们从此再没见到孩子们的踪影。

那个穿彩衣手持笛子的翩翩少年就这样融入了那晚的那个失意人的睡梦中,永远定格在乐音的五线谱上,却消失在每个善良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