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当犬吠声将姚蓁吵醒时,她迷蒙的视线落在头顶的帷帐上,只觉得脑中混沌一片。

她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一场梦,一场旖. /旎的、与秦颂相关的梦。

梦的内容已记不清,她只记得,她似乎蛮不讲理,而他将她拥在怀中,对她十分纵容。

……果真是梦啊。

她头有些痛,喉间也痛的厉害,浑身难受。

等她从混沌的思绪中抽身而出,才发现这帷帐十分陌生,环视四周,周遭环境也与她所习惯、熟知的十分不同。

她脸色变了变,回忆起昨日变故,以为自己落入贼人手中。

她哀哀地想——

若是贼人当真虏了她,必要关头,她会果断选择自尽,绝不让姚氏皇族蒙辱。

这是她从小便谨记在心中的。

她悄悄下床,穿好鞋袜。

脑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姚蓁来不及抓住念头,浑身便骤然紧绷起来。

她听见了极轻的脚步声,正缓缓朝她靠近!

这屋中并没有藏身之地,姚蓁拿起枕边簪子,紧紧握在手中,警惕地盯着门。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门外没有她想象中的贼人,只有一个清隽俊秀的郎君。

宋濯推开门,缓缓走近。

她对上他清凌凌的目光,不知为何,心中发毛。

宋濯的视线从她身上滑过:“醒了?”

姚蓁轻轻颔首。

“昨日你高烧不退,故借宿于此,”他解释道,语气尚且算是温和,“烧已经退了,今日若是无恙,我们便快些进城,与他们汇合。”

姚蓁看着他的脸色,想从他脸上寻觅到情绪流露的痕迹,担忧他因为自己误事而不耐烦,但她寻不到。

便微微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好。”

她的嗓音微微哑。

宋濯打量她一阵,将一碗清水递给她,低声在他耳边解释了两人如今的身份。

说到“夫妇”时,他略一停顿,目光落在姚蓁脸上。

姚蓁面色平静,没留意到他的神情,一小口一小口饮着水,轻轻颔首,表明自己知晓了。

姚蓁的烧已经退去,女大夫说,虽然犹有伤寒,四肢乏力,但并不耽误行路。

宋濯高价租来一驾马车,用过早膳后,两人便乘马车入城。

这驾马车,车厢内空间较小,也没将座位隔出来,只有一张软榻。

宋濯眉心紧皱。

姚蓁没注意他,两人紧挨着坐下,衣袖摩挲,行路颠簸时,她几乎紧紧贴在宋濯的臂膀上。

不知为何,姚蓁总觉得宋濯今日有些怪异,她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也很是奇怪。

她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奇怪。

看向他时,他薄唇紧抿,大抵是难以忍受马车不怎么干净的环境,除此之外,仍旧是那张冷脸。

她便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这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又帮助过自己许多次,按理说,姚蓁应当主动同他搭话,以缓解两人之间的奇怪的氛围。

姚蓁悄悄递去眼神,宋濯正襟危坐,面容冷肃,好像还有些微微发白,不是很想和她说闲话的样子。

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并不是多话之人,宋濯不出声,她便也不说话,一路行驶,两人竟一句话也未曾说。

姚蓁察觉到宋濯似乎会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等她察觉,转眸看时,却捕捉不到一丝他目光留存的痕迹。

……太奇怪了,哪里都不对劲。

姚蓁抿抿唇,不再探究。

她比起宋濯,她更想知道的,是自己有关秦颂的那个梦。

然而无论她怎样努力,都回想不起来。

两人各怀心思,在马车狭窄的空间中,鼻息可闻。

姚蓁忽然听到极其大声的“咯吱”声,车轱辘咯噔咯噔,旋即车身一歪,马车停了下来。

姚蓁顺着马车歪倒的方向,软软歪向宋濯。

她本以为他并不会出手帮忙,宋濯眼眸睨向她,探出手,稳稳托住她的一条胳膊,将她扶稳。

他有些用力,姚蓁微微皱眉,回头看,他松开手,依旧是冷肃淡然的一张脸。

车夫抱歉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对不住啊,两位贵客,我这……唉,我这马车车轮坏了,不能载你们入城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姚蓁尾随在宋濯身后,下车时,他伸出一条胳膊,将小臂探到她面前,容她借力。

姚蓁没注意这细节,下车后,忧心忡忡地望着损坏的车轱辘,又望向老人家,见他愁容满面,从袖中掏出几两碎银子给他,柔声询问:“老人家,此处距离信城,还有多远?”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老翁接过银子,千恩万谢,抬头看了看,道,“不远了,往前一直走,约摸一个时辰便到了。”

姚蓁与宋濯对视一眼,决定先步行一阵,沿途或许会有乐意搭载的百姓,愿意捎他们一程。

他们便步行前往。

今日天不晴朗,走着走着,姚蓁顿足,瞧一眼阴郁的天,总觉得可能会下雨。

宋濯停下脚步:“累了?”

