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姬烦躁地在殿内走来走去,她总算知道,这阵子铁勒为何执意要她待在虎踞宫里养伤,不要她踏出寝殿一步,也不要她与冷天色或他手底下的人,以及北武国的人接触的理由。

他竟要率军返京!

根据父皇的口谕,铁勒本就是该返京的,但那是在他不是北武太子的前提下,现下他既已是北武国的人,他还回去做什么?被人当成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吗?率军返京这消息他保密的工夫可算是做到家了,就连她也不告知半分,若不是她今日想去营中与他商量释放离萧一事,她不会见着已然准备妥当、随时都可以出征的铁骑大军,更不会在营中听见他与众将军商议该如何突破东内防御,再进一步挺进京兆这件事。

恋姬忐忑不安地在窗边停下脚步,远处隐约可听见宫外杂沓的人声,抬首看去,这阵子天候甚好,无风无雪,若要举兵,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虽然说,没有一件事有绝对的对与不对,但究竟让铁勒返回北狄认父,这么做是对了,还是错了?铁勒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他不会忘了他也是天朝的皇子吧?若是他只当自己是北武太子的话,那他岂不成了天朝的敌人?

她不禁回想起卧桑催促她来北狄时的那份焦急,卧桑说,她得来阻止铁勒,但卧桑所说的阻止到底是阻止什么?除了不要铁勒他们父子相残外,难道说,这也是卧桑不要他攻下北狄的原因之一?卧桑所怕的,会不会是他将成为天朝的敌人反戈相向?他若是挥兵天朝,而野焰和霍鞑没及时拦住他的话,那、那……天朝就将到此为止。

浮现在心中的这个念头,令她打了个寒颤,她忍不住伸手双臂环紧自己。

「你有很多话想问我?」铁勒踩着无声的脚步定向她,对她伤势还没好就待在窗边受凉吹风的行为再也看不下去。

沉思的恋姬被无声无息的他吓了一跳。她缓缓转过身,也明白在她撞见了他极力想隐瞒的事后,他定会来找她。

「你要回京?」她直视着他那双明亮的黑眸,不拐弯抹角地直接问。

「嗯。」他边应边走至她的身旁伸手为她关上窗。

她赶忙捉住他的手臂,「带着铁骑大军?」

「还有北武部分的兵力。」他慢条斯理地道出参与此次回京的正确人马。

「你想做什么?」她愈想愈恐慌,直怕她所猜测的即将成真。

铁勒微扬着唇角,「你认为我想做什么?」

她一怔,杏眸害怕地游移着。

「你想毁灭天朝吗?」若不是他想以北武之名攻向天朝,只是回个京为何要带上北武的兵力?

他的眼瞳闪了闪,凝视着她满脸紧张的神色半晌后,他俯下身在她的眉心印下一吻。

「回答我……」恋姬这时可没那份心情,蹙着眉将他的脸庞挪开。

他撇撇嘴角,「父皇要我百日之内返京不是吗?」转移不开注意力,她又这么坚持,看来不跟她解释清楚恐怕会没完没了。

她无法理解地按着额,「现下还有必要吗?」他都认祖归宗了,为什么他还要听从父皇的遗命?

「有。」他拉开她的小手,大掌抚上她看来气色不是很好的小脸。

恋姬下语地眨眨眼,一扫先前的迷茫不解,心中茅塞顿开。

「父皇要你百日之内返京,是不是因为七哥手上的那张手谕?」或许就是因为那张手谕与他有关,所以父皇才会以百日为限,而他也愿意遵守这个时限。

「别问那么多,你先去歇会吧。」见她的脸色愈来愈白,铁勒软言软语地哄着她。

「你先告诉我,为何七哥不愿公开手谕内容?」将心底的恐惧化为力量后,她坚持想解开那一大串藏在心中的谜,不再自个儿在那边反复地猜测那虚虚实实的答案。

他两手环着胸与她讨价还价,「说完,你就会听话歇着?」

「嗯。」

「据我所知,父皇在手谕里上了四道锁。这四道锁,让老七不得篡改手谕内容,也无法将手谕公开。」铁勒叹口气,将她冰冷的身子拉至怀里,边说边搓着她的臂膀想让她温暖些。

恋姬讶异地张大眼,「锁?」手谕里,不是只有下任新帝的人名而已?

「一道,是老七本身,一道是我,另两道应该是卧桑和下任新帝。我们四人若是不在百日内齐聚京兆太庙,那么,天朝将不会有下任新帝。」他老早就把手谕里所写的东西打探和想过了,虽然得到的答案并不完全,不过也应该八九不离十。

「你也有份?」她愈想愈觉得不通,若是父皇有意铲除他,又怎会让他在手谕这事上插手?

「别忘了我手中握有传国玉玺。」他了无笑意地勾勾嘴角,「父皇就是再不情愿,他也无法不让我下水加入这一局。」想必父皇应是对偷了玉玺的卧桑很头疼吧,但要是卧桑不这么做,他不可能安然活到今日。

「七哥呢?父皇为何要指名他保管手谕?」这更是她一直都想不通的地方,父皇所诞的皇子有那么多人,怎么会挑上与世无争的朵湛,并刻意把他拖进来?

