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砚什么人都没带, 他甚至连白菀都没告诉,悄无声息地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除去白菀之外,最先察觉到霍砚消失的, 是姜瓒,以及和霍砚一同消失的,还有朝堂上对他的掣肘,他眼中的阉党,仿佛在一夕之间齐齐噤若寒蝉。

这让姜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

但他只短暂的高兴了一阵, 没过多久, 龙鳞卫带回了霍砚的踪迹,还有这么久以来, 西北的第一场捷报。

在京中凭空消失的霍砚, 无端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西北边城。

他率领三千兵马首战告捷, 坑杀辽国两万人, 一身诡谲的功夫在战场上如鱼得水, 连斩辽国两位主将。

此举大振延北军士气,由杨景初率兵,一鼓作气乘胜追击, 终于暂时将辽国人退击回辽国境内。

消息传回京城, 一扫连月来的苦闷, 百姓心中的惶惶也淡退, 奸宦霍砚一扫骂名, 声望倒是前所未有的高涨。

所有人都喜气洋洋, 唯一郁气沉沉的, 只有姜瓒。

得到消息那一日, 他在御书房大发雷霆,瓷器桌椅摔了一地, 一遍又一遍咒骂霍砚坏他的事。

在当日早朝上,舒崎光率领群臣,不厌其烦地请求姜瓒派兵支援西北。

“如今士气正盛,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请皇上下旨,派兵支援。”

龙椅上的姜瓒脸色铁青,这已经不是舒崎光第一次和他唱反调了,早前因为舒瑶光的关系,他将舒崎光禁足,可他手里确实无人可用,如今又不得不把他放出来稳固朝堂。

偏偏这舒崎光是个不识好歹的,屡次当众斥驳他不说,还带领朝臣试图反抗他,几乎与他彻底撕破脸。

“朕早前便下旨延北军退守云平,他们抗旨不遵,才致使延北军如此惨烈死伤,如今还有何颜面求朕支援?”

“朕不允!”

舒崎光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细数地面绒毯上的花纹。

姜瓒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真是毫无意外的拒绝。

当即又有朝臣出来,砰砰跪地磕头,痛心疾首对姜瓒道:“皇上,不能退守云平啊,西北一旦被破,我们要面临可就不止一个辽国,还有本就虎视眈眈的鲜卑,倘若两国联手,云平必然失守,届时他们便能翻过桑之山,直入中原,皇城危矣啊!”

姜瓒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他只是想逼死杨家和霍砚,他到如今,也仍旧觉得,只要他的人能接手延北军,云平不可能失守。

他当众怒斥镇国将军杨谏之抗旨不遵,昭仪杨景初私自出宫,暗指杨家居心不良,并且不顾朝臣死谏,拒绝向西北施援。

前朝的消息瞒不住后宫,在两位朝臣当场撞死在金銮殿上后,后宫的嫔妃在坐立不安后,不约而同地往椒房殿聚集。

白菀坐在上首,大略扫视过底下为数不多的嫔妃。

她们无一不皱着眉,满脸忧愁,甚至顾不得什么后妃不得干政,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担忧。

姜瓒登基至今只行过一次选秀,后宫这些嫔妃,若不是出身官家,便是皇亲国戚,往往一位妃嫔背后,站着的,是一个家族,甚至多个家族。

如今的大楚是个什么情形,只要脑子不算太笨的,都看得出来。

以命死谏的朝臣,让她们,让她们身后的母家感到唇亡齿寒。

“走吧,”白菀站起身,望向外头阴沉的天色:“愿意的,便随本宫一道去见皇上。”

几乎没人犹豫,一行人跟在白菀身后,连绵的素色穿过万物复苏的御花园,她们面色沉凝,脚步匆匆,有一股别样的决绝之美。

“皇后娘娘?”

童海眼尖瞧见白菀,又瞧见她身后浩浩****的嫔妃们,不难猜测她们是为何而来,又想起现今还由太傅领着的,跪在金銮殿的百官,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急步迎上白菀,躬身行大礼,又觍着脸赔笑:“奴才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安,诸位主儿万安,不过主子们倒是来得不巧,皇上还不得空呢。”

白菀看也不看他,伸手将他拨开,一撩裙角,毫不犹豫地跪落在地,随即俯身向着御书房的正门磕头,身后的嫔妃不言不语,却也依次跟着下跪、磕头。

童海急得跳脚,浑身的肥肉直颤,一骨碌滚进御书房。

不知他进去说了什么,里头陡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御书房殿门轰然大开,一身明黄龙袍的姜瓒,大跨步走出来。

他站在台阶上,阴沉着脸望着底下齐齐跪着的身影,最后落在为首的白菀身上,本就发红的双眸越发狰狞。

“你也来逼朕是吗?”姜瓒几乎咬牙切齿地问道。

听见姜瓒的声音,白菀头也不抬,双手撑着地,青石地砖上的凉意透过掌心往她心里钻。

这个人,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姜瓒不蠢,他不会不明白这么做带来的后果,他却仍旧愿意拿整个天下去做这一场豪赌。

白菀转念又一想,当初姜瓒能借逆王的手,屠戮对他有异议的朝臣,便足以看清他恶毒好杀的本性。

她缓缓抬起头,直视姜瓒的眼睛:“杨家人,延北军,他们替大楚守边多年,赤胆忠心铮铮铁骨,为大楚抛头撒血,他们誓死效忠,皇上难道要让延北军寒心,让天下人寒心吗?”

