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七夕, 很快就是中元。祭祀祖先是大事,五口镇家家户户开始烧纸钱,供奉香烛, 河边放灯,满镇子都弥漫着香火的气味。
当然没有人会赶着七月十五、鬼门关开的当儿闹事。这几日叶家门外还是清清静静的,就连催缴的官差也不来。
但叶家门里不安生。
耳边一声响亮鹰唳, 惊空激昂, 声音还近,吵得耳朵嗡嗡作响。
叶扶琉正吃着朝食, 连筷子都惊掉了,捂住嗡鸣的耳朵, “鹰原来这么吵的吗!”
魏二站在木楼栏杆边,从高处往下喊, “对不住了叶小娘子, 鹰儿今天高兴。它平日安静得很!”
叶扶琉兴致起来了,“鹰儿今天高兴什么?”
魏二:“郎君刚才跟它说话, 说要带它出去走走。”
叶扶琉:“欸?你家郎君能出门了?”
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卷起竹帘, 修长瘦削的身影显露在阳光下。
魏桓扶栏沉静下望, “身子好多了。今日出门走走。”
叶扶琉若有所悟。
今天是中元节么。祭祀的日子, 难怪。
收拢羽翅的黑色大鹰蹲在魏桓的肩头。魏桓注视着院墙边的叶扶琉,黑鹰的一对圆眼睛也炯炯地盯过来。
盯了几眼,黑脑袋一歪,尖锐弯喙张开,看起来就要高声鸣叫,叶扶琉本能地抬手去捂耳朵。
魏桓抬手摸了摸黑鹰的脑袋。又以指腹轻轻抚过黑鹰背上的大黑羽翎。
黑鹰的一对乌亮眼睛惬意眯起, 改而发出咕噜咕噜的低沉叫声。
魏三郎君带着黑鹰的模样,和寻常独坐在木楼的模样大为不同, 叶扶琉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处人鹰互动,觉得新鲜有趣极了。
素秋就在这时走进中庭,把挎着的竹篮子放在石桌上,掀开盖布给叶扶琉看。
“娘子,祭拜用的瓜果香烛金箔纸都准备好了。秦陇出去雇了辆驴车。娘子打算几时走?去何处祭拜?若地方太远了,驴车主人说要加价。”
叶扶琉抬头看看日头,“今天还是烈日头啊。到了中午可热得够呛。跟秦陇说尽早走,早去早回。不去太远的地方。”
“哎,好。”
等素秋出门,叶扶琉一边拨弄验看竹篮的祭拜用品,接着刚才的话头问,“魏三郎君,鹰爪抓在你肩膀上,你不疼的吗?”
魏桓抬手抚摸爱鹰,“它平日这般蹲时都收着爪。只有起飞和高处落下的时候力道猛,需得穿戴皮套护具。”
魏大就在这时上楼回禀道,“郎君,套好车了。随时可以出门。”
魏桓点头道,“走。”
正欲转身下楼,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脚步顿了顿,视线回瞥过隔壁院子里准备祭品的小娘子。
叶扶琉在想事。
她从小被师父领回家,上头师父和三个阿兄都健在,祭拜的是过世的太师父。
去哪里祭拜呢?
她原本是打算去镇子临河的水边的。镇子上两百来户人家,中元节惯例都去河边烧纸。
自从在五口镇落户,至今已经安分守己待满三个月了。平静的岁月……也太平静了些。
既没有被人怀疑盯梢叶家来路不正,江宁城的通缉令也撇清了干系。乡邻热络友善,布帛生意按部就班地往来。啊,门外还有官差隔三差五地催缴募捐,简直越来越像正经商家了。
就连祭拜烧纸的地方都是天天路过的镇子河边。
叶扶琉琢磨着,难怪这两天有点提不起精神来。
正好这时,魏桓下楼的脚步顿了顿,侧身瞥来一眼。两边的视线在半空里对上一瞬,叶扶琉直接开口问:
“魏三郎君,今天中元,你们带鹰出去,可是要出镇子祭拜先人?我们叶家也打算寻个清净少人的地方祭拜先人,能不能一起跟去走走?”
魏桓沉吟片刻,如实说,“今日打算入山祭拜故人,顺便放鹰,路途不会近。早晨出去,入夜回返。不知叶家会不会觉得不便?”