铁勒沉吟地压低了音调,「因为……老七有梦。」

「梦?」

「老七和其它人的不同处,就是他渴望太平,而不是为帝。」提及这点,他更对世宗感到寒心。「父皇会将手谕交给他而不交给三内,最主要的原因即是,老七除了有梦外也有弱点。」

「什么弱点?」朵湛不愿入朝时,全朝的人都拉他不动,父皇是找到了朵湛什么罩门才请动他的?

「楚婉。他丢不下楚婉这个包袱。」这个一针见血的答案,他只要看看朵湛的双眼即可明白。「老七若是不遵旨保管手谕,或是私下毁了手谕,别说他自个儿会送命,楚婉将首先遭到不测,父皇就是抓紧了老七这个弱点不放,所以老七才会拚了命也不让人得到手谕。」

她忙不迭地提醒他,「可是七哥拥你为皇。」

「那又如何?」铁勒不以为然地挑高剑眉,「老七可有说过我是下任新帝?我只是老七的希望而已。」

「不是你的话,那谁才是下任新帝?」面对这层层圈圈,解开了一个又有一个的谜团,她是愈理心头愈乱。

「不清楚。」朵湛为了手谕里的下任新帝的安危,坚决不向任何人透露,怕的就是手谕一公开后,下任新帝的性命即将不保。

「你心中有属意的人选吗?」

这一点,他就有结论了,「有。」

「倘若……」她不安地绞扭着十指,犹豫地抬首看向他,「下任新帝并不是你属意的人选,你会怎么做?」

「我会打下天朝。」

恋姬屏住了呼吸,难以相信耳边所听见的是真的。

他……真如卧桑所料?

她颤声地指控,「即使你是北武太子,但天朝到底也是你近三十年来的家国,更何况天朝人民并无欠于你,有愧于你的只有父皇而已,你怎能对天朝起杀机?」

「你这么不希望我一手掌握天朝?」面对她的怒气,铁勒只是懒懒一笑。

「那是我的家国!」每每想起他的身份,她便觉得有愧,使他受苦多年的,是她的父皇,站在血亲的立场上,她没有资格去阻止他什么,可站在天朝人民的立场,她无法坐视。

他淡淡提醒她,「别忘了我也曾经有份。」这么快就把他视为外人?她可分得真清楚。

恋姬更是没好气,「那你就更不该这么做!」当是自己的家国还打?他比那些自相残杀的皇兄更无情!

「你的伤还没好,别动气。」铁勒忙拍抚着快顺下过气的她,半哄半强迫地抱起她,将她带至榻边休息。

「你究竟有什么打算?」心急如焚的她不放弃,边问边扯着他的衣襟。

「这要看局势。」将她放在榻上后,他拉开她紧揪不放的小手。「一时也说不清的,你只要等着看就成了。」再说下去,只怕她的好奇心会愈来愈多。

「铁勒……」她怎么等得下去?要是国破家亡怎么办?

「你若是继续这么激动……」铁勒以指按住她的唇,意有所指地抚着她的唇瓣,「我会想法子让你冷静下来。」

恋姬低首看看他的手指,再看向他弧度往上挪的薄唇,倏然明白他所指的法子是什么。

她红着脸伸出一指,「再问一个问题就好。」照他那法子,她准会更无法冷静下来。

「动作快。」他飞快地在她唇上偷了个吻。

「当初,你为何要回京接下摄政王?」恋姬在他缠上来时忙不迭地拉开他的大掌。

一直以来,他在朝中只是保持着袖手旁观的姿态,就连风淮遇袭,进一步产生卫王党与西内的恶斗,他也不加以阻拦或是帮朵湛一把,难道他忘了,朵湛是为了他的帝位在拚搏?他如此置身事外,是不在意帝位,还是另有所图?要是不在意帝位的话,为何他又要接下摄政王?他是否……也和其它的兄长一样,也希望为帝?

「因为我曾答应卧桑一个条件。」然而铁勒的答案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条件?」该不会就是卧桑和他的秘密吧?

「我会接下摄政王,不过是为了实现我对他的承诺而已。」

卧桑要他保全八个皇弟,一开始时,他还认为卧桑太过多虑,未来局势未必会至此,尽管三内内斗,但不过只是诸位皇弟要清除各自党内为患的大老和党内内乱而已,他们有心要除去卧桑在太子位时做不到的积祸,他乐见其成,因此也下打算出手干预,直至风淮出走,京兆失去平衡,而久卧病榻的父皇又已病重,他才意识到卧桑的忧虑是正确的。

舒河的心性难以捉摸,面对自己的手足,杀意似有似无,让人对舒河的心态说不得准也拿捏不定,为此而不得不加以提防;两面人的律滔阴险之余虽有温情,但为了与舒河抗衡,必要时也可以大兴争端痛下手段,使得他不能不命朵湛在暗地里看紧律滔;风淮表面上看来虽无害,但在私底下为他大动手脚的庞云可就未必,回想舒河的事件,庞云一出手,就使得舒河差点不保,或是差点就让父皇在未把后事交代好前提前驾崩。

说到朵湛,自作多情的想拥他为皇,他不拒绝,是因三内之争还需有西内入局来牵制,他远在边疆鞭长莫及,不适时让朵湛加入三内之争,只怕东南两内会把朝野闹得无法无天,在他返京摄政后,之所以会继续让朵湛掌舵西内,而他不介入西内之事,是因为……他得保己。

