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圣旨后的第八日, 贺兰奚方才不慌不忙去大理寺瞧了一眼。

大理寺上下忙着准备三司会审,东岳六州的盐运一案牵连之广,令人焦头烂额。

加上首辅谢沂勒令在新年之前将此案办完, 众人为了过个好年, 无不尽心竭力。

大理寺卿匆匆过来拜见了一回, 便又忙得不见了人影。

好在整个衙门也不全是大忙人,大理寺卿让找人陪着这位祖宗, 少卿环视一圈, 最后从大牢里抽了个人过来。

“殿下请喝茶。”

此人姓刘,家中行八,人人都叫他刘老八,虽是看大狱的, 脑子却极为活络,脸上赔笑替贺兰奚倒了杯茶, 一副但凭吩咐的模样。

贺兰奚接过茶浅抿一口, 打量着他,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你在大理寺当差多久了?”

刘老八受宠若惊:“回殿下,小的十八岁进大理寺,今年整好三十,算起来, 已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只在狱中做事?”贺兰奚奇道。

刘老八一看就是个会来事的, 当了十二年差,也算有些资历, 十年如一日待在这种地方苦熬,实在难以想象。

只见他嘿嘿一笑, 说:“也不算苦熬, 您别看小人只是个看大狱的, 大理寺狱中关过的犯人不乏高官王侯,到了这里还不是得看我这个牢头的脸色。”

贺兰奚正好闲得发慌,便道:“哪些高官王侯,不妨说来听听?”

刘老八深知自己今日来此的任务,可不就是给瑞王殿下逗乐解闷的,当即精神一震,专捡一些耳熟能详如雷贯耳的名字来说。

贺兰奚兴致缺缺,但还是很给面子的听了一会儿。

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打发时间了。

这份悠闲一直持续到他听见谢沂的名字。

贺兰奚心下骇然,却故作平静和他套话:“你莫不是在诓我?谢阁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备受父皇信任,又怎会到你这大理寺狱中来?”

刘老八左右张望,做贼似的环视一圈,压低声音道:“这事好些人都知道,只是如今谢大人位高权重,无人敢再提及罢了。今儿要不是殿下来此,小人是断不会和旁人说这些的。”

看来是真的了。

贺兰奚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继续不动声色:“说来听听?”

“殿下或许知道,谢大人曾在大理寺担任过少卿一职。”

刘老八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曾经前途无量的状元郎,和大理寺关系密切的少年英才,缘何会落入狱中,又如何峰回路转,成了如今的文渊阁首辅,这一切的一切,在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口中,缓缓揭开了真相的一角。

八年之前,收归兵权同时丢了北境牧州的永明帝开始对几大世家下手。

谢沂作为陈阳谢家长房嫡孙,从小被寄予厚望,自然是首当其冲。

当时,一位在京为官的谢氏族人被状告私受贿赂,永明帝特特将案子交给谢沂办理。

多番查探后,证明根本是莫须有的事情,此人清白无罪。

谢沂秉公办理,却被永明帝以偏袒自家人,罔顾法纪为由,将其下了狱。

“谢大人在只狱中待了一个月,吃了些苦,倒没受什么罪,之后便被陛下的人带到诏狱去了。”刘老八提起诏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听说诏狱是个吃人的地,再硬的骨头,进去也能叫你吐出真话来,也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景象。”

诏狱的景象,贺兰奚有幸看过一回,还差点在里面亲手杀了人。

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可不是唐运这个“自己人”,进了诏狱,不论是否有罪,少不得得脱层皮。

谢云归那副病恹恹的样子,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贺兰奚攥紧了袖袍,心口滞涩,涌起一股名为心疼的感受。

这股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到谢府去的时候,明眼人一瞧便知道小殿下又不高兴了。

谢沂自然也瞧得出来,长叹一声,拿出生平所有的耐心,问道:“殿下何故生气?”

贺兰奚瞪他一眼,恨铁不成钢:“他那样对你,你却兢兢业业替他做事!”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永明帝。

谢沂哭笑不得,心知必是小殿下去大理寺听说了些什么。

“皇权至高无上,陛下想要谁生,想要谁死,无人能奈何。”谢沂平静说着,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牵起嘴角,“何况,臣兢兢业业,为的可不是他。”

贺兰奚:“那是为谁?”

为了谁……

谢沂恍惚想起送走一位故人时,自己也问过这个问题。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我为天下万民守江山,而非他一人。”

读书习武,不论哪一条路,殊途同归。

天下读书人,哪个敢说自己踏上仕途之时,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抱负。

谢沂早已不是个磊落之人,说不出为国为民的豪言壮语,只低头轻吻一下贺兰奚的眉心,道:“那就权当,是为了殿下吧。”

贺兰奚睨他一眼,嗔道:“花言巧语。”

谢沂笑起来:“殿下喜欢就好。”

贺兰奚知道他在胡说,但架不住听了高兴。

同时深刻体会到,谢云归愿意对一个人好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温柔。

谢沂摩挲着他的脖颈,目光下移,很有将亲吻的地方换到另一处的想法,可贺兰奚心中还有疑惑未解。

“我话还没说完呢。”他用手指抵住谢沂的双唇,“你进诏狱后,发生了什么事?”

谢沂是八年前进去的,但仅仅三个月后,便出任了都察院御史,成了众人口中,永明帝的一把刀。

八年时间,世家衰弱,皇权稳固,连陈阳谢家也不能幸免。

族人纷纷辞官致仕,回陈阳做起了高山流水的名士,他谢沂却鸡犬升天,成了一朝的首辅。

谢沂沉默许久,久到贺兰奚以为他不会回答。

但他到底还是开了口。

“权力是个好东西,有人为前途,有人为家族兴盛,有人为流芳百世,就连陛下,也不满足于手中已有的权柄,要同世家争,同你祖父争。殿下汲汲营营,藏锋藏拙,步步为营,不也正是为了得到这些。”

谢沂不惮于向他展现自己的野心。

“陛下需要一把刀,我恰好能做这把刀,且是最趁手的那一把。而我想要的,他也给得起。这是个交易,殿下。”

贺兰奚想到他陪自己去诏狱时显露出的复杂神色,一瞬间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好刀是需要磨的。

“你身子骨不好,是当年狱中留下的旧疾所致?”贺兰奚抿唇道。

谢沂不曾否认旧疾一事,却辩驳道:“臣的身子,倒也没差到需要殿下露出这种神情的地步。”

贺兰奚显然不信。

前两回发病那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谢沂叹气,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解释,说已经找到可靠的大夫,只需调养个三五年便可完全恢复如初,贺兰奚大抵也是不会信的。

不过没关系,殿下迟早会信的。

贺兰奚眼见着谢沂的眼神愈渐幽暗,随后得到了一个**的深吻。

救命!

这老狐狸哪有先前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敢情都是装的不成?

亲吻的空隙,谢沂还不忘抽空嘲笑他:“柒柒,换气。”

没等贺兰奚回答,便又堵上了他的嘴。

贺兰奚:“……”你倒是让我吸气啊!

他被迫学着去适应谢沂的节奏,终于在几个来回之后抢回一丝主动权,然后一不小心,将对方舌尖咬出了血。

谢沂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伸手拭去不慎沾到贺兰奚唇瓣上的血迹,道:“明日臣要去看望陛下,殿下可要同往?”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