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儿?”

女人鼻音很重,也没气力去推搡他,手掌攥着他胸口的一团衣料,不像是质问,倒像是一句嗔怪。

她仰着脸,下颌抵在他胸口,像是轻飘飘的绒絮落在心口上。

崔净空凝视着她的脸,抬手捧住她的脸颊,果真是烧得厉害,他低声问道:“……方才跌了一跤?”

冯玉贞脑袋晕乎乎的,崔净空的脸也跟着飘忽不定,她无意识地歪头,蹭了蹭脸侧的覆过来的掌心,杏眼漾着一点晶亮的湿润。

这种恩赐一般的久违的亲昵惹得崔净空呼吸稍窒,冯玉贞只觉得身子又被拥紧了一些,他好像要把她的血肉骨头都揉进去似的。

她定了定神,也没清明多少,话音里不自觉带了一些委屈:“疼,难受。”

“马上就好了。”

他声音压得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她。

展臂将身前的人抱起,她熟练地环着他的脖颈,两条细腿在臂弯外随着男人走动而晃**。

悬空感拽回了一缕神丝,冯玉贞惦记着女儿:“安安还在屋里……”

崔净空稳稳抱着她,两步就走到了她们隔壁那间门口,安抚道:“我派人看着,不会出事。”

怀里的人又记起什么:“药放在桌上的包裹里。”

崔净空应下,拿腿顶开门,李畴还侍候在屋里。

他先将迷迷糊糊的女人放到**,拽起床尾的被子严严实实盖住,回身要去取药,一步还没跨出去,一只手却忽地勾住了他。

她只用两根指头搭在衣角,一句话也不用说,崔净空便被这纤细的、柔软的指头死死钉在地上,半寸都挪不开。

高大的男人只得乖乖坐在床沿,吩咐李畴代他去,等李畴将药丸和温水一齐端上来,**的人已经半眯着眼睛,困倦地挨不住了。

崔净空伸手接过,李畴很识眼色地退下,关上门后,待屋里只剩他们两人,崔净空把人半身搂起,冯玉贞全身软绵绵的,很顺从地依偎着他。

她的发丝搔到脖颈,崔净空心头也跟着发痒,他轻轻拍了拍女人的肩头,放轻声音:“一会儿再睡,先吃药罢?”

冯玉贞强打起精神,药丸入口即化,古怪苦涩的味道弥漫口腔,她的脸也跟着起皱,后颈被他大掌轻巧地扣住,一股蜜水很快漫进喉头,将苦味一齐冲散了。

她迷迷糊糊间又被塞进了被窝里,只觉得身侧一凉,一具结实的身躯挤了进来,温暖的被窝霎时逼仄、拥挤起来。

两条胳膊一搂,冯玉贞便顺势滚到他身边,腿也被他牢牢夹着。

男人就像一个彻夜不息、热腾腾的火炉,冯玉贞几乎冒了汗,大抵是神志不清,展露出一点罕见的娇气来,细声细气地抱怨道:“太热了。你离我远些,万一沾上病气怎么办?”

好容易叫他得一点甜头,崔净空得寸进尺,手上很不庄重地伸手摸了摸她红彤彤的脸颊,口中却念念有词,语气淡然地驳了回去:“热出汗了才好得快。”

俄而低笑一声:“若是被你染上,反倒是件好事。”

冯玉贞这样的善人,最怕拖累别人,同崔净空是两个极端。崔净空全然不在乎任何卑劣的手段,只求能达到目的便好。

冯玉贞一时间真被他哄骗住了,听闻好得快,傻愣愣地往他怀里钻,崔净空顺心如意地与她紧紧相贴。

血气方刚的年岁,他不免浑身燥热,消停不下来,知道她就睡在自己身边,一时间神丝活络起来。

他撑起手肘,垂眸凝视她乌黑的发顶,看了看,仍觉得不够,伸手去捏玩人家的耳垂,有一下没一下的,指节沿着耳廓轻缓地摩挲。

好脾性的女人没什么动静,不搭理他,气息平稳,好像睡熟了。

他停下手,不再打扰,许多称谓在嘴里转圈,可那些已有的全被别人喊过,显不出任何特别。

崔净空忽而想到什么,遂开口唤道:“贞贞?”

没有回复。他钟情于这个黏糊糊的称呼,叫一声还不够,叠声念了几遍,没几声便在嘴里嚼熟了。

他的自娱自乐很快被打断,闷闷的嗓音从他胸口传出,冯玉贞迷迷糊糊间实在听不下去了,心里骂他,竟然吐出了口:“……轻薄鬼。”

崔净空见她有心力骂自己,反倒掀起唇角:“如何算轻薄了?”