接下摄政王后,他的一举一动,皆在病中的父皇眼下,他若是出手助西内,那么父皇必定认为他有夺位之意,更何况父皇是有心让三内与卫王党进行内斗,不然父皇也不会彻头彻尾不插手干预,在这两个前提下,他若是不端坐摄政王之位置身事外,只怕卧桑要他保全的八个皇弟里,头一个他就会护不住自己。

沙场无情,政局是无情也无义,而最是无情的,则是帝王家。身陷在里头,他下求得势与否,能活着才是首要。卧桑顾虑得很对,他必须提防父皇,并小心地将三内与卫王党揉搓在掌心上监管着,不让任何一方特别坐大,也不让任何一方失势被击灭,如此一来,他才有可能守住他的承诺。

恋姬的小脸上布满了失望。

「就这样?」什么答案也没得到,这让她的心更加不落实,与他说了半天,她只知道他要回国的原因是那张手谕,以及他可能会毁了天朝,他……她再也不了解他在想些什么,铁勒想扶她躺下,「好了,你已经问完了……」

「我们已经成为敌人了吗?」恋姬拉住他,眸里失去了光彩。

「不。」他肯定地向她摇首,「我们不是。」

「但……」他都要率军回国了,怎会不是?

他伸手揽她入怀,「相信我,我不会与你为敌。」在他心中,她怎可能会是敌?他也不愿因天朝的事而伤她的心。

「若我不要你回京呢?」

他沉吟半晌,「我不能答应。」

她垂下眼,「你何时起程?」

「铁骑大军已整军完毕,不日即可出发,父皇就快百日了,我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兆。」距离百日期限,时日所剩不多,他不能再拖延下去。

瞧他都已准备好了,她想,即使她再怎么说,恐怕也无法改变他回京的决定。

她淡淡地道:「我要留在虎踞宫。」与其和他一道回京,亲眼见他攻破京兆,或是他在回京兆后做些如何不与她为敌的事,她还不如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知道,一切,就让时间去揭晓。

「恋姬?」她不想回京?

恋姬闭上眼,在他怀中寻找着适合入眠的姿势,习惯性地将她的心事藏起来。

她还记得,她是最讨厌选择的,怎么绕了这么大个***之后,她又要选择了?此时此刻,她不知该走向有着铁勒的北武国这一端,还是生她养她的天朝那方。她试着闭上眼,不愿再让那些怎么也解不开的疑惑,和她所不了解的他再继续困扰着她下去。

她不想再面临选择。

***

天气虽回暖了些,但远处天边有些云,正朝这边的天顶缓缓前行。

为了赶在北武国又飘起下一场大雪前,北武王开启王城城门,并命通往国境的官道清除雪障,以利铁骑大军在被风雪围困前尽快出境,北武支军已先奉命出城为铁勒开道,护送军粮的后备军团也已上路,目前王城中就剩铁骑大军仍末出发。

负责安排所有回京事宜的北武王,站在龙盘宫宫外面临广场的校台上,不时询问着旁人时辰,不时把目光投向迟迟不起程的铁勒身上,当铁勒准备步下宫阶的步子,又再度停下,并回首转身看向站在宫阶上方的恋姬时,北武王的耐性终于宣告用罄。

「他到底想耗到什么时候?」三步一停顿、五步一回首,不过是回京兆一阵子,又不是不回来,他不必这么依依不舍吧?

冷天色很能体谅铁勒的心情,「王爷放心不下公主嘛,你就再等他一会。」

北武王可不满了,「放心不下?我是会吃了他的小公主吗?」都说过他会好好照顾那个愁眉不展的小美人了,他都这么纡尊降贵了,铁勒竟还是信不过他。

他莞尔地瞄北武王一眼,「你这是在吃哪门子的醋?」

北武王绯红了老脸,「去告诉那小子,早点出发早点回来,别再磨磨蹭蹭了!」重色轻父,有时间在那边难舍难分,他还不如过来跟他的亲爹来个抱头话离别。

「好好好……」也觉得拖延够久的冷天色,为了不让大军误了时辰,在众将官感激的目光下,如他们所愿地去扮演程咬金的角色。

心情沉甸甸的恋姬,在这离别的场面上,她不知该对铁勒说些什么才好。

事关手谕,若是不让他回天朝,天朝不会有下任新帝,可让他去了京兆,她又不知他是否会斩断过去所有对天朝的眷恋,为北武国破国大败天朝。

「王爷。」冷天色策马来至宫阶底下仰首望着他。

「起程。」铁勒回看他一眼,快步步下宫阶翻身上马。

剎那间天鼓法锣齐鸣,回声震耳,恋姬步下宫阶,来到阶底目送军容壮盛,浩浩荡荡准备南征的铁骑大军。

在北武国的奥援下,铁骑大军有了快速南下的壮马和粮秣,预计很快就能出北武国国境入天朝疆界,接着,就将是与野焰的雄狮大军遭遇……野焰为了东内,不让属于西内的铁骑大军进入京兆是理所当然,因此两军交战自是无法避免,但,谁会胜出?她深锁着眉心,不希望见到铁勒有半分损伤,也不愿见野焰败在铁勒的手下,铁勒真有想好该怎么去面对由他一手扶养的野焰吗?

