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韩凤,字长鸾,鲜卑贵种。

平生行事,我最憎恶汉儿。这些人高冠大袖,高谈座论,实无一丝有益于国,真该统统杀却。

特别让人难忍的,就是瞎子祖珽。得势以来,他增损政务,淘汰官员,不时改换官号服章,上下震动,让人着实难以忍耐。

更不可忍的是,祖瞎子掌选以来,他还身兼领军,开始清除京城军队中我所安插的心腹将领。还好,我没有即时发作。据我观察,当时的形势,祖瞎子深受皇帝信任,内廷又有陆令萱、穆提婆母子为援。他的地位,一时不能摇动。

不过,最近,我感觉到,情势大变。祖珽得意忘形,急于树立清名,竟然连陆太姬母子的面子也不给。他与御史中丞丽伯律等人定议,弹劾与穆提婆有姻亲关系的宫中主书王子冲收取贿赂,以此,他想攀引陆太姬母子入案。仔细思虑,这个瞎子很有对陆太姬母子一网打尽的意思。

祖珽不断派遣汉人儒士入宫,为皇帝授课。儒士讲学谈经,对皇帝身边不停怂恿他玩乐的宦者,自然构成巨大威胁。这些阉人,惹恼他们,当然也不会有好下场。

陆令萱、穆提婆母子,现在,摇身一变,成为祖珽的对头。好,我就等着看祖瞎子的败落。

汉儿辈诋毁我韩长鸾为佞臣、武夫,让我胸中充满怨气。我,出自鲜卑高门。当然,我祖父韩贤,乃怀朔镇流民出身,但他很早就挺身从龙,跟随神武帝高欢打天下。

我祖父韩贤,字普贤,本来是朔州广宁人,年轻时即以壮健勇武著称。葛荣起兵,他以流民身份被裹胁。尔朱荣破葛荣后,我祖父降附,深为尔朱荣信任,与神武帝高欢当时同被擢为帐内都督。日后,尔朱荣被魏朝孝庄帝杀死,魏国内乱再起。尔朱家族与神武帝翻脸,我祖父远送诚款,坚定站在神武帝高欢一边。魏朝孝武帝太昌初年①,我祖父韩贤累迁中军将军、光禄大夫,出任建州刺史。后来,神武帝高欢与他所拥立的魏朝孝武帝分裂,我祖父韩贤自然倾向神武帝,帮助他击溃了孝武帝的军队。孝武帝西投关中宇文泰,我祖父率军渡河追击,被神武帝任命为行荆州事,主持对洛阳以南可能来犯的宇文泰关中军队的防御。魏朝孝静帝天平初年②,神武帝带着当时他新立的魏朝小皇帝孝静帝迁都于邺,我祖父被委任为洛州刺史。能被委以驻守洛阳、西御宇文泰的重任,可见我祖父韩贤在神武帝高欢心中的分量。天平四年③,贼人韩木兰等率土民作逆,我祖父率军击破之。大战过后,他亲自按检,打扫战场,欲收甲杖。其中,有一贼窘迫,藏于死尸之间。见我祖父将至,他忽起斫砍,砍断我祖父大腿,致使他失血过多身亡。

我祖父韩贤死时,我父亲韩裔,时年才二十四岁。深念我父亲是“九州勋人”④之后,神武帝高欢非常照顾我父亲,并把我姑姑带入家中为养女。日后,她得封阳翟公主。所以,自幼年开始,作为勋贵子弟,我韩长鸾见多识广,与高家皇族关系亲密。

不过,文宣帝高洋崩后,孝昭帝高演诛杀杨愔,清除朝中汉人党徒,还杀掉了与杨愔一党的当时任侍中的燕子献。而这个燕子献,正是我的姑夫,他娶了我的姑姑阳翟公主。幸亏孝昭帝为人宽厚,没有大肆株连诛杀,而我们韩家,也并未被牵涉到杨愔的案件当中。

其实,即使不是孝昭帝继位,高家别的兄弟继位,也不会忽视我韩家与高家的关系。我姑姑是神武帝高欢养女,我父亲韩裔一直得到神武帝、文襄帝、文宣帝父子照顾,而我的母亲鲜于氏,乃怀朔旧将鲜于世荣的后人,又是勋臣段荣的亲戚。段荣之妻,乃娄太后的亲姐。这么多亲属相连的背景,无论是在从前的东魏和现在的北齐,我们韩家都不可能失势。

