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之内,充斥着浓郁的药味,白起发病的消息,自然是不能走漏了风声,微生用药施针,控制了那作乱的蛊毒,白起也再一次陷入了昏迷不醒之中。

这西域人的巫蛊之术……竟是这样的利害。

孟青夏不眠不休地守在白起的榻旁照料了几日几夜,任人如何劝说,也不肯休息,湛面对孟青夏,也一向是没有什么办法的,最后还是微生笑了笑,劝了一句:“交给我吧

。”

“既然如此……那这里,就交给您了。”湛有些犹豫,但看在微生的面子上,还是点了点头,走出了寝殿,带上了门,亲自守在外面。

寝殿里照明的火盆子里的火已经有些奄奄一息,致使整个寝殿陷入了忽明忽暗压抑的昏暗中,最后反倒是微生这一个双目不能视的瞎子,很自然地走向了那火盆,往火盆里添了几块燃烧的木料,专心致志地侍弄起那火焰来。

白起的情况很不稳定,因为这正是那蛊毒成长最迅速的阶段,自然而然地,也是白起的身体最为虚弱的阶段,这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歹毒的东西,可以令一向强大得让人觉得永远不会倒下的白起,再它面前都会招架不住,虚弱得像现在这样,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呢?

“这时候,如果有刺客要对你不利怎么办?”孟青夏跪坐在床榻旁,折腾了这么多天,她自己也是形容消瘦憔悴,就连小脸都不如往日那般健康红润,反倒透着病态的苍白,不知道的人,非得以为她是和白起生了同一种病不可。

孟青夏握着白起的手,令他因为长年练刀练箭而有些粗糙带了旧茧的手心贴着她的面颊,在白起的大手面前,她的脸瘦小得,几乎只有白起半个手掌那么大,但接触到白起掌心的温暖温度,这是现在唯一一件能够让孟青夏安心,感到白起还活着的方式,她突然低低细语,那话像是说给白起听的,更像是自言自语:“如果我要对你不利,怎么办?白起……您从来不会给任何人可趁之机的,你这样厉害,怎么会倒下呢?不要吓我了,我不惹你生气了就是……”

说到这,孟青夏自己的脸上都出现了一抹苦笑的意味,然后是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几年前,她还曾起过要对白起不利的念头,然而无论她在打些什么主意,似乎是从来不曾逃过白起的眼睛,长年在刀尖上舔血着过活的人,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哪怕是如今的白起,身份越是尊贵,高处不胜寒,一旦跌入深渊,那就只能是更加粉身碎骨的结果,孟青夏很清楚,从前的白起,就算是所有人以为,在他最懈怠,最防不胜防的时候,事实上他也时刻是清醒的,是敏锐的,根本不会让自己留给别人半分可乘之机。

他就是这样强大而又莫测,然而现在……他又怎么会让自己落入这样被动的局面呢,他一定是像从前一样,强大得从未倒下,一定是……

但眼前的白起,是孟青夏从未见过的虚弱和消瘦,他一动也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沉睡,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她甚至都能看得到,那该死的蛊毒正在一点一点地掠夺着白起的精力,而白起,也正在一点一点地虚弱下去……他英俊的面庞是苍白一片,几乎没有血色,若不是那体温尚是温暖的……他几乎都要让人以为,躺在那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

这阵子,白起昏迷未醒,夏上下都早已经乱了套了,照这样下去……

孟青夏虽然一向不是个像绛那样强大得足以与白起匹配的女人,但她从来就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坚强,情况越是糟糕的时候,她反而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还要冷静,还要克制,即便面对着和白起的争执,面对着突然倒下来的白起,孟青夏也始终不曾让自己掉一滴眼泪,然而取代它的,却是那红艳的唇上早已经干涸的血迹

这个倔强的女人,此刻也正是这样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唇,将自己的小脸埋进了白起的大手之中,垂落的发丝遮蔽住了她的容颜,也将她脸上所有的情绪掩藏,陷入了这沉默之中……

捣鼓完那火盆的微生,也没有发一言一语,他旁若无人地侍弄着那火焰,而这寝殿里,也顿时亮堂了许多,太过明晃晃了,反倒让早已经习惯了这黑暗的孟青夏一时有些不适应,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低下了头,声音沙哑,没了平日的温柔悦耳,像是躲避光亮的可怜虫,脆弱而又狼狈不堪,她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说道:“别……别让它点燃,求你……”

只有那黑暗能让她感到安全,没有侵略感,只有那黑暗可以掩饰她所有的丑陋和脆弱,也只有那黑暗,才能让她感到,这世上好象就只剩下她和白起,而白起,也只是她一个人的……

“惟有火,才可以在黑暗中制造光明,即便被它刺痛了眼睛,也是在所难免的。”微生好像并没有听到孟青夏那可怜的,狼狈的恳求一般,他清俊的面容上仍是温润而又慈悲,带着温和的微笑,然而他却没有在这时候纵容孟青夏对火光的逃避,而是以一种与寻常友人闲谈一般的口吻,微笑着说道:“想必那火光应当是极为美丽的东西,若是你还足够地仁慈,真应该向目不能视的我介绍那火焰的美丽,毕竟……怎么说我也算是在你还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你的老朋友了啊。”