身披光明铠甲的铁勒,策马出内城时,在他脑海里回想的,全是恋姬失了笑容,左右为难的神情。想当初,他在大明宫时和她一样也有过这种心情,但她执意不跟他走,不想去知道他的答案,他也无法奈她何。

阵阵冷风拂面,他匆地忆起,他竟忘了一件事。

「王爷?」冷天色错愕地拉缰止蹄,瞪大了眼看着骑了一段距离后,突然掉头驰向恋姬的铁勒,恋姬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在她的面前定下马,随后弯下身将她给拉上马背。

「你在做什么?」当他将她安置在怀中,并没有放她下马的打算时,她忍不住要问上一问。

「你得跟我一道走。」无论她想不想面对天朝之事,她曾说过,别丢下她,他怎可以让她独自一人在北武国面对孤独?

「看你打垮天朝吗?」她黯然地问。

「你还不够了解我。」铁勒笑了笑,一手拉高了大氅低首吻住她的唇。

「咳,咳咳!」冷天色出声咳了咳,示意那票包括北武王在内,都张大了眼在收看的大臣们,不该看的东西别乱看。

「铁勒……」当他放开大氅时,恋姬尴尬地掩着嫣颊,对这个最近愈来愈不在意与她在外人面前亲热的铁勒有些头疼,他可能不知道,不远处的北武王,那双写满兴奋的眼可表现得露骨极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轻抚着她的秀颊,眼底流露着淡淡的不舍。「这是我们十个兄弟妹最后一次聚首,因此我得带你一块回京。」

「什么意思?」最后一次?他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

他的声音空洞洞的,「是聚是散,早已安排好了。」

该来的,躲不掉,或许卧桑早就已经知道在手谕公布后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卧桑才会回国,既然卧桑都已千里迢迢地来参加这场盛宴了,他又怎能缺席呢?好歹,他们每个人还可以再当最后一回的兄弟。

「铁勒?」为了他伤感的模样,恋姬愣了愣。

「我们回京吧。」铁勒深吸口气,握紧缰绳策马前行,准备返回故土去面对即将来到的未来。

***

「那个嘴上无毛的臭小子……」

站在大营外头,仰首望着远处不断上升的袅袅余烟,龇牙咧嘴的莫远是又气又恨。

神风大军的副将一手掩着脸,「将军,震王听不到的。」

「他居然烧了我的粮草!」呕得心头在淌血的莫远,气急败坏的低吼声再次如响雷般地劈下。

自从在南向水域拦劫到北上的南蛮大军后,莫远已记不清在这段期间,霍鞑为突破神风大军的防守,好让船舰继续朝北迈进,已与他们正面交锋了数回,并在私底下又发动了几次奇袭。在这你来我往的一波波攻防战下,谁都没想到,堂堂一名辅国大将军,他不光明正大地率中军一决生死,竞在双方约定不扰民、调节百姓生息的停战日,偷偷派人潜进营里做出烧敌军粮这种卑劣事,他不觉得可耻吗?

「属下已致书星辰郡主,请郡主尽快为我军筹措足够的粮草。」已经派人清点过损失的副将,早就在莫远生气的当头去做了补救。

「大营里剩下的粮草还能撑多久?」被那一道道白烟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莫远,踩着重重的步伐走来走去。

「应该还能撑上一个月。」这已是最乐观的估计了,现下就希望莫无愁本事大到能在这风声鹤唳的期间,筹措到大军所需的粮草。

「敌军的粮草呢?」他边掐指细算边问。

「依属下看……」说到这点,副将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应该足够让震王打下京兆,并在京兆屯军两三年有余。」都是那个买卖手腕高强的舒河害的,没事帮南蛮大军买那么多粮草做什么?现在京兆的军粮会全面短缺,全都是因那家伙把粮草搜括光了。

他的脸色顿时显得凝重不已,「再这样下去情势会不妙……」

「将军请放心,只要咱们守得住,震王无法进京的。」都守这么久了,也不见威震南蛮的霍鞑有多神武英勇,说不定霍鞑根本就打不下他们。

「可问题就是出在那小子可以在这屯军屯到他高兴为止,咱们却没有粮草可以陪他耗!」再这么拖下去,只要粮草一告尽,或是等不到军粮,霍鞑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大败神风大军挺进京兆。

「这个嘛……」呃,先皇百日就快到了,霍鞑不会是真的想进行耐力战吧?

愈想愈烦的莫远紧拧着眉心,「卫王目前怎么样?有没有安危上的顾虑?」

「八百御林军已抗圣命去保护卫王了。」为怕京兆会乱起来,风淮早就先做好保命的动作了。

「冷天放那家伙没执行圣谕?」依照圣上口谕,京兆百日内缴械不许兴兵,若是抗旨冷天放不是会奉旨杀无赦吗?

「没有。」副将也是满脸的疑惑,「他失踪了。」

他讶异地张大嘴,「什么?」这怎么可能?最忠于圣上的冷天放是在搞什么鬼?