汉儿们,在背后一直讥讽我是皇上的“恩幸”。他们实不知我韩家深厚的根底。怀朔勋臣们之间的婚姻联系,根深蒂固,超出那些人的想象。

不过,汉儿当朝,国家礼节渐变,我们韩家有时候也不得不顺从形势。所以,自我父亲韩裔开始,就把郡望改为“昌黎宾徒”,而不再称朔州广宁为老家。其实,我祖父乃六镇流民,在魏朝末年颠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老家是哪里。魏朝边地,都以鲜卑为贵,当时我们韩家自然以鲜卑人自居。随着时岁的变化,特别是文襄帝高澄任魏朝大丞相期间,为了符合人望,他指示我们六镇勋臣纷纷改变家族谱系。所以,无论是鲜卑化的汉人,还是汉化的鲜卑人,勋贵们都找儒生汉儿,修改家谱,攀附华夏名声大的郡望。既然神武帝自称他们是渤海高氏谱系,勋臣段荣自称出自武威段氏,鲜于世荣把家族郡望改为出自渔阳,我们韩家当然不甘人后,就把曾经大出人才的昌黎作为郡望。

说句实话,大北齐的“九州勋臣”,大多是当时的怀朔等镇戍卒,要不就是鲜卑、敕勒,要不就是失家流徙的汉儿,哪里是高门大户!不过,家世谱系,世人所尊,作为大齐的勋贵高门,我们韩家也不能免俗。我家门谱系“昌黎韩氏”的招牌,确实说出去也能让汉儿辈钦羡。

有时候,仔细想想,我等如今的鲜卑贵种,其实和汉人高门,完全不搭边。

至于我韩长鸾,凭真本领吃饭,自少聪察,有膂力,善骑射,曾经跟随文宣帝高洋东征西讨,得迁“乌贺真”、“大贤真”⑤都督。当今皇帝在东宫当皇太子的时候,武成帝高湛简选都督三十人作为侍卫官,我就在其中。当天见面,皇太子置其余二十九人不顾,径直走到我面前,对我说:“都督,你喜欢我吧,你和我一起玩吧。”君臣缘分,一见如故。自然,我高大孔武的身躯和过腹的美髯,可能是当时吸引年少皇太子最可能的原因。日后,皇太子登基为帝,我一路顺畅,得封高密郡王。

穆提婆这厮,本仆役养,倚恃其母陆太姬,得封高官,与我并肩同列。不过,他人还厚道,只知道收受财宝,不会打害我的主意。比起祖瞎子来,他让我倍感亲切。

祖珽不知死,日益在朝堂上跋扈。殊不知,皇帝身边的宦者,把他恨死,天天在皇帝耳边说他的坏话。

一日,当着我、穆提婆和陆太姬的面,皇帝忍不住,询问外间对祖瞎子的看法。

我和穆提婆,默然以对。皇帝看出端倪,就再三追问太姬陆令萱。

陆令萱也悯默不对。

三问过后,陆令萱下床叩首答言:

“老婢应死!老婢开始是从和士开和大人处听闻祖孝征多才博学,就以为他是个好人,所以冒死向皇上推荐。日久见人心。最近观察他所作所为,此人真是个大奸臣!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婢有眼无珠,把坏人推荐入朝,老婢该死!”

皇帝年轻,耳根极软。他点点头。“我近来听身边众侍从人等讲,祖珽任人唯亲,党同伐异,在朝中安插他自己的亲戚和亲信,排挤大臣……我本来还不是很相信。如果太姬不言,几乎让这个瞎贼得逞!昌黎王、城阳王,你们二人,为何不及时告诉我祖孝征的跋扈之情呢?”

“臣等观祖珽近来深受陛下委信,不敢插言……”

我与穆提婆赶忙解释。

“好了,昌黎王,马上派人逮捕祖珽,你就负责审讯他!”

