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鸽群呼啦啦地飞过庭院上空。几根灰白的鸽子毛飘飘****落下来。
素秋拿着扫帚过去扫净了。
远处传来一声鹰唳。小小的黑点由远而近, 从天边一个俯冲,黑影在视野里急遽变大,于晴朗高空盘旋半圈, 把半空成群结队的鸽群冲得七零八落,骄傲地收拢大黑翅膀,落在院墙隔壁的木楼长檐下。
几根黑羽毛晃晃悠悠飘下来, 正落在叶扶琉的脚边。
素秋好气又好笑, “鸽子和鹰如何混养?隔壁这位魏三郎君啊,病情好转了几分, 眼见着就开始折腾了!他家魏大魏二也不拦着主家!”
叶扶琉把几根黑鹰羽毛捡起,和鸽子毛扔在一处, “能折腾是好事,可见心力精神都有长足的恢复。别说拦着, 我看魏大这两天嘴都快笑掉了。搞不好把鹰带回来养就是他撺掇的。”
门外有人高声叫门, 听声音是县衙里相熟的官差。
素秋隔门应了几声,回来道, “上头又来催缴了。看在相识的份上, 话倒说得还算客气, 只说县尊已经划下期限, 如果我们逾期未缴足份额,叶家的名字报上去,他们官差也难做。”
所谓催缴,催的就是之前大小本地行商应诺的份额。
叶家算是本地大行商,应下的募捐份额不多不少,不至于筹措不上, 库仓里收着的布匹绢帛存货足够应付。
但存货见了底,又要出去采买, 手里周转的余钱就不多了。下面又要接连过节。
七月有中元节,八月中秋节,九月重阳节,叶家商号下面的掌柜帮工船夫七百来号人少不了每人一份节礼。采买节礼的开销,如果走布帛生意那边的帐,眼看账面就要见赤字。
更何况,这场募捐原本就是无中生有,临时抓的差。江县今年的赋税约莫是没征够,叫卢知县盯上了本地行商,挨家挨户地薅羊毛。
天底下哪个行商喜欢被人薅毛?
叶扶琉当然不喜欢。
官府过来催缴,她用起天底下商家惯用的四字口诀,能拖就拖。
早晨叶扶琉没出去,在家里噼里啪啦扒拉算了一阵,把算盘往前一推。
“还是因为和沈家的那桩生意黄了。姓沈的大尾巴狼不做人,连累到我这边。”
两百三十块汉砖的大生意,如果顺顺当当做成,两百三十两金入手,谁还在乎江县这点募捐份额?
素秋担忧地问,“和沈家的大生意黄了,我们能不能找到新主顾?”
能。过长江往北,京城、西京一带,多的是百年门楣的名门大族,多的是对汉砖感兴趣的大主顾。
就是时间拉得长。
从江南这边走船,沿着南北大运河一路往北寻找主顾,议价,验货,成交,入账。毕竟是桩大买卖,吞得下整批货的主顾难寻,从头到尾少说也得三个月。
时间拉得越长,横跨地域越广,风险越大。叶家商队还是更熟悉江南地界。
如果本地出货的话,不必躲避沿路关卡巡查,出货速度会快得多。
但本地出货,出给谁呢……
叶扶琉无意识地扒拉着算盘,削葱般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算盘珠。
“说起来,这两天无人闹事,我都挺不习惯的。“素秋边准备七夕物件边笑说,“每天开门往外瞧,门外既没有闹事的祁家人,也没有纠缠不清的沈家人,耳边难得的清净。是不是他们知晓这两日是女儿家的乞巧节,识相没有过来打扰?”
素秋也就随口闲说一句。七夕到了,谁耐心花心思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这天晚上,叶家关起门来,自个儿安稳过节。
庭院里放了个盛满清水的金盆,倒映出头顶弯月。叶扶琉手里攥一把彩线,在头顶月色的映照下穿线头——七夕乞巧的传统,女儿家须得在庭院里拜月穿针,祈求心灵手巧。
她眼睛利索,随随便便就把彩线全怼进了铜针粗大的针眼里。
“成了。”她伸个懒腰,把七彩线头连同穿线铜针全扔清水盆里,“心灵手巧就是我叶四娘。”
素秋和她并排坐着穿线,笑得几乎噎住, “太敷衍了娘子。头顶神仙见了都要叹气。”
“走个过场罢了。你几时看我动针线了?头顶如果真有神仙的话,保佑我叶扶琉出入平安,安安稳稳把生意做到金盆洗手吧。”
叶扶琉陪着素秋乞完巧,进屋换了身衣裳,抱着小楠木箱出来。“我去隔壁找魏三郎君,一会儿就回来。你歇歇吧,我自个儿去就好。”
素秋诧异地追问,“这么晚了,去隔壁什么急事?”