同一时刻,霍鞑也张大了嘴准备再开骂另一回合。

「那个都已经一脚踏进棺材的糟老头!」在距离神风大军五里处扎营的霍鞑,正瞪着桌案上的损失报告,火冒三丈高地在嘴边叽叽咕咕地咒骂着。

「王爷,你就不能换个新词吗?」听得耳朵快长茧的宫罢月,非常期望他在这方面能够有些新的创意。

霍鞑怒不可遏地大吼:「他竟然玩阴的!」

什么定威将军?年纪都一大把了,白发白须活像个月下老人似的,不安分地待在家中颐养天年,没事学年轻人上什么战场?

哼,水师打不过他,就在江道上布满桐油,那个老头是想历史重演来个火烧连环船吗?害得他的大军不得不放弃进京最快的水路,必须弃方便的船舰改由陆路进京,还好舒河事前买通了由南向北进京的官民两道,要不然他的整支大军不是得打道回到南方,再由南方出海由海外东进京兆,就只能扛着船舰直接向东走至东海再上船!

冷凤楼在忍受他够久,却发现他还是没有停止喷火的迹象后,扬起玉拳一拳挥向他的脑袋,阻止他继续制造噪音。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在他捂着头低哼时,她拎起他的衣领问:「返南出海取道东向水域西进?还是绕道避开定威将军?」多亏了定威将军那狠毒的一招,现在他们南蛮十万大军全都无法登船进京。

「不,我要北上!」男子汉大丈夫,他说什么也不逃避!他也没工夫去绕远路,然后再被堵上一回,既是挡住了他的路,他就直接把这个路障给除掉!

「北上?」宫罢月啧啧有声地摇首,「定威将军还杵在那里挡路呢,你不怕他真来个火烧船?」

他不死心地握紧了拳,「我、要、打、陆、战!」

「陆战?」他们两人意外地绕高了音调。

「哼哼,小看我?」霍鞑频搓着两掌,「这些年来我在山里打那些蛮子可不是打假的,这回就让那老头开开眼界!」那老头不会以为他就只会水战吧?他们南蛮什么不多,就属崎岖不平、险阻高耸的山林最多,在那片又湿又热的林子里打混了那么多年,现在无论是遇到什么地形的陆战都难不倒他。

宫罢月不赞成地举起一掌,「王爷,你不先利用火炮轰平他的大营吗?」直接撂倒定威将军就好了嘛,干嘛还要那么大费周章呢?

霍鞑恼火地瞇着眼飙向他,「那老头不要脸的把大营设在民区里,我怎么轰?」两军交战还躲在老百姓的家里头?简直就是恬不知耻,为人如此奸险,难怪莫远会当不上大将军!

「呃……」被轰得满头炮灰的宫罢月只好摸摸鼻子退场。

「去,去召齐所有参军,告诉他们着手准备陆战!」他大掌一挥,决定选日不如撞日,行动是愈快愈好。

「好吧。」

「霍鞑,你在急什么?」在宫罢月出帐后,冷凤楼走至他的面前,仔细盯审着看来一脸急躁的他。

他抓抓发,「舒河送来消息,老八现在屯军在栖凤坡那里等二哥,看样子是要与铁骑大军一分胜负,咱们得把握这个机会赶快进京拿下京兆。」

通盘了解的她抚着掌,「渔翁之利?」

「没错。」霍鞑一扫脸上的阴霾,笑咪咪地揽过她的腰肢,亲亲她粉嫩的脸颊。

她一掌推开他的大脸,「你不等朵湛开封手谕?」照他话里的意思,他根本就不把那张手谕当一回事。

「谁管那张手谕?」霍鞑扬高了一双浓眉,唇边带抹邪邪的笑意,「真要在乎手谕的内容,那还需要帮舒河抢帝位吗?」

「就算咱们不管那张手谕好了,要是情况有变,如果到时舒河登不上九五,你打算怎么办?」万一京兆里的人都奉那张手谕为旨怎么办?到时要是舒河不是新帝人选,他们可就成了头号叛臣。

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至少我也要保住舒河的小命,谁敢动他,谁就得后悔。」

她边听边点头。说得也是,舒河的安危全系在他的身上,他要是无法及时进京,那别说登临天子了,舒河就连能不能保住性命都还是个问题。

「你有把握能胜定威将军吗?」两军在这僵持这么久了,他是在玩什么?该不会是真的打不下定威将军吧?

「我保证,我会带整支南蛮大军去京兆逛逛。」他说得眉飞色舞的。

她朝他伸出素白的两指,「就算过了定威将军这一关,别忘了,后头还有驻京的民团和护京兵团这两道关卡。」

「你站哪边?」愈听愈不中听,霍鞑拉来她的纤指作势欲咬她,「舒河还是别人?」

「都不站。」冷凤楼理智地朝他摇首。

「都不站?」

她朝他眨眨眼,「我只站在你这边。」谁会是皇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眼前的这个男人。

霍鞑当场听得龙心大悦,快快乐乐地在她颊上奉送了好几记响吻。

「正经点。」她忙把腰上那双不规矩的大掌拍开,走到帐门边看看有没有人看见。

他站在她身后,将下巴放在她的香肩上,与她一同往帐外看去,随风飞散的落雪悄悄滑过他们的眼前,将大地铺上一层新妆。

「真是个打仗的奸季节。」虽然来到这后就不曾中暑,他也有好几年没看过落雪的景致了,但现在他还真有点怀念又闷又热的南方。

她叹口气,「是啊,真是个不安宁的季节。」吹落一地白雪,也吹起了人间烟火,没有人知道情势再演变下去将会如何,每个人都已是入局的棋,谁晓得最终的棋王会是谁?