白菀的眼睛太过透亮,姜瓒从前便最不喜她这双眼睛,过于澄澈,让他的污秽龌龊无处可藏。

姜瓒对白菀的质问矢口否认:“朕让他们退守云平,是他们抗旨不遵,还有那个杨景初,私自出宫,本就犯了死罪!”

“即便是臣妾一个女子都能明白,何为边境,皇上当真是不懂边城有多么重要吗!”白菀听着姜瓒满口的诡辩,心里压制不住地涌起一阵怒气。

她怒瞪着姜瓒,眼中的怨恨几乎藏不住。

“延北军可以退,可边城的百姓呢?他们能退吗?若辽军又追至云平呢?难道要步步退,直到京城沦陷,大楚彻底湮灭吗?”

“你住口!”

随着这一声怒喝一同响起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白菀偏着脸,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半张通红的巴掌印,后边的嫔妃吓得直抽气。

姜瓒不知何时从台阶上奔下来,神色扭曲的站在她身前,掌掴她的手垂在身侧,微不可查地发着颤。

一直不远不近跟着白菀的陈福,眼睁睁看着姜瓒被激怒,手起掌落。

他脸色铁青,恨不得冲上去替皇后娘娘将那一巴掌甩回那狗皇帝的脸上,却又想起她不能轻举妄动的叮嘱,恨得咬紧牙关一拳砸在一旁的落英树上。

姜瓒怒火直冲头,他蹲下身,掐住白菀的脸,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你是当真是为了杨家,为了西北的百姓吗?还是为了那个阉贼?你也被他蒙蔽了是不是?你也喜欢他?”

他指着她的肚子,恨声道:“你怀着朕的孩子!”

“朕不会施援西北的,他不是会打仗吗?朕倒要看看,没有一颗粮一粒米,他到底还能怎么个百战百胜法!”

姜瓒的声音压得极低,这几句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却透着阴森彻骨的寒意,让人忍不住心惊胆战。

白菀一把拂开他的手,用袖子狠狠擦拭着姜瓒触碰过的地方,毫不犹豫地落下最后一击。

她盯着姜瓒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瞳里透着彻骨的恨。

与他一般,一字一顿道:“你不配当皇帝。”

姜瓒彻底被白菀激怒,脑子里那一股理智的弦彻底崩断,面上的狰狞褪去,被冷酷占满。

“来人,”他一把将她推倒,声音冷凝如冰:“将皇后娘娘送回椒房殿,自今日起,不准踏出殿门半步!”

童海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将白菀扶起,他也不敢强迫她,只能假笑着:“娘娘,请吧。”

白菀没再犹豫,将擦伤的掌心握紧,当着姜瓒的面转身就走,挺直的脊背,周身的傲然一如来时。

率领百官跪在金銮殿的舒崎光,在听说白菀被姜瓒掌掴禁足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随即他仰起头,久久地望着匾额上的四字鎏金。

“建极绥猷,”他喃喃念出声,良久后,发出一声极轻地蔑笑。

他也不再跪,舒崎光撑着一旁的麒麟柱,从地上爬起来,微顿了几息,缓解膝盖上刺骨的疼痛后,才抬步往外走。

久跪让舒崎光的身形有些摇晃,但仍旧不减清傲的风姿。

他走后不久,跪在殿中的朝臣稀稀拉拉的站起身,摇着头往外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金銮殿恢宏的龙椅旁,由始至终站着位面无表情的碧衣女官,直到最后一位朝臣离开,她才一步步走下台阶,走过朝臣跪拜的殿堂,跨出殿门。

路遇的宫女内侍无一不向她屈膝行礼。

“请桑落姑姑安。”

桑落面上的笑意分毫不变,绕过请安的内侍,坚定地往她要去的方向走。

直到被一支鹅黄的迎春拦住去路。

桑落接过花朵,空洞的眼中染上笑意,吹了吹上面嫩黄的花蕊,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来人:“替我交给皇后娘娘吧。”

裴云渡捏着那封信,眼睛却不离开细嗅着花香的桑落,问:“怎么不亲自去?”

桑落小心翼翼地将花枝别在发髻上,歪头含笑问他:“好看吗?”

潋滟的桃花眼让裴云渡一时有些失神。

得了满意的答复,桑落唇边的笑意更深,轻巧地越过裴云渡,袅袅婷婷的往前走:“掌印将最后一次落子的机会,交给了皇后娘娘,裴都统不知道吗?”

裴云渡伸手在虚空抓了一把,抓住最后一丝即将消散的馨香,又看了几眼桑落的背影,才复又闪身入黑暗中。

到了夜里,那封信便出现在白菀的书案上。

她并未拆那封信,拿起看了两眼,转而递给水漾。

“照着他的字,我念一句,你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