终于,祖珽祖瞎子,落入我韩长鸾之手。

可笑的是,当我率领禁卫军去祖珽家抓人,这个瞎贼还以为我是去给他送礼,迟迟不出,大摆当朝宰相的派头。

最后,还是我本人直入其卧房,把他拎小鸡一样拎出,摔在庭院。

祖瞎子从前受过大苦,如今忽然又从高位跌下,根本不用动刑,全部招供,承认了他自己以皇帝名义下敕令给自己赏赐金银宅邸的许多事情。

不过,贪财受贿,都算不上什么死罪大罪。案卷报呈皇帝后,迟迟没有批复。

当初,武成帝之世,祖珽力挺当今皇帝以皇太子身份早登帝位。估计皇帝一直念此旧情,最终只是下诏,解除祖珽侍中、仆射二职,把他外放为北徐州刺史。

诏旨下达后,祖珽祖瞎子哭哭啼啼,跪在朝门之外,要求面见皇帝辞行。

皇帝年纪轻,心又软,当然不能让祖瞎子见到他。

我立刻下令,派人把祖瞎子推出柏阁。

祖珽坐地耍赖,不肯离开,大哭大闹。在我韩长鸾面前闹这些,这些活计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懒得自己动手,我派出几个禁卫军卫士,连推带搡,把祖珽牵曳而出。然后,我下令派人一路随行,押着他到北徐州赴任。

清除了这个瞎眼汉贼出朝,朝廷重权,又都落于我们自己人之手。

权力,从无到有,就这么眨眼间的事情。

如今,皇帝宠臣高阿那肱得任录尚书事,总知外兵及内省机密;我,韩长鸾,领军大将军、昌黎王;而城阳王穆提婆,官封侍中。我们三个人,共处衡轴,人称“三贵”。

北齐军政大权,尽归我等掌握。

高阿那肱这个人,其实也算勋贵子弟。他的父亲高市贵,很早就跟随神武帝高欢征战,以军功封常山郡公,终位晋州刺史,死后被追赠太尉公。高阿那肱,从他的名字“阿那肱”就可以看出,完全是在胡地长大的汉人。他小时候以胡音“阿那肱”为小名,长大后即以为名。年轻的时候,他跟随其父参战,担当管理军需的库直,以军功得封直城县男。文宣帝高洋建立北齐后,他官拜库直都督。天保四年,他跟随文宣帝大破契丹及柔然,以矫捷善战见知。武成帝时代,他升任武卫将军。

高阿那肱工于骑射,很会察言观色。每次宫廷宴会,他的骑射绝技,都能让在场文武刮目相看。当然,这些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与和士开关系极其密切。和士开乃武成帝最喜欢的大臣,有他日日在武成帝面前说高阿那肱的好话,他不想升官也难。很快,高阿那肱就得加开府,除侍中、骠骑大将军、领军,别封昌国县侯。由于当今皇帝当皇太子的时候,高阿那肱多在东宫教习剑术和骑术。有了这层关系,武平元年,新帝登基,马上封他为淮阴郡王。现在,他又得任并省尚书令、领军大将军、并州刺史。

所以,在朝中,能影响皇上的,除了我、穆提婆,就属高阿那肱了。

高阿那肱不涉文史,和我一样,尤其憎恨汉儿文官。能找到这么多相同点,我们两个自然大相亲善。

一次,我与高阿那肱饮酒,庆祝他加官晋爵。微醉之后,我笑对他说:“不知淮阴王你是否记得,文宣帝天保年间,有一次,皇帝从晋阳回邺城的路上,遇见一个预言非常灵验的疯和尚阿秃师。他跟随仪驾,一直叫着文宣帝的名字大喊:‘高洋,阿那瓌最后一定破亡你的国家!’所以,文宣帝就认定要破亡北齐的是当时在塞北强盛一时的柔然可汗阿那瓌,从那以后,他几乎连年亲自率领大军征讨,屡破柔然……但是,后来,阿那瓌被突厥所杀,柔然也灭亡了,却没有应了疯和尚那句‘阿那瓌破亡北齐’的预言。呵呵,我觉得,你高阿那肱的名字,肱字与瓌字同音,你正是‘阿那瓌(肱)’啊。北齐之亡,不是应在你身上吧?”言毕,我放声大笑。

高阿那肱脸色陡变,赶忙捂住我的嘴。虽然他脸上已经有酒意,神色却十分紧张。“嘘,昌黎王,不要瞎说,这可是掉脑袋的玩笑。斛律光大将军,不正是死在西贼韦孝宽和祖瞎子等人编造出来的谶言上吗……不过,疯和尚阿秃师喊话的时候,我就骑马跟随在文宣帝身边不远的地方,当时吓出我一身冷汗来……日子过去这么久,我几乎都忘了,你昌黎王还记得啊……千万别在皇帝面前提起此事……”