「会过去的。」霍鞑笑笑地放下帐帘,将所有寒冷都隔绝在帐外。

「但愿如此。」

***

坐在桌案后的律滔,一见被派去探听消息的仇项步进殿内后,忙不迭地起身迎向他。

「他人呢?」走近仇项的面前,发现仇项的眼神闪闪烁烁后,他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仍是……屯军栖凤坡。」无法直视他的仇项怯怯地应着,几乎快把头点到胸前。

律滔听了,脸色更显阴郁三分。

「那小子在搞什么鬼?」就算野焰想与铁勒来个对决,他也不必硬挑这个节骨眼上头吧?分明就已命他争取时间进京了,可他却还是待在栖凤坡上等铁勒?他怎么那么固执?

沁悠听得频频摇首,「不能再等他了。」眼看百日就快到了,再等下去,那就什么皇位也都不必争了。

律滔睨她一眼,「没有老八,咱们没本钱和其它三内打。」

「谁说的?」她扬起黛眉,神秘的笑意停在唇边。

他紧盯着她甚是值得玩味的笑容,心中不禁起疑。

难道……东内还有其它的本钱?

「啊。」他顿了顿,霍然明白她所说的是指什么。

「啊?」没默契的仇项,不解地看着他恍然大悟的模样。

「那个?」律滔试探性地问。

「就是那个。」沁悠点点头,伸手取来桌案上的城图,将它在桌上摊开后,素指朝里头一点。

他不语地看着她白皙的指尖在图面上游移,直移至他预想中的某个地点后停伫。

他扬高眉,「把它用来对付老七?」她对那张手谕还是那么执着?

「现在京兆内所有人都把重心摆在三内大军的身上,咱们得好好利用这个时机。」和其它三内相较下,他们东内的军援迟迟不至,既然京兆外头无法动弹,那不如就先由京兆内着手,不然若是真等不到野焰,而他们又什么都没做,那岂不是眼睁睁的把将到手的帝位拱手让人?

「你们……在说什么?」摸不着头绪的第三者试着出声博得他们的详解。

她没搭理他,兀自扳着纤指盘算着,「只要能藉此拖延上一段时日,让东内撑到雄狮大军进京助援,咱们就有胜算。」

照着她的想法去考虑过后,律滔对这个作法仍是觉得有些不妥。

「你肯定会奏效?」想法太过乐观了,说不定朵湛老早就防备好了。

她轻耸香肩,「至少能耗上一段时间吧。」她要求的不多,不过是想争取到一些时间而已,东内的重心当然还摆在手握重兵的野焰身上。

「万一老八回不来呢?」律滔最担心的还是这个。虽然野焰是有了太阿兵书,但与铁骑大军交手……打不垮铁勒的铁蹄那倒罢了,怕就怕雄狮大军会因此全军覆没。

她严肃地抿着唇,「他不能不回来。」野焰要是回不了京,那么他就注定跟帝位无缘了。

「好吧,在老八回来前,也只能先下手为强了。」律滔边说边挽起衣袖,接着摊开一本折子提笔挥毫。

仇项怯怯地举高手,「有人……愿意解释一下吗?」谁像他们两个一样一个眼神就可以明白呀?

「仇项,把这送去给老八,叫他尽快。」下过在折子里写了短短几字后,连笔墨都还未干,他便将它交给一头雾水的仇项。

「是。」终于找到一句听得懂的了。

沁悠来来回回地在殿上走着,不一会,她走至他的面前担忧地望着他。

「我看,咱们必须提防着舒河,他八成已经在暗中动手了。」舒河那个小人,绝不可能安安分分地等朵湛开封圣谕,他要是没在背地里动什么手脚,她就将她的名宇倒过来写。

「怎么提防?」律滔朝她翻了个白眼,「你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吗?」她还有心情提防舒河?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先摆平他们东内的隐忧。

她两手环着胸,「不知道。」连他这个最清楚舒河的「知心人」都猜不出来了,她又怎猜得出来?

「都说我跟他没那方面的关系了,别扁着嘴。」一眼就看穿她在想些什么的律滔,没好气地以指轻弹她的额际。

「谁教我信你不过?」她半瞇着眼斜睐着他,对这个前科累累的未婚夫不怎么具有信心。

「这事往后再说吧。」他深深吁口气,而后正色地凝视着她,「短时间内,你要不要先出京避一避?」

沁悠愣了愣,「避?」

「京兆会乱的。」一旦三内和卫王党打起来了,京兆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平静了。

她撇过螓首,「我不走。」又来一个,就连她娘亲也要她进凤藻宫避避风头,她为什么非得躲躲藏藏下可?