“方便方便!”叶扶琉听到那句“入山放鹰”,人立刻精神了,隔墙大声地喊秦陇,“驴车主人走了没有?我们今天赶远路,给他加钱!”
车轱辘隆隆转动,转过凹凸不平的山间路。
两家车马出了镇子,前头是魏家的马车,魏大驾车,魏二骑马跟随;后头跟着叶家的驴车,叶扶琉和素秋并肩坐在车上,左右两块大挡板,秦陇在前头费劲地扯缰绳,甩鞭子,试图让大青驴停止啃路边青草,乖乖赶上前头马车。
“吁——”魏大再次勒住马辔头,马车停在路边,等后头的驴车赶上来。
急性子给磨得没了脾气,魏大抬头看看头顶,“嗐,都快中午了,一半路都没赶到,这还没进山呢。”
车里传出的魏桓嗓音倒是平缓如常。“心意到了,在何处祭拜并不要紧。赶不及上山头,在山下祭拜也是一样的。”
山野空旷,身后传来清脆的小娘子说话声,秦大管事拼命赶驴的呵斥声,偶尔还有几声大青驴不高兴的叫声。
“秦陇,你别抽它。把驴犟脾气抽上来,信不信它站路边给你撂挑子。”
“那怎么办?这贼犟驴看着壮实,往前三步往后一步的踩小花步,走到天黑也走不了几里路。”
素秋惊喜说,“娘子,它吃我递过去的梨。我看它一路啃草啃个不停,它是不是饿了?”
叶扶琉也喂了一块梨,瞅着大青驴摇头晃脑的香甜吃法,“我知道了,肯定是它主人早上什么也没喂就把驴送来,指望我们出口粮。看把驴给饿的。”
秦陇气得半死,“无良奸商!我还加了一倍钱!”
这边四处翻口粮,连干草带果子把大青驴给喂个七成饱,驴车终于赶上前头路边的马车了。两家继续往山里行。
叶扶琉抬头看看头顶日头,难得生出点歉疚心意,对着马车喊,“魏三郎君,雇来的驴子不听话,耽搁时辰了。你们要祭拜的坟头可是在山头上?我们加紧进山。”
并行的马车掀开车帘,露出魏桓的侧面轮廓。
“不去坟头。祭拜的故人之坟冢在百里外,今日带出鲜果香烛,只是遥拜而已。你家呢?中元祭祀可有什么讲究?”
叶扶琉摇头,“先人的坟冢在钱塘老家。我今日也是遥拜。”
“这样……”魏桓思忖着,看看头顶天色,“前头进山,我们寻一处好景致的清幽地,半山祭拜如何?也好早些放鹰。”
叶扶琉无异议,就这么定下。
大青驴喂饱了肯走路,车马很快进山。
绿荫笼罩山道,耳边传来汩汩的清涧溪流声。起伏崎岖的山道不再通车马。
两家带齐祭品,徒步往山里走。
没走出百来步,叶家人就走到了前头。叶扶琉若有所思地停步回望。
魏大懊恼地过去搀扶自家主人,“郎君注意身子!可还能走?小地方的山道不通车马,进山就得下车,山道还破烂!跟北边常去的几处宽敞山道不一样——”
魏桓摆摆手,喘匀了呼吸,“尚可。”
叶扶琉挽起裙摆,原路轻盈地小跑回去,“我看别往里头走了。反正是遥拜,心意到了就好,还是活人重要。我们就在附近寻处有景致的好地方。”
耳边听到那句“还是活人重要”,魏桓哑然失笑停步。
叶扶琉看看左右风景,往此刻站立的脚下一指,“这不是巧了吗。流水淙淙,鸟鸣清幽,对面有瀑布,头顶现青天。我们就在这处清出一块空地来。”
魏桓无异议。魏大魏二原地一通忙活,清除杂草藤蔓,截断头顶枯枝,原地清理出一块三丈方圆、清清净净的祭拜空地。
对面瀑布轰鸣阵阵,头顶碧空如洗。两边各自把准备的祭品放在盘碟里摆好。
叶家这边简单的很。四色瓜果盘子,配一壶清酒,摆上小香炉。
叶扶琉跪在草蒲团上,香炉里点燃三支香,闭目默默祝祷:
“太师父。我进门得晚,没能亲见你老人家当面。不过师父说,你嘴馋爱吃,六十高龄牙掉光了还在啃鸭脖。师父在老家年年准备好了各色好肉好菜给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在师父那边吃得满嘴流油了,过来徒孙女这处,啃几个鲜果子,喝点淡酒,保养保养肠胃。在天之灵庇佑我们这些晚辈。”
祝祷完大礼拜了三拜,起身催促素秋和秦陇说,“你们两个给先祖的香炉供物呢?拿出来,今天一起祭拜了。”
原地等候素秋和秦陇祭拜各家先祖的当儿,她瞧了会儿远处挂山的瀑布,渐渐琢磨出有点不对劲。
叶家这边三个人轮番都快祭拜完了,魏家那边怎么还没好呢?