叶扶琉弯着眼拍了拍小木箱,“乞巧。”
楠木箱的七环锁,她琢磨了许多日子,用了许多办法,始终打不开。刚才心不在焉穿彩线的时候,她瞧着七色彩线,心里就想起七环锁了。
七环锁罕见,但在全天下算不上孤品。她打不开,不代表其他人打不开。
隔壁不就有个金盆洗手的前大山匪头子吗?无本生意的同行前辈,见多识广,或许他有法子?
叶扶琉升起了请教的心思。
兴冲冲抱着楠木箱就去隔壁敲门了。
——
魏桓在书房。
日子进入七月,他在人前没有异样,白日里惯常起居,偶尔在高楼上喂一喂鸽子,甚至还询问了隔壁叶家置办七夕乞巧物件的琐碎事。
只随着黄历一页页翻过,人时常于深夜惊醒。魏大和魏二都看到了书房夜半亮起的灯盏,但也都知道缘由,无人敢开口多说一句。
今夜又是如此。七月初七夜,头顶月色清幽,隔壁乞巧的小娘子传出一阵阵的笑语声,映衬得魏家书房附近沉寂一片,灯火映出了窗棂。
魏二站在窗外,低声和书房主人商量,“郎君,中元节快到了。今年的祭拜诸物,还是按照京城时的旧规矩筹办?”
隔窗传出魏桓清醒的声音,“一应诸物按旧时规矩办。”
顿了顿,又道,“往年人离乡远,只能多烧纸箔;今年就在江南……多备些鲜果香火。他们在地下收得到。”
“是。”
魏大就在这时大步进了内院回禀,“郎君,隔壁叶小娘子来了。呃,怀里抱个挺小的木箱,说过来找郎君‘乞巧’……这个,要不要领进来?”
魏桓的目光从桌面烛火挪开。人从思绪中抽离,眉眼间积累的郁色随之舒展,视线转往半掩的门外。
小木箱?
脑海里想起隔壁小娘子整天抱着不离手的带锁楠木箱,他微微地笑了下,起身把书房里的油灯拨亮,“人请进来吧。”
叶扶琉抱着木箱跨进书房。
“祖宅里清理出个有年头的小楠木箱,锁头是罕见的七环密字锁。”
叶扶琉把楠木箱放在面前:“里头放了东西,被七环锁给锁住了。但我既失了钥匙,又不知密字。不知魏三郎君见多识广,可曾见过七环锁?能不能想个法子开锁?”
魏桓怀念地抚摸着金丝楠木箱的镶银雕花边角。
“见过。无铜匙还能想其他法子开锁。不知密字,无法开锁。”
叶扶琉叹了声,清澈明眸里流露出明显的失落和遗憾。
如今她两个都没有。七环锁难得,难道除了动用蛮力破解,天底下就没有其他能弄开密字锁的法子了?
她无意识地摆弄着自己白生生的手指头,遗憾万分,“所以,每次弄到密字锁只能一刀劈开?再没其他开锁的法子么?”
魏桓装作没听见“一刀劈开”四个字,手指拨弄几下铜环,最前头两个铜环对准了“俯”,仰”二字。“这两个字似有关联之意。”
“你也这么觉得?”叶扶琉凑近摆弄起刻有小字的铜环。“俯仰……俯仰……”
“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魏桓接口道,“出自两汉陈思王的五言杂诗。”
“同出自陈思王的另一首五言诗里……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 修长的手指轻轻往下拨弄,下一个铜环转到“闲”,“忧”,就此停了手。
“这七环锁的密字,应是意义关联的七个字。……当然,是我私心猜度,当不得准。”
他收回了手,“前四个字和诗句有关。至于后面的三个字,我也无头绪。”
小楠木箱是祖母收在屋里的。祖母过世得仓促,他那时还小,浑浑噩噩抱着祖母灵位,哪里记得密字箱?七环锁他见祖母开过,只记得前头四个密字。
“不过……”他沉吟着晃了晃楠木箱,“里头的物件或许不见得如你想得那般珍贵。如果费尽心思打开,里头却放了普通铜铁,岂不是失望至极。”
叶扶琉摆摆手,“摆弄这许多日,我在意的倒不是箱子里头放什么了。能把七字密字锁打开才好。”
“俯仰。闲忧。” 她拨弄着前头四个铜环,越念叨越觉得有道理,七个密字说不准就被魏桓当场拆解出四个字。叶扶琉赞叹说,“果然见多识广!不愧是前辈。”
魏桓默了默,敏锐地感觉一丝不对劲:“……什么前辈?”
