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临近除夕, 便越冷得厉害,自打白菀从崇州回来,不管白日黑夜, 这雪便大大小小未曾停过。

因她早前在这儿看账簿,灯火点得亮,将整个东暖阁都照得亮堂堂的。

霍砚明明置身于光明中,烛光映着他曳撒上的织金暗纹,璀璨的光芒游弋, 衬着他如玉般的仙人面孔, 恍若九天神祇。

可他周身阴郁,仿佛在看不见的虚空里, 沉寂着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边黑暗, 他的眼神, 蕴满了孤寂, 缀着冰寒, 比外头的天上雪还要冷。

白菀迎着他的视线,挑起帷幔侧身进门,宝珠和碧玉则守在门口。

她将身上厚重的披风褪下, 她怕冷, 里头还穿了件黛色绣芙蓉的夹袄, 踮着脚将披风挂上一旁的架子, 随即缓步走到霍砚面前的绣凳上坐下。

白菀拉起衣袖, 露出一截莹白的细腕, 伸到他眼前, 循着他的眼睛, 柔声道:“我月事迟了几日,方才盥洗时又发现亵裤上沾着红, 担心有些不对,又不好请太医,就劳烦掌印替我摸摸脉。”

她没有问霍砚,为何突然对姜瓒拔刀。

他如果真想杀他,姜瓒没机会躺在地上喘气。

他一定不会让姜瓒就这么轻松死去。

霍砚先是面无表情地与白菀对视,瞧清她眼中细微的忐忑,才极缓慢地将她的手裹进自己掌心,指尖探上她的脉。

随即,他握刀的手一松,沉重的刀柄砸在姜瓒身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的反应让白菀心跳得有些加快,眼睛紧盯着他,不敢错过他任何细微的表情。

她像是只等了片刻,又像是等了许久,耳畔才想起霍砚低沉的声线。

“只是气血有些亏损,以至葵水淤滞,不必吃药,食补即可。”

虚惊一场。

看着霍砚仍旧没有丝毫表情的脸,白菀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说不上失落还是高兴。

失落于,她身为中宫,如今白蕊和舒瑶光接连有孕,她确实需要一个孩子。

又高兴于,没有孩子,就暂时不会受桎梏,不会给霍砚拖后腿。

白菀有种直觉,霍砚不会放过邻国使臣来朝这个机会,他一定会做些什么,甚至可能早已经部署完毕,只待东窗事发。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也好,再晚些来也好。

白菀也不愿意她和霍砚的孩子称姜瓒为父。

*

寅时的梆子刚刚敲响,姜瓒便迷蒙着醒来,他支起上半身,便瞧见本该揽在怀里的温香软玉,正坐在妆奁前梳妆。

姜瓒望着白菀玲珑有致的身段,神情有些恍然,他只记得昨夜那如梦般销魂蚀骨的滋味,却不大记得细节。

待白菀发觉他醒来,转眼盈盈望过来时,他才有些怔然的回神,张张嘴道:“怎不叫朕起来?”

恰好宝珠将最后一支钗簪入云髻中,白菀对镜看了两眼,才站起身往床榻边走过去:“皇上日理万机,好容易入了眠,臣妾便想着让您多躺会儿。”

她唇边浅笑盈盈,目若春水,面上春色盎然,让姜瓒不由得想起些绮丽的画面,当即伸手想将白菀揽进怀里,趁着时间还早,再温存温存。

谁知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便眼看着白菀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从他手里跳开。

姜瓒掀被而起,从屏风探头看出去,门外透亮的雪色倒映出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形。

他心下有些不悦,白菀身边的宫女怎么都莽莽撞撞的?

正要让来人再出去,却发觉那人甚至不听传召,便径直迈步入内,明亮的烛光将来人的一身墨色渡上光晕,姜瓒才看清霍砚那张煞白的死人脸。

霍砚凤目淡扫过两人,无视姜瓒隐含厌恶的眼神,他大摇大摆地在一旁的绣凳上坐下,漫不经心道:“还不快进来伺候皇上更衣?”

他身后的宫女内侍闻声鱼贯而入,随之进来的,还有七八个端着黑漆木方盘的白脸内侍,个个身佩弯刀,一看就知是东厂的人。

方盘上罩着红绒布,不知是什么。

现在还不是和霍砚撕破脸的时候,姜瓒用尽全力才压下被冒犯的怒火,皱着眉问:“童海呢?”