相比于叶家这边的几个盘碟,魏家那边的祭拜物品丰盛得多。八个冷碟,八道大菜,各色瓜果摆盘堆成了尖儿,夏日的各色饮子齐备,一把金酒壶,配八个酒杯,祭品满满当当摆在魏家三人面前。三足铜炉里点燃线香。
魏桓领着魏大魏二直身长跪在祭品和香炉面前,三人举香齐眉默祷良久,魏桓把线香插入香炉,提起酒壶,开始挨个往空杯里倒酒。
叶扶琉在旁边瞄着,心里默默地数:一,二,三……哟,八个酒杯都倒满了。魏家有这么多先人要祭拜?
八个酒杯居然还不够。
祭拜好了一轮。魏桓把八杯酒一一泼洒在地,魏大去车里又捧出一把玉壶,配两个酒杯。
魏桓再次倒酒,把新添满的两杯酒依次泼洒在地上。
静等香炉里线香燃尽,带来的金箔也烧尽,山间微风呼啸卷过身边,卷起香灰和金箔碎烬,这才起了身。
秦陇和素秋都瞧在眼里,秦陇小声和素秋嘀咕,“魏家祭拜的阵仗可够大的,八个杯都不够……”素秋悄悄推了他一把,“闭嘴吧大管事。”
林间祭拜一场,无论是忙碌收拾着祭品的魏大魏二,还是垂眸看着香炉灰烬的魏桓,魏家三人都很沉默。
最后还是魏桓自己打破了沉默,吩咐魏二,“放鹰吧。”
——
高空一声鹰唳。
小小的黑点在湛蓝天空高处自在翱翔,穿过一片云层,消失在天边。
叶扶琉赞叹地仰头,透过头顶稀疏枝叶往天边处瞧个不停。
“放得这么高,万一它不回来了怎么办?”
魏桓也在仰头远眺。
“不会的。”他只简单说,“从小养大的鹰,认得家人。”
魏家的祭拜瞧着沉重,叶扶琉没多问,魏桓倒主动说起几句。
“祭拜了两轮,耽搁叶家不少时辰。有劳你们等候。”
放出去的鹰会自己跟随主人,两边趁着日头还早,沿着崎岖山道慢慢往山下停放车马处走。
叶扶琉听魏桓提起过魏家的情形。父母兄长都早早过世,家里只剩一个嫁出去的长姊,命犯孤煞,平安长大不容易呐。
她体谅地说,“叶家只有一位过世的长辈要祭拜,魏家过世的人多,多花些时辰祭拜在天之灵,无妨的。我们等得。”
魏桓默然往前走了几步,开口道,“魏家过世的亲人,大都在我晓事前便过世了。于我来说,血脉至亲,只得祖母一个。”
叶扶琉恍然道,“不就是我家那位过世的先祖一样吗?我未亲见过他,只听我家长辈一直挂在嘴边絮叨,爱吃肉,尤其爱啃鸭脖。先祖去哪儿,哪儿的鸭子窝就遭了殃……”
魏桓无声地笑了下,“我家祖母也爱挂在嘴边絮叨往事。说我父亲当年如何,说我两个兄长当年如何,转头就数落我淘气。”
叶扶琉惊奇地转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你这样也叫淘气?你小时候能淘气成什么样儿?你家祖母必定是见过的淘气小孩儿太少了,没见过我小时候……”说到这处清了清嗓子,闭嘴不再往下说。
魏桓眼里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 “你小时候如何的淘气法?”