姚蓁摇摇头。

她并不累。

两人继续向前走,走了约摸小半时辰,姚蓁有些受不住,足底酸胀,小腹也有些酸。

养尊处优的公主,何曾走过这么多路。

更别提她高烧才愈,身子虚弱的紧。她脸色惨白,额间渗出汗珠:“宋公子,我有些累,且歇一歇……”

宋濯回眸,打量她一阵,公主病时仪态依旧端方,眉尖微蹙,神色疏离。他朝她走来。

姚蓁寻了树桩坐下,暂且歇脚,宋濯立在她身旁。

道路两侧有许多林木,有风自林间穿过,鼓起宋濯的长袖,猎猎作响。姚蓁堆叠的裙摆,一角搭在他的衣袍之上。

姚蓁回眸看,他衣袂翩翩,犹如仙君玉立树下。

她将视线抬高了一些,看向宋濯的脸,从她的角度,仅能看见他侧脸微微突出的下颌骨、高挺的鼻梁、深邃的凤目,眉型生的也很好看,眉峰微微上挑。

他生的昳丽,美如冠玉,是人群中一眼便能注意到的存在,恰到好处的清冷疏离气质,冲淡了他相貌中略带的那一丝攻击性,勾魂摄魄,为人心驰神往。

然而他常年面色冷肃,禁.欲.寡情,冻跑了许多对他朝思暮想的小娘子。

——这同秦颂不一样,秦颂的眉眼是平展着,面庞又白皙,十分温润,相处时令人舒适。

又是一阵风卷过,她半挽着的发被掠起,钻进他垂在身侧的手心,凉丝丝的。

宋濯的目光看过来。

姚蓁对他轻一颔首:“走罢。”

歇了一阵,她身上的疲倦与酸胀并未减轻。

她咬着牙,扶着树桩,暗自用力,强撑着起身。

天色已经不早,她不愿因自己误事,成为旁人的累赘。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宋濯立在她面前,打量着她。

“能走吗?”

姚蓁咬牙:“可以。”

宋濯忽然转过身,微微躬身,朝她露出了他宽阔的脊背:“上来。”

姚蓁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啊?”

宋濯不欲多语,小臂微一用力,便将她背负在身上。

她身量纤细,他并不需要费多大力气。

直至被宋濯背在肩上,姚蓁才明白他的意图。

她慌了神,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手指微凉,凉得宋濯微微皱眉。

她缓了一会:“我、我可以的,不必麻烦……”

宋濯没应声,背着她,一步一步稳健地朝前走。

姚蓁便也不再说话,安静地伏在他的背上,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并思忖如何让自己的重量变得更轻一些。

这条路还算宽阔,路的两侧种着许多麦子,此时微微返青。

姚蓁先前没有注意到。

她当时忍着不适,努力追赶宋濯的脚步,此时被宋濯背着,才终于得了闲。

宋濯气息沉稳,即使背上多了一个人,走起路时,鼻息依旧平缓,并不因为背上多了一个人而有所不同。

姚蓁问他累不累。

宋濯没应声,加快了步履,鼻息依旧十分稳。

姚蓁曾以为他是古板的、只会舞墨的孱弱文人,这两日的相处,彻底打翻了她对他的印象。

她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总之他不如自己想的那般可怕。

姚蓁想,或许早在宋濯第一次颔首,答应帮她时,她就应当改变自己对他的看法了。

她伏在宋濯背上,想着雨最好不要这么快落下,等他们进了城,随他怎么下。

她渐渐有些困乏。

他平稳的步伐、宽阔的肩背,使人觉得十分安心。

迷迷糊糊间。

——她竟就这般在他肩背上昏睡过去。

等姚蓁醒来时,她已身处一间客栈之内。

小二在她房门前候着,她一推开门,便殷勤上前:“方才那位公子有事出去了,叫小的听从姑娘吩咐。姑娘可曾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小的这就让人去做!”