见高阿那肱如此紧张,我心中暗喜。没想到一个玩笑,让我抓住了能要他性命的一个大把柄。不过,同为勋贵世家,我不会轻易对他怎么样。联合对付朝中的汉儿,他是我的有力的左膀右臂。

无聊之余,除了陪同皇帝玩乐以外,我开始折腾禁卫军,没事就看他们操演,累得这些人筋疲力尽。每天,我就骑马站在皇宫御苑中,没完没了地操练禁卫军骑兵。和士兵们在一起真快乐,看着他们从马上跳上跳下,清洗马匹,拴马洗刷,饲喂马匹,我内心感到惬意无比。

那些汉狗腐儒,见面我就杀心顿起。看着我白腿的枣红马有滋有味地咬嚼干草,看着它用粉红色的眼睛看我,比看那些汉人文官毕恭毕敬向我奏报都要高兴。

马蹄声清脆地哒哒响起来。我手下的禁卫军骑兵,在我带领下,跑上大道,向着邺城外的紫陌跑去。

巨大的森林后面,霞光万丈,光辉灿烂。如此一个晴朗的早晨,沾满露水的树叶和青草,在霞光中闪烁。我**的骏马打着响鼻,欢快地飞跑。

士兵们的呼唤声和欢愉的马蹄声响成一片。我回头看了一眼,记忆上留下了那么多愉快的片断:飞驰的骏马,昂奋地迎风而奔,几个红色头发的胡人士兵,从我身边掠过,他们紫色的头巾,在早晨的轻雾中上下飘**。士兵们的脸上,闪着模糊的、兴奋的光芒。一匹又一匹,骏马的轮廓,接连消逝在朦胧的晨曦中。

我透过被风吹得流出泪水的双眼,高兴地欣赏着连续从我身边跑过的骑兵们。

“昌黎王,你骑马的姿势真威武啊!”

皇帝的声音在我身后响了起来。他也骑着一匹马,笑呵呵地望着我。

我刚想翻身下马行礼,皇帝用手势阻止了我,并让到他身边去。

皇帝真的长大了。他的唇上,已经开始长出细细的茸毛。十六岁的少年,确实言谈举止都具有皇家血脉的神韵。他的额头饱满丰润,肤色白皙,像极了他的父亲武成帝。而他时常紧闭的嘴唇,鲜嫩红润,与他的母亲胡太后一模一样,映衬着秀美的瓜子脸,神采奕奕,如同水中开放的鲜花。他的鼻子高挺,和他秀美的嘴唇相映,给人一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印象。特别是他那种鲜卑、汉人混血后的皮肤,真如同白茶花一样,两腮泛红的时候,恰似画中人。当然,他的体态,还处于未长成的少年类型,稍感纤细。从举手投足之间,可以认定,再过两年,他就会成为一个成熟十足的美男子帝王。

高家皇族的男人,大多相貌英俊,气派不同凡响。自神武帝流传下来的完美的形体,让人见而忘俗。

特别是小皇帝高纬的眼睛,会说话一样,总是闪烁着顽皮的、有时候又是十分冷静的光芒。那种鲜卑血液的燃烧,似乎展示给我们看这家高傲皇族高人一头的燃烧的生命精力。

只是,看着少年皇帝丝绸一样柔软光滑的皮肤,我心中有些感慨:如果与他的二伯父文宣帝高洋身上那种雄赳赳的英雄武夫气概相比,简直相差天地!

“昌黎王,你教我射箭吧。我学剑术都腻烦了,喜欢射箭,尤其是在马上骑射,太好玩了。”皇帝说。

毕竟是少年人,皇帝还不习惯自称“朕”,特别当他在宫中和我、穆提婆以及高阿那肱一起的时候,总是自称“我”。有时候,旁边没有人的时候,他还在我们面前自称“儿”,完全是孩子在长辈前的娇憨。

皇帝,爱玩的皇帝。

①公元532年。

②公元534年。

③公元537年。

④指六镇军士出身的勋臣。

⑤乌贺真、大贤真不见于其他史书,大概是鲜卑语,可能是“帐内领民”、“帐内都督”之类的军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