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迟大志、阿秀三人找了一个钟头,穿过三条胡同才在我们家附近找到一个宽阔又比较少有人经过的十字路口,迟大志背着我和阿秀为纪峰剪的黄纸,我拎着点心,阿秀抱着几双新鞋。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我的心里盘算着待会该跟纪峰说点什么,我听我妈说,向跟死者说的话不能老憋在心里,在烧纸的时候一定得念叨着死者的名字,并且把心里的话告诉他,他能听见。

我看迟大志和阿秀的表情,大约他们也在心里酝酿着情感。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话想跟大发白说。

在十字路口靠近马路边的一块,迟大志将编织袋放下,气喘吁吁的看着我跟阿秀慢慢的走近。

“先烧哪个?”他看着我们面前的一堆东西懵懂的问。

“等等。”我掏出从家里带来的一只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直径两尺左右的圆圈,圆圈里写上了纪峰的名字。

“你这是干嘛?”迟大志诧异的问。

“听我爷爷说的,外面的野鬼太多,如果不这样圈起来,这些钱和东西都被别的鬼抢走了。”我煞有介事的向迟大志和阿秀介绍着,“来,先把纸点着,然后在陆续烧别的东西,阿秀,一会儿你看火烧起来了,把鞋和吃的东西陆续添进去,迟大志,咱俩一会得不停的喊着纪峰的名字……这样吧,我喊名字,你得不停的喊纪峰的出生年月还有家庭地址……”

迟大志和阿秀的表情变得紧张起来,特别是迟大志,很不情愿的样子。我给他们解释,“要不这样的话,别的鬼就把东西抢走了……”

“纪峰不会变成鬼!”一直沉默的阿秀忽然很坚决又很大声的说到,我看了看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留下了泪水。

我看了看迟大志,他也在看我,我们谁也没说话。迟大志默默的把黄纸倒在地上,抓起一把放到我画好的圆圈里面,点着了。

我见迟大志点着了黄纸,嘴里开始念叨着纪峰的名字,“纪峰,纪峰,我是闻昕,我跟阿秀、迟大志我们仨来给你烧纸了,纪峰,纪峰……”迟大志见我嘴里念叨着,他也念叨起来“纪峰,北京人,1975年6月出生………”

黄纸烧的很快,没有半点风,那些燃烧过的灰烬却扶摇直上,直冲云霄。

黄纸烧到最旺的时候,阿秀已经抽抽哒哒哭的快喘不上气了,她不知道要跟纪峰说什么,只是不断的小声呼喊着纪峰的名字。

阿秀开始往火堆里扔一些点心。

我见阿秀只知道哭,小声替她念叨着。“纪峰,纪峰,这是你最爱吃的点心,你要收起来,留着慢慢吃,要是吃完了,就告诉我们,我们再给你送来……”

“阿秀,你也跟纪峰说点什么吧。”迟大志说,他也流了眼泪,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因为难过。

“你是一个好人……你是一个好人纪峰,……我这一辈子都不后悔,我不后悔跟了你……可能是我命不好,是我自己命不好,你就这么走了……纪峰,你的鞋,这是你的鞋,他们给你买回来的,你穿上新鞋要常回来看看我……你是一个大好人,我对不住你纪峰,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把咱们的孩子打掉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阿秀,猛的记起她跟我回到家中不久,就是她每天都往外跑,出去找工作的那段时间,她的脸色蜡黄,经常莫名其妙的就大汗淋漓,而且那段时间,卫生间的纸篓里总是出现血迹……我忽然想到那是阿秀偷偷去打了那孩子……我一巴掌打在阿秀的肩膀上,哭了起来,“你真是糊涂!阿秀,你怎么那么糊涂呢!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我对不起你纪峰……你是一个好人,是我对不起你,我……我当时很害怕,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呜呜呜呜……”阿秀开始的时候是跟纪峰说话,后来是对我开始解释。

说到这些的时候,忽然一阵风吹了过来,将火苗吹向我的脸,我感觉一阵热浪拂过额头,闻到了头发的焦糊味儿,用手一捋,果然头发被烧了一块。

我哭着说:“纪峰,对不住你了,这事怪我……我没照顾好阿秀……”