「沁悠……」律滔叹息地拉住开始使性子的她。

被扯住的她定住脚步,用力地回过头来,突不期然地伸出两手紧捉住他的衣领,「我要留在京内。」

「你不怕?」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情,只是,他不愿见她有任何危险。

「怕。」她爽快地承认,但同时,她眼底泛滥的是更多会失去他的恐惧。「但我更怕你会出事。」

律滔动容地看着她,掬捧着她的小脸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感觉她的一双柔荑环紧了他不肯松手。

他在她耳畔低喃,「咱们成亲吧。」

她仰起小脸,水眸里盛满了意外。

「现在?」以往时局安定时,为了等风淮,他拖来拖去就是没空和她成亲,而就在天下快要大乱时,他反倒是要成亲?

「嗯。」他爱怜地以指抚着她柔嫩的唇瓣。

沁悠挑弯了黛眉,「你是怕……事败的话,我会弃你于不顾,或是不要你了?」

律滔哭笑不得地用力吻她一记,「我是怕你这醋桶吃醋吃着,就出尔反尔不打算嫁我了。」

她伸手抚着下颔,「说得也是,或许我是该考虑一下……」他不提还好,他一提她就又开始想起他和舒河那些纠纠结结的往事。

「别想。」在她的小脑袋想得更多前,他赶忙托起她的下颔,炽热地扣吻住她的唇,让她没空再去想那么多。

在他热烈又温存的吻中,沁悠下再掩饰那份对未来毫无把握的不安,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彷佛恨不得能将自己嵌入他的体内躲藏,又像是想与他交融在一起,往后再也不要分你我,就这么一块携手度过所有即将到来的风雨。

他抵着她的额,沙哑地问:「再问一次,怕不怕?」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在一起是吧?」她颤颤地启口,眼中流离着不安,亟需他给她一个保证。

律滔收紧了双臂将她深深紧拥,「对,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

「四哥……」怀炽匆忙的步伐止于殿门边,到嘴的话也搁在嘴里。

趴在桌案上休息的舒河动了动,抬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来者后,再精神不济地坐起身。

看着过于疲惫的他,怀炽紧拧着眉心,眼中全是不舍。

「你多久没歇息了?」自他离开滕王府住进兴庆宫后,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就连芸湘也没法将为政局悬心不下的他给拖去歇息,再这样下去,他会累垮的。

「我没事。」舒河揉揉酸涩的双眼,「放出风声了吗?」

「嗯。」怀炽边点头边自架上拿了件保暖的外衫,走至他身旁为他披上。

他一手撑着下颔,「他们有何反应?」

「都已经着手避祸至翠微宫内。」在制造出不出数日皇城即将陷入闭城激战的流言后,居住于皇城外城的朝中大臣人人自危,纷纷把主意打到一直被皇家中人用来避皇祸的翠微宫的地宫。

「正中下怀。」舒河一扫睡意,脸上终于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

「我已派人埋伏在翠微宫上下,无论他们选择躲在哪,我会将他们全都逮着。」他已经全盘打点好了,目前众人的注意力全在三大宫和卫王府,所有防卫兵力也都在这四个地方,反观无人防守的翠微宫,老早就被南内水师给渗透。

「别吓着他们。」舒河谨慎地向他叮咛,「若要为皇,咱们还得靠他们呢。」少了那些人就少了一份保障,若是没把他们哄得服服帖帖,那就得费工夫去强迫他们对他投诚效力,太花时间了。

怀炽点点头,在报告完了后,就急忙去知会手下动手别太粗蛮,方走没几步,他匆地顿下两脚,又拖着步子踱回舒河的面前。

「有件事,我一直不懂。」这个结再卡在他心里的话,他会憋死的,况且现在不问,只怕往后也没机会问了。

「不懂什么?」

「为什么你这么有把握手谕里写的人名不是你?」从舒河的所作所为来看,这些皆不是他为准备迎接手谕开封后成为新帝的打算,而是开封后新帝不是他的布局,他是看过手谕笃定自个儿不会当上新帝不成?

舒河笑了笑,「因为父皇早就知道我的野心。」做人是要有自知之明的,在父皇的心中他有几分重量,他自己心里有数。

「可父皇不也是个野心家吗?他老人家应当很欣赏你才是,不然他怎会打算处死芸美人以保住你?」在父皇所诞的九个皇子中,就属舒河的手腕与政风最与父皇相似,除去卧桑和铁勒不看,剩余的皇子中父皇最重视的就是他。

他敛去笑意,一脸的冷清,「父皇想保住的人不是我,是他自己。」

「什么?」和寻常人一样,怀炽首先看的也是好的那一面,对底下那些暗局也不甚明了。

「他下过是想为他自个儿留个美名罢了。」表面上看来,父皇的确是很为他着想,但在回过头来再看看父皇,一生功绩无数,就待史笔画上个圆满句点的父皇,怎能容得他这个坏事者在上头留下个污点辱名?芸湘好歹也是父皇的妃子,父皇会不在意自己名声?

听着他语气里的不满,和看着他那一脸鄙视的模样,怀炽的心中不禁浮现一个念头。

「四哥?」他该不会是……很痛恨父皇?