叶扶琉:“……唔,不能说。”
“说说看。”
“不成。”叶扶琉很坚决地说,“总之不是女儿家的淘气法子。那年我七岁,我家长辈气得拿木棒追着我打,那场面,有点像你家魏大前些天追打贵家表弟那样。”
魏桓想了想那场面:“木棍落在身上不轻。被追打着了?”
“那当然没有。”叶扶琉瞅瞅左右无人,悄然透了一句,
“长辈追到了河边,几乎要被打着了,我就扑通往河里一跳,半晌没浮上去,吓得我家长辈扔了棍子下河底摸寻我。我呢,叼个空心芦叶棍儿,一路换气从下游上岸,沿着河走回去,见我家长辈坐在河边哭,我就大晚上的往他背后湿淋淋地一扑,冲耳边喊,‘我回来了——’”
魏桓:“……”
魏桓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
叶扶琉笑吟吟指着自己,“说说看,你小时候有没有我淘气?”
魏桓想了想,确认:“没有。”
叶扶琉得意地摆摆手,“走罢。回去好好休养,明年祭拜时跟你家祖母说,你碰着更淘气的了。”
魏桓莞尔道,“好。”
下山路比上山容易,走出几步,魏桓开口道,“我曾有个好友,幼年时也是罕见的淘气,时常拉着我跳窗逃学。夫子见了他便怒发冲冠,挨罚时总是我们两个跪在一处抄书。”
哟,逃学!她小时候想做没做成的事!
叶扶琉极感兴趣地听着:“长大后呢?你那好友依旧淘气还是变成了踱着方步的老学究?”
魏桓怀念地回想片刻,“长成了鼎立天地的男儿。”
头顶传来一声响亮鹰唳,黑影展翅掠过。魏桓抬头遥望天边的小黑点良久,视线转去路边,低声慨叹。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我那好友长眠于青山绿水间。最后那杯酒,就是敬他。”
说话间人已经走出百来步,回到山道边停着的车马处。
叶扶琉取一只梨切开了,半只喂青驴,半只拿过来试试看魏家套车的马儿吃不吃。马儿一张嘴,不客气地咔嚓咬去半截。
叶扶琉喂完马,擦干净了手,又取出一只更大的梨不紧不慢地削皮。魏大眼皮子一跳,过来叮嘱,“少少喂点没事。吃多了甜果子怕马儿坏牙。”
叶扶琉举着梨和小银刀说,“看清楚点,给马儿吃的鲜果哪用削皮?这只梨给你家郎君准备的。”
魏大哑口无言,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转回去套马了。
马车帘从里掀开,露出魏桓的小半张侧脸,“不必,你自用就好。”
叶扶琉没搭理这句话,把削好的梨切成小块,放在小白瓷碗里,自己掂一块吃了,把白瓷碗隔着车窗塞进去。
“心里难过得要命,还做出一副无事人的样子,装什么风轻云淡呢?我看了都难受。来,吃一块当季的香梨,我特意挑的,香脆多汁又不怎么甜,让自己舒坦一点。”
魏桓哑然片刻,从碗里取过一块香梨,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摇摇晃晃的回程路,和去时并没什么不同。
叶家雇来的大青驴又发起倔脾气,半道停了仨回,魏家的马车只得时不时地停在路边等。
叶扶琉不故意带出软糯吴语口音的时候,声线其实很清脆,尾音微微上扬,在旷野传得远。
“这驴是吃了一路好的,瞧不上路边的野草了?带出来的两把干草又给它吃完了,我们去哪里寻上好的干草喂它?”
秦陇崩溃了,“怎么这么难伺候?到底是我们花钱雇驴,还是这驴上门做大爷来了?”
素秋搜罗半日,“布兜里还剩最后三只大梨。我们要喂它还是不喂它?全喂完它又不肯走了怎么办?”
叶扶琉四处找绳子:“找根细绳把大梨捆上,拿长竿子挑面前,吊它胃口。”
秦陇继续赶车,叶扶琉手提一根长细竿,吊一块甜梨在大青驴的鼻尖前头,和素秋两个打着拍子哼起最近流行的江南小调儿,叶家驴车开始不紧不慢地行进。
魏家马车也继续前行。
晃动的车厢里,魏桓掀开车帘,望向侧边慢悠悠行进的驴车,驴车前方坐着的玲珑背影。
在入耳悠扬的江南小曲儿声里,咬了口甜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