迟大志接过阿秀手里的点心,全都扔在了火堆里,一手扶着阿秀,一手又将我手里的皮鞋扔了进去。

“你们俩也别难过了,纪峰如果真的能看见咱们,看见你们俩这么难过,他心里该哆嗦了。”他接着又转向夜空,嘀嘀咕咕地说到:“纪峰,你放心吧,我跟闻昕会好好照顾阿秀,你呀,没事的时候别往闻昕那跑了,你把她吓坏了……唉,你呀,纪峰,你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有,打从你妈死了以后你就说,你说真怕有那么一天,突然你也像你妈一样不声不响就死了……你这一辈子都过得小心谨慎,你那么胆小怕事……下辈子,下辈子你脱生个女的就好了,找个好男人保护着你,下辈子你要还是个男的,你就要勇敢一点儿,当个纯爷儿们……”

“纪峰,你从小就没了妈,你总羡慕我跟迟大志,你总说有妈真好……纪峰,这回你如愿以偿了,能跟你妈在一块儿,这些东西,分给你妈一点儿,嗨,其实都不用我说,你心眼那么好,对别人都那么好,别说对你妈了……”我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鼻涕和眼泪一齐流到了嘴里。

不知道是不是纪峰在天有灵,想借着火光把我们三个的面庞都看得更分明一些,火焰熊熊,燃烧的非常旺盛。

哭了好一会,我们仨也有些累了,忽然全都不说话,看着火熊熊地燃烧着。我们都红了眼睛,不停地抽噎着,迟大志还时不时的将手里的点心扔向火堆。

编织袋里剩了不多的一捧黄纸,迟大志将编织袋倒置过来,一股脑的全倒在了火堆里,这时又一阵风吹来,忽然将火堆吹散了,燃烧的黄纸吹的到处都是。我们慌忙将散落的火苗聚集到圆圈里。我想,可能真的是纪峰能看得见我们,知道我们烧完了这些东西就要回去了,特意让我们多留一会。

火渐渐的熄了,我拍拍阿秀的肩膀,“好了,好了,别难过了,差不多了,我们也回去吧。”说着,我把手中的编织袋也扔进火堆里烧了。

“嗯。”阿秀点点头,接过了我递给她的一块纸巾,擦了擦眼泪。我正想也安慰迟大志几句的时候,忽然听的他惊叫了一声,“烧了,烧了,赶紧扑火。”

我和阿秀转头,循声望去,看见马路边的垃圾桶边上不知道谁堆了一堆的垃圾,有纸箱子,也有一些饮料瓶子,估计是哪个捡破烂的暂时存放在这里的。

我们慌忙去扑火,刚开始的时候用脚踩,没想到很快矿泉水瓶子也着了起来,我们又赶紧四处寻找可以灭火的工具。

三个人,分三个方向去找可以灭火的工具,大概一分钟之后,我们仨又空着手回到了原地,谁也没找到合适的工具。

“等着吧,等会就自己灭了。”迟大志说。

“纪峰可真是麻烦,每次干点什么事,只要跟他有关,肯定麻烦特别多。”我的心里暗暗地想。

正在我们四下张望,无聊的等待着火焰自己熄灭的时候,忽然迟大志又一声惊叫,“垃圾桶烧起来了!”

果然,刚才的一小团火焰扩大起来,气势汹汹地燃烧着。

“怎么这个垃圾桶还是个塑料的?”我恨恨地说到。

“现在怎么办?”阿秀怯怯地问,我看看迟大志,他也像阿秀一样看着我,等着我拿主意。

我刚要开口说“等等看。”的时候,垃圾桶里“轰”的一响,将火苗炸的到处都是。也不知道里面什么东西发生了一次小爆炸。

“这下麻烦了。”我说着,连忙脱下了自己的上衣,招呼他们俩,“别看着啦,脱吧!都这样了,再不弄灭,咱仨都成纵火犯了。”

他们俩也赶紧脱下上衣学着我的样子买力的扑火。

以前真不知道失火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儿。本来以为没什么要紧的,甚至迟大志还异想天开说要等着它自己熄灭,可见我们低估了火的威力,因为这么短短的时间里,被分散的小火苗已经就近发挥起来,将周围可能点燃的东西都烧着了,并且有“燎原”的趋势。

马路边上是一拍铁栏杆,很多人为了担心自行车被盗,自作聪明将车用链锁锁在了铁栏杆上,刚才有一些带着火苗的垃圾桶的碎片飞到铁栏杆边儿上,这会儿的功夫,有几个自行车的轮胎已经着起来了,胶皮味儿刺鼻。