姚蓁面露犹疑。

小二悄悄在她耳边道:“公子说,他去寻蔑儿了,姑娘这回可信了?”

姚蓁心头一松,颔首。

她并不想用餐,也不缺什么东西,便打发走小二,回屋中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慢慢啜饮。

客栈环境还算不错,姚蓁心不在焉地将窗子打开一道缝隙,朝外看,熙熙攘攘的街道,带着土话的叫卖声,车水马龙。

她又将小二叫来,问他,宋濯离开多久了,现在又是什么时刻。

小二回忆一阵:“……公子小半时辰离开的,现在刚过午时。”

他热切的向姚蓁推销自家店铺中的餐食:“姑娘,您就尝尝罢!大晌午的哪能不吃东西呢!”

姚蓁一一推辞,关紧门。

她没由来的有些烦躁,于是敲门声响起时,她罕见地动了怒,眉眼沉沉压下来,是独属于常年位尊之人养出的一身威仪,端坐时,虽然神色淡然,仍让人心生畏惧。

她冷声道:“我说了,我不需要,也不想吃。”

门外静默一瞬,宋濯的声音响起:“是我。”

“……”姚蓁心中一颤,快步行至门前,为他打开门。

宋濯眼神落在她身上。

姚蓁微微脸热,解释道:“方才……有人一直缠着我,要我点买他家的东西,我不想买,你叩门时,我以为他又折返回来,才……”

才那样凶的。

宋濯轻轻颔首,未多说什么,将手中提着的馅饼搁在案上,自己去净手。

姚蓁视线落在他放在桌上的馅饼上,想不出他买饭食时是个什么样子。

她问:“寻到他们了吗?”

宋濯用帕子擦着手,闻言缓缓摇头,面容冷肃。

姚蓁惴惴不安,心中惶惶,喃喃道:“怎么会寻不到……按理说,他们应当在我们之前入城呀。”

宋濯放下帕子,语气沉沉:“不知。”

他皱眉沉思。

姚蓁不再说话,怕自己出声,扰乱了他的思绪。

她许久未曾好好进过食,早晨在农妇家的早膳,也只是喝了两口粥,此时被馅饼的香气勾着,有些饥肠辘辘。

她悄悄将手伸向桌上馅饼,略带希冀的目光看向宋濯。

宋濯瞧见,并未制止。

姚蓁便拿起馅饼,用油纸包着,小口小口,慢慢吃。

宋濯经过她身旁,欲倒一盏茶饮,她侧身避让,他的动作忽然一顿 ,朝她看过来。

“你身上有血腥气。”宋濯目光在她身上打量,悄然退开几步。

姚蓁放下馅饼,摸了摸身上,并不记得自己哪里受伤,满脸疑惑。

宋濯的眉头皱的更紧,笃定道:“有。”

说话间,他又退开几步,眼瞧着要退出门外。

姚蓁一头雾水,但他避让的动作,她有些熟悉,昨日与那些贼人交锋后,他也是这样退让的。

她微微皱眉。

她低着头,左看右看,仔细翻找。她背对着宋濯,宋濯微眯着眼,在她裙摆上发现一角干涸的血迹。

他道:“找到了。”

姚蓁迅速转过身子,看向自己身后 ,苍白的脸忽然微红起来。

宋濯抬眼看她,她目光闪躲,不愿与他对视。

她越躲,宋濯越是不明所以,紧紧盯着她的眼眸看。

她不说话,他的眼中便逐渐有些不耐,寒声道:“到底怎么了。”

姚蓁怯懦,抬起眼眸看他,欲说不说。

宋濯道:“嗯?”

羞涩之余,姚蓁回忆了一下方才他的反应,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窥破了什么。

她冷不丁往前迈步,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带着一点试探:“公子是不是……怕血?”

宋濯蹙紧眉心,不语,目光微沉。

姚蓁还在朝他靠近,红唇翕张,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微冷的目光,沉沉自上方压下来。

他力气有些大,姚蓁没料到他这样动作,柔软地跌入他怀中,轻哼一声。

宋濯被她扑得后背靠在门上,眉眼沉沉,没有扶她,也没有推开。

姚蓁摔得有些懵,一时也没有起身。

他看着她,眼眸依旧晦暗,眼底却逐渐漾出耐人寻味的一点光,像是在看一只在陷阱旁不断试探的猎物。

他轻声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