放在平日,冯玉贞连个眼神都吝啬赏给对方,可她今夜生了病,真掰指头跟他认真理论起来:“我比你要大两岁,已经是当娘的人了。”

他笑了笑,顺着她的话回道:“那我也是当爹的人了,如何喊不得?况且贞娘、玉贞姐合该是他们外人叫,我大不一样。”

十个冯玉贞也赶不上崔净空两片薄薄的嘴皮子,她不言语了。半晌才喃喃一句:“你惯会骗人,嘴里没一句真话,我太笨了,那会儿又实打实欢喜你,真和锥心没什么两样,耐不住再有一回,索性不与你说了。”

她转过身,把自己蜷缩起来,脊背弓着,蜷成小小的、惹人爱怜的一团。

这下锥心的那个便换成崔净空了。他下意识要开口辩解,肚子里有许多妥帖的说辞,例如什么年少无知、诚心悔过,今后不再犯。

可偏偏半个字也挤不出来,连拉她的手都缺乏勇气,这时候真为当年水到渠成却戛然而止的爱意悔恨不已,再没法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架势了。

“你不笨。”崔净空伸手揽住她的腰身,寂静了片刻,轻声道:“睡罢,睡个好觉,明日什么都会好的。”

冯玉贞径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有人在摇她的胳膊,她睁开惺忪睡眼,喜安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就在眼前。

“安安?”

环顾四周,仍是她订的官房,冯玉贞恍然了一瞬,昨夜好似一场浅淡的梦境,未曾留下半点痕迹。

“阿娘,我们都赖床了。”

冯喜安自己穿好鞋下床,见阿娘还在**坐着不动,脸色有些憔悴,女孩凑上去很紧张地问:“阿娘,你是不是生病了?”

冯玉贞回过神,抬手抚额,烧一晚上已经退去,脑袋也清楚了,只是身子还有些疲软。

女儿关心,她心里宽慰,柔声道:“阿娘有些不舒服,再歇一会儿就好了。”

与其拖着病体硬撑着上路,倒不如再缓一天,彻底养好了再走。冯玉贞从**起身,却远远看到桌上孤零零摆着一只纸袋。

她走到桌前,扯开口,鼓囊囊的纸袋登时滚出来几块微微泛黄的糖霜,颗颗剔透,跟小块琥珀似的。

一两糖霜一两金,得益于过往的经历,冯玉贞也算看过一点世面的人,却也只尝过石蜜与饴糖,这样近乎洁白的糖霜见所未见,有市无价。

纸袋旁边就是药瓶,冯玉贞瞄了一眼,回忆起昨晚,嘴里同时泛上了苦涩和甜蜜。

原来不是梦啊……

她下楼,先找到赶车的伙伕,商量再晚一天出发,多给一日的银钱作补偿。

谁知那伙夫闻言神色纳罕,他狐疑道:“夫人不知晓吗?今早我久等不到,去楼上敲门,却从侧间走出一个男人,说是与你相熟,他向我打过招呼,钱也替你交付了。”

又不知不觉欠了崔净空的人情。冯玉贞继而记起低廉的客房和当时望了她好几眼的掌柜,恐怕其中也有他的手笔。

冯玉贞犹豫地站在隔壁门口,敲开门,门后却是一张陌生的中年男子的脸。

他道:“什么事?”

冯玉贞赶忙道了歉,她回到房里,思忖着崔净空或许是怕她醒来后追问,干脆来了一招人去楼空。

走了也好。昨晚的一些情景时不时在脑海里重现,她心里也觉得忸怩,和崔净空这档子事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搁置不去胡思乱想。

第三日清晨,两人早早坐上车,一上午听着身下的轱辘声,晌午后没一个时辰,这才算正式进了荆城。

荆城气派恢宏,街道两边鳞次栉比,正巧赶上赶集的时日,叫买的、讨价还价的、耍猴唱戏的,汇聚成喧嚣人潮,驴车寸步难行。冯玉贞与喜安只好将行李提好,提前下车。

娘俩初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界,没有落脚地,前几日都只能住在客栈里。

冯玉贞先是打听了打听,得知启知学院就在荆城南郊。

接着四处打探城里闲置的房屋后,冯玉贞暂时不打算再买一套庭院了。荆城内的屋子一个赛一个高昂,哪怕是租赁的费用都令人望而却步。

她退而求其次,考虑到启知学院的位置,遂选定一座同样位处南郊的瓦房。

虽是城外,瓦房也十几年了,半旧不新,是个普普通通的二进小宅子,可租费却只少五分之一。她跟瓦房的周姓户主磨了好几回嘴皮子,请他再稍稍低一些。

本来周姓户主见她一个寡妇领着孩子,脸色很差,将她当成那种招摇过市的风流女人,不愿意租给她,就差指着门让她走了。

冯玉贞不气馁,只念着好事多磨,第二天再去,那个隐隐有些瞧不起她的周姓户主突然跟换了一张脸似的,心平气和极了。

他同意再往下降五分之一,冯玉贞觉察到了这种转变背后的猫腻,可碍于她们急需一个安身的地界,生怕对方反悔,双方快速地促成了这笔买卖。

冯玉贞先清理了一遍屋子,第二天就和喜安大包小包从客栈搬了进来。有了安身的居所,两个人好好休息了几天,收拾齐整后不多耽误,直奔启知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