霍砚正把玩着几案上的青玉茶碗,闻言冷淡地乜他:“童总管今晨身体不适,求咱家暂时伴驾,”

说罢,也不听姜瓒再说别的,眼睛转而落在乖乖巧巧隐在围屏后的白菀身上:“恰巧玉堂新得了一批玉石,匠人制了头面首饰,特给皇后娘娘送来。”

他话音一落,随他来的东厂番役齐齐将红绒布扯落。

金玉辉煌夺目,让姜瓒都下意识眯了眯眼。

最打眼的,是其中一顶凤冠,冠顶九条金丝錾刻的金龙口衔宝珠,盘旋其上,点翠翠云冠身,接着便是九只翠凤流珠,通身金圈嵌红蓝宝石,华贵非常,精致非常。

其余的便是些金镶羊脂白玉璎珞项圈,一对金八宝手镯,绿松石耳坠,宝石云凤金簪,等等。

姜瓒脸色青白交加,他下意识去看白菀的手腕,她垂着手,看不清他赏给她的镯子在不在。

那双掺棉的碧玺手镯,甚至不需要和那顶凤冠做对比,单比之同是镯子的八宝镯,都已经不是略逊一筹,而是廉价,廉价得一文不值。

他甚至都要以为,霍砚是故意来打他脸面的。

姜瓒听见白菀低叹了一声,他已经不想再去看她的表情,那只会让他更觉屈辱。

多可笑啊,堂堂一国之尊,手里的金玉之物竟比不上一个太监。

“这也太贵重了,”白菀只略扫了一眼那凤冠,先是惊讶于霍砚的大手笔,随即便反应过来,他就是来挤兑姜瓒的。

霍砚对着那镯子嫌弃的模样,还犹在眼前。

“娘娘赠的鲜花美人图,咱家很是喜欢,礼尚往来罢了,”霍砚欣赏够了姜瓒青白变幻的脸,眼底淌出些蔑意:“娘娘金尊玉贵,自然堪配天底下最好的。”

姜瓒仿佛觉得自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浑身僵硬着让内侍们更衣。

白菀听出了霍砚话中的意有所指,抿了抿嘴:“掌印喜欢便好。”

姜瓒正了正龙袍,脸色难看的扯着嘴角:“掌印可真是财大气粗。”

霍砚面上蔑意更深:“咱家对心之所爱由来舍得。”

他这话说得太直白,太模棱两可,姜瓒似乎察觉出异样,面容渐渐凝固。

白菀听着霍砚这胆大包天的话,心都快跳出来了。

随后才听霍砚慢悠悠地补了句:“咱家很喜欢娘娘的鲜花美人图,自然愿意千金求之。”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角:“不过这都是咱家一人挑选,娘娘若是不喜欢,亦可赏给底下人。”

白菀听得莫名其妙,她要真敢把这些东西赏下去,霍砚即刻就敢回来把她大卸八块。

突然,她察觉到霍砚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甚至就连姜瓒也露出了然的眼神。

白菀隐约明白了点什么,当即扬唇笑起来:“既然如此,凤冠本宫就留下了,其余的,恰好本宫身边的女官即将出宫嫁人,正巧添给她做嫁妆吧。”

她甚至毫不犹豫,当即便招来宝珠,让她找清桐进来。

姜瓒看着那个叫清桐的宫女接过那些名贵首饰,那点被打脸的愤怒早抛到九霄云外,心里越发认定,她就是霍砚藏在宫里的对食。

显然白菀也是知道的,要不然霍砚也不会借她的手明目张胆给那小宫女添赏赐。

姜瓒面上当即阴转晴,笑得弯了眼,他纡尊降贵地拍拍清桐的肩,道:“你是皇后的贴身女官,自是要风光大嫁的,瞧那石榴纹佩环,你们日后定然多子多福。”

倘若真如他自己所想,清桐的丈夫是个太监,那他这句祝语,堪称恶毒也不为过了。

一个太监,又怎能多子多福呢?

清桐被喊进来到现在还愣着,捧着一匣子昂贵精致的首饰正发呆,便察觉一道森冷的视线。

她哆嗦着循着视线看过去,正巧撞进掌印冷森森的眼眸里,即刻惊慌地垂下头。

随即便听掌印叫她名字。

“清桐,还不快谢皇上金口玉言?”

清桐顿时汗毛直立,强撑着露出一抹明媚笑颜:“多谢皇上。”

姜瓒只当她羞涩,心满意足的离开去上早朝。

霍砚也没再留,回转身又看了白菀一眼,才团着手,悠然自得地步入大雪之中。

白菀走到窗前,静默的看着那抹绯色在雪中穿行。

清桐捧着那堆赏赐腿脚都在发颤,等四周只剩她和白菀,她才几乎哭丧着脸,委委屈屈道:“娘娘,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直到再也看不见一点颜色,白菀才回过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有些歉然的对她道:“抱歉清桐,这些东西我不能给你。”

清桐像甩烫手山芋似的,忙不迭地将东西放回几案上,连忙摆手道:“这是娘娘的东西,奴婢怎敢私占。”

白菀望着那一顶华贵非常的凤冠发呆,伸手拨了拨金龙衔着的宝珠。

霍砚什么都不愿意和她说,只愿意露出点马脚,一切全靠她去猜,去想。

霍砚,好像有意让姜瓒误会他和清桐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