微生说着,还抬起手在自己腹部的位置比划了一下,那正是他第一次在白起大人这儿见到她时,她该有的年纪

“那火光……没什么好看的。”孟青夏的目光闪了闪,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无法躲避那火光,便也只能接受它,直到它已经不能再刺痛她的眼睛。

“哦,是吗……那真是可惜了。”微生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他睁开了那双银灰色的没有焦距的眼睛,脸上带着温润的微笑,就像是一个仁慈而又慷慨地包容着那撒谎的家伙的长辈一般:“我还以为,光明该是一种美艳的东西,我都已经快记不清了,光明的样子。但至少从你这儿,我看出了一点,光明来的时候,总是免不了要刺痛某一些人的眼睛,可无论如何,你总还是会感激它的存在的。”

孟青夏是背对着微生跪坐在地上的,身后的火光越发明亮的,一蹿一蹿地向上晃着红光,那光芒落在了白起的身上,脸上,像是在他身上勾勒出了深邃而又完美的线条,如度上的神光,要让这尊沉睡的没有生命的雕像苏醒一般。

微生的话充满了深意,他是夏最富盛名的巫师,就连带着这好像无关紧要的闲谈,但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似乎带了不同寻常的别的深意一般,孟青夏微微一怔,也仿佛魔怔了,呢喃自语着:“它一定要,刺痛我的眼睛吗?白起他……会醒来吗?这也是,联姻的事,势在必行的原因,是吗?我阻止不了的,就连白起也阻止不了的……”

微生笑了笑,他来到了孟青夏的身后,白衣银发的清瘦身躯,也顿时将那光芒遮挡了大半,向前投射出了一片影子来:“联姻一事,的确是势在必行,却也是必然不会有到来的那一天。”

孟青夏愣了一愣,终于是抬起了头来,侧过身,看着微生那带着温润微笑的神秘的面孔,一时间竟也是不能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势在必行的事,却也不会有到来的那一天吗……她不明白,即便所有人都明白的事,她也不明白,她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既然已经说到这了……微生虽然面上仍时带着温柔的淡笑,但神情,竟也是严肃了许多,他今夜看起来,也不像是因为说到这了,偶然间才与孟青夏说接下来的那些话。

“即便是在霁大人面前……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顿了顿,微生平静地说道:“出于私心,九夷女巫绛,也并不是能够成为白起大人妻子的合适人选,纵然她的确是个世间少见的聪明的女子,也有足够的手段,但作为女人,以手段得到一个男人的倾心,显然是个不怎么明智的举措

。绛太聪明,甚至可以与男人一较高下,但她始终也不怎么是个聪明的女人,白起大人,又怎么会真的容忍一个女人对自己的威胁呢?于公而言,九夷女巫绛心思莫测,聪明绝顶,此次提出联姻,必是有什么别的意图,到时候,漠北与中原夏,都难免受到她的牵制……”

微生的话,令孟青夏的心下一凛,仿佛是受到了震惊一般,而这也是……她从前一直没有想过的。

绛的所作所为,除了要达成联姻的目的,还有别的什么吗……她以为,那只是一个女人,疯狂地想要得到一件东西,失去了理智的举措,毕竟,白起也的确是那样容易让女人心动的男人,绛如今早已经是手握重权的女人,即便是男人在她面前,也得忌惮三分,而这世间,能够让这样的女人倾倒的男人,除了白起……还能有谁呢?

微生笑了笑,他虽没有明说,但想必也是知道的,女人看待一件事,总是难免与男人有些不同,男人看到的都是政治和利益,而女人的想法,难免要更一厢情愿一些:“绛诚心诚意欲与白起大人联姻,这是出于她的私心,许是不假……”

毕竟,绛的心思太过明显了,任谁都看得出来。

孟青夏微微凝了眉,神情复杂:“既然是这样……”

“既然是这样,又何须怀疑她的别有用心吗?”微生若无其事道:“能够让大半个九夷都置身于一个女人的威慑之下,绛的心机手段,却也不容得我们轻视。九夷人欲取中原也不是一日两日,绛若能成就这桩联姻,一来,可了其私心,二来,还怕有朝一日,西域九夷的疆域,不会跨过黄河吗?若联姻不能成,九夷人也势必会在冬季到来之际,掀起一场战争,这也是,绛为何会如此大胆,三番四次肆无忌惮地胁迫我等的原因,她心急不假,却也不过是准备要为这场战争的掀起寻一个借口罢了。”

微生虽然是以如此云淡风轻的口吻说这些的,但孟青夏的身形却是一颤,整张小脸都苍白了起来……

绛这是……早就做了要掀起一场战争的谋划了吗?她的野心……竟然已经是大到如此。倘若白起在绛的胁迫之下,作了妥协,那于她而言,自然是最好,可不动一兵一卒,就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这也是她为什么敢肆无忌惮地如此胁迫白起的原因。倘若白起拒绝了联姻……那么,绛想是真能如国书中所言,联盟破裂,有的是借口容她掀起这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