舒河狡黠地朝他眨眨眼,「我没对你说过,我很讨厌、也看下起父皇?」

「没有……」他直摇着头,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消化这消息。「你怎会有这种念头?」

「对于自己的骨肉,他的血太冷了。」光就这一点,就够他对父皇不齿了。

「父皇有吗?」他觉得父皇还满宠爱他的,也感觉不到父皇对其他人有哪点不好。

「二哥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舒河站起身,不疾不徐地提供了他一个受害者。

想想铁勒,七岁从军,从没听闻过皇家哪个皇子这么年幼就从军的,且送铁勒去从军的父皇,非但没在铁勒身边安插个保护他的大臣或是心腹,还任铁勒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地方任人欺凌,父皇待铁勒的态度太异常了,然而在铁勒长大后,父皇也没善待铁勒一些,不是年年调派边防,就是去打些会威胁到铁勒生死的仗,是他们天朝都没人了吗?还是天朝没有铁勒这名大将军就保不住了?

虽然铁勒总是半句怨言也无,也藏得很好,但明眼人看得出来,什么都没有的铁勒会如此效忠卖命,全是渴望能在父皇身上得到一些父子情,可是知道这一切的父皇却视若无睹,还刻意加以利用,他这个旁观者,是不明白父皇究竟为了什么而对付铁勒,但他很想告诉父皇,那是他儿子,不是敌人,可是父皇仍旧一再将铁勒耍弄在掌心里,任意揉捏自个儿儿子的心情,这教人看了怎么不心寒?

「二哥?」怀炽皱眉细细深想,却怎么也看不出个原由来。

这件被父皇和铁勒压在台面下的事,舒河并不指望他能明白。离开桌案后,他信步走至窗边,抬首看向漫天的冰霜。

其实除去铁勒不看,父皇又曾对什么人付出过?

为了天朝国祚,父皇情愿让八个皇子撕破脸抢成一团,也不在卧桑弃位后随即颁布下任太子是谁,为的就是父皇想除掉不是新帝的其它皇子,以免将来在新帝的身上会发生篡位夺嫡之情事。可他又不想由自己动手,不愿在史上留了个千古骂名,所以才刻意让众皇子自个儿上演一出手足相残,而他这个退居幕后的操控者则落了两手干净,也因此,他的名将会清白洁净、流芳百世,日后人们只会记得他在位时的功绩,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为了让下任新帝接捧国祚,用了什么手段。

虎毒食子,父皇他,比任何人都来得残忍。

「四哥,你还好吧?」来到窗边望着他凝重的脸色,怀炽担心地推推他的肩。

「我没事。」他不露情绪地将话题转至正事上,「霍鞑目前人在哪?」

怀炽顿了顿,「还在南向水域,若不是有定威将军在碍事,咱们就只差一着棋。」

「你先照计画去办。」舒河转想了一会,决定先一步行事。

「你不等三哥进京?」当初不是说好要和霍鞑来个里应外合的吗?他怎变得这么没耐性?

「咱们必须先为自己图个后路。这事尽快去办好,记住,别声张。」之后的情势谁能说得准?不能再步步为营了,要争皇,就必须先下手为强。

怀炽听了就要走,「我知道了。」

「老九。」舒河匆地叫住他。

「嗯?」

舒河动作缓慢地转过身来,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的眼眸。

「倘若我无法为皇,答应我,你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臣。」无论是成是败,他都必须为怀炽谋个后路。

怀炽压低了嗓音,「你在胡说什么?」

「将来无论是何者为皇,登基者为了国政与抚平朝野人心,定会摒弃三内之见,将第一个定朝大臣的首选指向老七和你,到时,你千万别为了我而推辞。」这是一定的,在众皇子夺位落幕后,新帝必然需要有朵湛的高压手段来镇压朝野,以及怀炽的怀柔政策来收拢人心稳定朝情。

「你怎会无法为皇?天子之位,唯有你才适任!」怀炽三步作两步地来到他面前,两掌重重地拍在窗棂上。

舒河笑笑地举高两掌,「别激动,我只是假设。」他又没说他不想当皇帝,说说风险都不可以?

他一脸的不信,「真的?」这不是他在预告或是他料想到的结果?

「真的。」舒河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头,「去办事吧。」

怀炽犹豫了一会,奸半天才慢吞吞地转身走向殿外,但当他的身影方消失在殿内时,舒河的脸上也失了笑意。

舒河回过头来,站在窗边,自兴庆宫的高处俯看整座沐浴在漫漫雪色中的皇城。

一宫一殿,是棋盘上的权势棋格,一人一事,是左右交错的生死棋线,父皇将他们全都置于其中,冷眼观棋。棋局里的他们皆不知,入局后所有环环相扣、步步接踵的一切,不是他们有心在走,而是父皇为他们一手安排好的棋路,就算日后他们其中一人能够坐拥天下,却都不会是这场争夺战中真正的胜者,他们只是走卒。

自这场角逐皇位的战争掀起后,他们每个兄弟,谁人背后不伤人,谁人背后不被伤?手足相残、骨肉争锋,表面上看来,这是他们这些皇子自个儿求仁得仁,是福是祸全都是他们的贪念和野心所招来的,这点他无法否认,也不想逃避,可是,又有谁曾去揭开清凉殿御驾后的帷幕,去看看隐身在暗处的父皇,他老人家脸上那份将他们摆弄于掌指间的笑意?那抹,远比冬雪还要寒冷的残笑。

如今局中情势,已到了收官围地的最后阶段了,在这众皇子的存亡之秋,他想去太庙为父皇上炷香,亲口问父皇一句,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局面?

然后,再告诉他……身为人父,你太失格了。

**霸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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