正在我们仨会撑不住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串一串的警笛由远及近,向我们靠拢,接着看到一辆消防车“嘎”的停在我们身边,这时我抬头往铁栏杆里面看,栏杆里面的草皮早已经烧了一片!大概是附近的居民看到我们忙不过来,报了火警。

消防员也不搭理我们,三下俩下就扑灭了火,我们仨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迟大志刚想带头向消防员表示感谢,来了几个警察,不由我们解释就把我们仨带上了警车。

坐在警车里,我的心情很糟糕,几次想跟警察解释,都被他黑着脸的一句“有什么话到所里说”给挡了回来。“所里,所里,妈的,我是个良民,难道到了所里就成了坏蛋不成!”我心里想着,对警察也开始不屑起来。

我们仨被警察给带到了派出所,带我们回去的警察一进屋就对另外一个警察说,“这仨,简直就是纵火犯,把马路边上自行车轮胎给点着了。”

“我说警察同志,你可不能诬陷我们老百姓啊,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点轮胎了……”我特别气愤,自从大发白那次我在刑警队呆了很多个日日夜夜之后,我看见派出所的门口都绕着走,并且我发誓一辈子不犯罪。我还要再说,被迟大志拦住了。

“警察同志,我们是去悼念朋友的,忽然刮起了风……您看,这是我的工作证”迟大志就会这一招,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遇上麻烦,肯定把他的记者证拿出来,就好像他的记者证一拿就能证明他是个良民一样。

“噢,”警察将迟大志的证件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报社的。”他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将证件还给迟大志,转向了我,“你有证件没有?”我懒洋洋的也掏出了自己的证件,递到他的手里。

“呵,单位挺不错呀!”他看了看之后咧着嘴还给了我,又问阿秀,“你的呢!”

阿秀吓坏了,求助地看着我。

“她身份证放家里了。”

“你是她什么人?”

“姐姐。”

“她是北京人吗?有暂住证儿吗?”

“当然是北京人了,她还是残疾人,她是聋哑人。”阿秀一直没有暂住证,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说这话的时候居然还带着几分得意的口吻。

阿秀倒也聪明,自从我说她是聋哑人之后,谁再开口说话她也不抬头,眼睛盯着地面,直直的坐在椅子上。

我坐在椅子上抽着烟,迟大志把失火的经过写了一个材料,给警察看,警察看完了之后叫我们等在那间屋子里,拿着材料出去了。

“真倒霉。”我悻悻地说。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迟大志几乎哀求的口气跟我说,“你跟警察说话客气点儿行不行?你走到哪都跟个地雷似的,这是派出所,人家说了算的地方,你以为这是你们家炕头呐!”他白了我一眼。

我被他训了两句也说不出什么,只得咽了两口唾沫,又抽了一支烟。

迟大志掏出电话来,开始拨电话。

“陈亮,我,大志……问你个事儿,在我们家这边派出所有熟人吗?”

迟大志这个人就这样,走到哪都找熟人,我就知道,他肯定会给陈亮打电话的。

“噢,太好了,太好了……”迟大志笑着对我挤了挤眼睛,“叫什么?何小江是吧?……噢,你同学,好哥们儿……行行行,那你快来吧…………你就别问怎么回事了,我跟闻昕、阿秀仨人都在这呢,你到了再说……”挂了电话,迟大志的表情踏实多了,“来根儿烟!”他对着我伸出手来,我给他点了一根烟之后,他吸了两口,很惬意的坐到了我旁边的椅子上。

“陈亮怎么说啊?”

“他这有个同学,叫何小江,他说先给他打个电话,一会儿他就过来。”

“就这么点儿事儿,至于吗?你还打电话找熟人!”

“至于吗——”迟大志瞪着眼睛把“吗”字拖得很长,“大姐,你没听人家警察说吗,说咱们在街头纵火!虽然咱们不是有意的,可是人家自行车轱辘都给烧了,垃圾桶也着了,咱得赔钱!得罚款!”他乜斜着我,“要不说你社会经验不足呢,有个熟人咱得少罚不少呢!”