叶扶琉:“唔……”前辈已经金盆洗手了,不肯认从前做下的无本行当。
也行。随他的意。
她体贴地把话题岔开。
“魏三郎君,自打进了书房,我就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书房里养的黑鼠一家子……还在么?”
魏桓有些意外,深黑色眸子转过来,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抬手往墙角处指,“今天出来过了。”
叶扶琉:“……”好家伙。人表面看起来正常多了,心里原来还是“它吃它的,我坐我的。互不干涉。”
她顺着指引的方向往边角落处瞧,正巧瞧见一个黑影。
小黑鼠探头探脑,从角落里探出一个脑袋,触须细微抖动着。
“告辞!”叶扶琉抱着木箱起身就走,“我瞧着黑鼠一家子不得劲。有它没我,有我没它。既然它们还在,那我先走了。有事我们还是隔墙说话。”
走出几步,脚下一个急停又转回来。
“木楼那处有阳光照着还好,书房实在太冷清了。”
叶扶琉打量左右,再度确定不是错觉,搓了搓手臂不知何时浮起的一层鸡皮疙瘩,真心实意劝了句,“这处屋子背光,感觉太阴了点。住活人的地方,还是需要点活气的好。”
魏桓默然望着背影远去。
魏大相送,那道轻快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垂花门外。
吱吱吱的细微声响里,魏桓的视线落在墙角窜动的几个小黑影上。
鼠,十二生肖之首。
十二时辰中,鼠主子时,衔接阴阳。书房里有黑鼠出没,于他来说,原本是一件极正常不过的事。
他从窗边起身,走到书房中央明堂处。
昏黄灯火下,抬手揭开正中墙壁挂着的山水挂画,往挂画后方的雪白墙壁某处发力按下。
半堵围墙发出吱嘎声响。看似寻常的书房里竟然有机关,半堵砖墙原地翻转一圈,露出墙后隐藏的三列整齐的牌位。
他抬头凝视着高处整齐排列的黑木牌位。
祖父,祖母。
阿父,阿母。叔父,叔母。
大兄,二兄。
这处屋子,只是后来才布置成书房模样。
起先就是用来供奉灵位的堂屋。
何来的活气呢。
手上掂起一支线香,并不急着点燃。他抬头盯着上方三列整整齐齐的牌位。
他是遗腹子。两个兄长年纪大他许多。等他长到晓事的年纪,父母兄长都不在世了。于他而言,父母,叔父母,两个长兄,从来都是供奉在香油烛火下的黑色牌位。
倒是从小把他带在身边养育的祖母,过世这么多年了,偶尔在梦中现身,依旧是当年手执龙头拐杖,气喘吁吁追着他跑的银发老太太模样。
魏桓对着牌位默念:祖母。刚才进屋说话的小娘子姓叶。
孙儿做主,将祖母的楠木箱赠与叶小娘子。祖母莫怪。
吱吱吱~~~黑鼠们探头探脑,从角落里挨个探出脑袋。感知到屋里的陌生气息消失不见,并不顾忌屋里的魏桓,一路小跑过他脚边,吱吱叫着四处寻觅食物。
魏大送人回来,站在门外复命:“已经把叶小娘子安然送出——哎,郎君当心脚边!”
魏大在门外急得跳脚,碍着魏桓在屋里又不敢进来,忍不住念叨,“鼠类入室不祥。一整窝的黑鼠,如何能留在书房里这么久……唉!”
魏桓把手里的线香插入香炉里,点燃细香。
升腾而起的缭缭青烟里,他注视着高处的祖母灵位,默然祝祷毕,脚步越过欢快觅食的黑鼠一家子,转身出了书房。
“把黑鼠除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