我看了看他,没说话,继续抽烟。

看了看表,快十二点了,阿秀有些困了,忽然想到几个钟头之前她失口说出的失去一个孩子的事情,我的内心就在忽然之间充满了忧愁,下意识的握住了阿秀的手。她看了看我的脸,又把头低下去了。

“大发白,你如果真的有灵魂就保佑阿秀吧,别让阿秀再受苦,将来找个好老公。”我仰望电灯,心里虔诚地祈祷。

阿秀很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把头靠在了我地肩膀上。她的脸色显得很苍白,身体微微地抖动。

“没事吧。”我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

她摇摇头,表示没事。

“阿秀的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迟大志也看出了阿秀的脸色苍白,“要不咱们一会去医院看看吧。”他提议到。

“不用。”阿秀无力地说到,“我歇会儿就好了。”

我把阿秀的头往肩膀上扶了扶,让她舒服一点。我说:“阿秀,过几天你就收拾收拾,去学校吧,我都打听好了,外语学院的进修班快开学了,到时候我把你送过去,你就住到学校吧,方便学习。从基础的ABC学起,你好好的学,将来也去参加个导游考试……你不是总羡慕我能到各地去旅游吗,将来你自己也能像我一样。”

“学费很贵吧。”她轻轻地问。

“不贵,一年几千块,你那么聪明,顶多用个三四年肯定没问题了。”我看了迟大志一眼,继续说到“纪峰出事的那天晚上曾经到我家来过,教给我三万块钱,叫我帮他收着,他说过些日子他要用这笔钱,谁知道他要用这钱干嘛呀……”我又看了迟大志一眼,他也在看我,我叹了口气,对迟大志说,“本来,我谁也不想告诉谁关于这钱的事儿……那天咱们在停尸房的时候我书包里掉出来的就是那三万块钱,我还没来得及存起来……其实那天晚上,纪峰特意嘱咐过我,他让我替他还给你两千块钱,我想,反正他已经不在了,估计你也不会跟他计较,我就没给你……回头我把那三万块钱都取出来,还你两千,剩下的都给阿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去了三万块钱的缘故,说着说着,我忽然特别伤心,断断续续地掉下了眼泪。

迟大志的眼圈也红了,他伸出手来替我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哽咽着说,“你都给阿秀吧。”他使劲地拍打着我的肩膀,“你瞧你这样儿,不就是三万块钱吗,我知道你有得是钱,还在乎这么点儿!”

我被他逗乐了,破涕而笑。

阿秀也默默地流眼泪,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刚才出去的那个警察推门又进来了。

“你们都是陈亮的朋友啊?”他问,语气非常缓和,很客气。

我立起眉毛,斜着眼睛问他:“你就是何小江?”

“是啊。”他答应着,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

“瞧你这名儿起的,又是河又是江的,也不怕闹**!”我歪过脑袋小声地说到,逗的阿秀笑了起来。

“原来你就是闻昕啊?”

“怎么啦?”我白了他一眼。

何小江抿着嘴笑笑说:“没事儿。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完了,他嘿嘿地笑了两声,“我把你们的情况跟领导汇报过了,虽然你们不是故意纵火,但也造成了恶劣的后果,一定要接受处罚的。”

“是啊,我们自己都觉得不处罚我们我们心里过意不去了。”迟大志说。

何小江跟迟大志一齐笑了起来,我踢了迟大志一脚,“那你还不赶紧的,交钱,走人。”

“不着急,”何小江连忙说,“陈亮说他一会就到,他来接你们。”

我的脸碰到了阿秀的额头,她的额头滚滚发烫。

“哎呀,”我叫了起来,“阿秀发烧了,烫得厉害!”

迟大志赶紧伸手摸了摸阿秀的额头,“可不是吗。这么烫。”他自言自语的说,“阿秀,你没事吧,还是赶紧去医院看看。”

何小江也连忙站起身来,“你们留一个人在这吧,另外一个人赶紧跟我一起带她上医院。”

“你去找辆车吧。”我对何小江说。

“不行,我们要随时出警,你留在这吧,一会我的同事会再过来。”他对我说,“我们俩背着她到前边的医院去。”进来的时候我注意到的确有一家医院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

何小江说着话,走过来扶着阿秀的肩膀,转身对迟大志说,“我身体比较强壮,我背着她,走几步就到了,你在后边扶着她。”说着,背上阿秀就走。

我跟在后面走了几步,被迟大志拦下了,“你就这儿等着吧。”

看着他们被着阿秀小跑着出了派出所的大门,我一屁股又坐回到椅子上,感到十分疲倦。

我仰望着天花板,眼中嗪满眼泪,心里对纪峰说到:“大发白,我总算把钱还给了你,从此以后,恐怕你的心里再没了牵挂,我和迟大志会照顾好阿秀,你要时常回来看望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