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扮作男孩呢?”

冯喜安歪了歪头,不知道自己脱口的话有多惊世骇俗。

扮作男孩?

这哪儿行呢?冯玉贞头疼地思忖半晌,她见识过话本里崔净空秋闱、春闱的流程,入号前,所有人都必须全身上下脱得只剩一件单衣,由士卒粗鲁搜身。

喜安年幼,尚且能蒙混过关,等到十二三岁便瞒不下来了。况且倘若为了拜师女扮男装,余生怕是也要就错就错,她的女儿注定要行于陷途中,容不得半分差错。

思及喜安日后可能要面对的滔天巨浪,冯玉贞的心就如同被一只大掌攥住,她担忧问道:“安安,为何想去为官呢?”

知女莫如母,她一句话将冯喜安问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她迟迟不肯说,又生怕阿娘生气,伸直胳膊讨好地去握她的手。

冯玉贞回握,把女儿的小手牢牢攥在掌心,她不生气,而是对着七岁的女儿,把这些事都掰开给她看,正色道:“倘若真要为了念书扮作男孩,日后安安想变回女孩,却是很难了。嫁不得如意郎君、生儿育女都不成,安安不后悔吗?”

对于冯喜安而言,所谓的“如意郎君”“生儿育女”“后悔”还是太过遥远了。她漆黑的眼珠里只映照出两汪渴望,她要念书为官,谁也拦不住。

涉及影响女儿人生的大事,冯玉贞连着半个月都食不知味,吃饭睡觉都琢磨着这码事。

有日她坐于**,看到喜安伏案的小小身影,她忽而下定决心:搬吧,搬去启知学院附近。

哪怕安安真是小孩心性,说风是风说雨是雨,闹个几年不读也罢,母女大不了便再搬离旧地,去别的地界过活。

如此仍有回旋的余地,不至于一条路走到黑,这样一想,冯玉贞又觉得松快了些。她想通关窍,和喜安两个人开始拾掇东西,加紧织绣手头上的屏风。

好在手头上带的玲珑不日后便要成婚,凡事有始有终,一切都处理妥当再走。

盯梢这方宅院,暗自保护冯玉贞母女的侍卫很快将这些举动全数上报给了崔净空。

“去车坊租赁了驴车?”

“是,夫人订的日子是三月初十,还有不到五日便要出发,就在临近的荆城,所距不远。”

崔净空并未身处巷尾,他这几日都歇在枫渠县,嗓音发哑,脸颊颧骨也新添了两道新鲜的血印子。

近些日子几波人又陆陆续续从京城远道而来,半夜围府偷袭。

他虽早有准备,却仍被这种阴沟耗子似的行径扰得不胜其烦,只好命人守好冯玉贞,这段时日都没闲下来去找她。

崔净空是很熟练于利用优势讨巧的,他很早察觉冯玉贞对这具皮囊尚且有些青睐。昨日不慎被流矢划破了相,这下起码两天内没法再往冯玉贞面前凑了。

甫一得知她要搬走,他很快便推测出她此行的目的。

崔净空面色阴晴不定,虽说他不抱着仅凭寥寥数语就令冯玉贞回心转意的希望,可宁愿大费周章搬家也不肯叩开他的家门,还是不免让人挫败。

李畴跟着他走进内室,崔净空从抽屉里拿出冯玉贞的牙牌,交递给李畴。

“最晚明日,送到她手上。”

李畴先“诶”了一声,捧着那块冰凉的牙牌,又兢兢业业地提议道:“主子,若是您亲自送,是不是刚好趁此机会跟夫人将一些旧事说开?”

“她见门口是我,只会把门赶快关上,况且……”脸上的划伤泛着微微的刺痛,他面色沉郁,只简短道:“你再添一句,但凡需要便直接来寻我,喜安是我的女儿,帮她本就是分内之事。”

等李畴按吩咐去办,他一人呆坐于屋里,前些日子冯玉贞曾坐过的矮塌上空落落的。他曾极为享受这种无人的独处,现在却觉得太过空旷寂寥。

即使冯玉贞身边加派的人已然足够多了,崔净空思及她还要自个儿搬行李,领着女儿一路奔波,期间的艰辛自不必说,一时间眉头紧皱。

他这时候才忽而意识到,冯玉贞单独拉扯大女儿的这几年实属不易,而这些心酸不易,彼时他却一无所知。如今想要补偿,冯玉贞反而不肯收了。

与李畴意料不同的是,敲开院门,冯玉贞十分干脆地接过自己的牙牌,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恼怒。

虽然那些话到底还是不奏效,等李畴动之以理、晓之以情说完,冯玉贞这回竟然点了点头,还多说了四个字:“我知晓了。”之后才客客气气送他出去。

万事准备就绪,跟邻里道别后,玲珑喜宴的第三日清晨,驴车准时开到巷口,冯玉贞便牵着喜安上车出发了。

喜安作男童打扮,身着青蓝色的对襟薄袄,头上顶着虎皮帽,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瞧着是个十足机灵的小男孩。

马车价贵,到荆城要至少一天的功夫,冯玉贞谨慎地预留着到时租买房屋及拜师束脩所耗的银钱,其它地方能省则省。

江南多水,架桥无数,驴车难免摇晃,又因车厢里塞满行李,娘俩落脚的地方十分有限。

虽然冯玉贞体贴地事先在座椅上铺了一层薄毯,以防硌得慌,冯喜安长大后头一回坐车,新鲜劲半个时辰下来就被颠没了。

小姑娘懂事,虽然面色已经看得出不舒服,嘴上却从不喊累。冯玉贞哪儿能不心疼呢?知道喜安喘不上气,却不敢冒险叫她吹三月的风。

她想出一个法子,将那扇窗子朝外推开一条缝,自己背对着窗,微凉的风顺着她脊背钻进车厢,冯玉贞将喜安抱在腿上,喂她水喝,女孩这才好受一些。

晌午歇息了片刻,娘俩都没什么胃口,将就着剥两个鸡蛋,一块分了一张烙饼吃。日落西沉,驴车适时停在了一家客栈前。

整日颠簸下来,冯玉贞双脚一落地,竟有些头重脚轻之感,她晃了晃头,牵着喜安走到柜台:“要一间普通中房。”

掌柜瞄了她好几眼,好似在认出什么人,随即赔笑道:“哟,实在抱歉,今儿人多,中下房都已经没了,只剩两个地字号的官房。”

官房宽敞、陈设讲究,住一晚的价钱自然也不便宜,可眼下不是吝啬银钱的时候,四周全是荒郊野外,并无更好的选择。

喜安困得抱住她的腿,站着都快阖上眼了,贵也顾不上,冯玉贞掏钱给付,掌柜的却报出了一个几乎等同中房的低价。

冯玉贞诧异了一瞬,可见掌柜面色寻常,她又困倦得很,无暇细想,只当走运捡了便宜,递上牙牌供他登记,上楼前麻烦小二抬饭菜和热水上来。

喜安真是被折腾地够呛,吃饭时跟小鸡啄米似的,脸险些砸进粥碗里,冯玉贞紧忙浸湿帕子,给女儿粗略擦了擦脸蛋和身子,女孩安安生生盖着棉被躺在**后,冯玉贞才撑起身收拾自己。

她抱了喜安一路,腰酸背痛,褪去衣物泡在热水里闭眼养神,差点眯过去,水温渐凉,才哗啦啦从浴盆里走出来,腿脚发软,险些没跪在地上。

冯玉贞擦干水迹,心下隐隐担忧,替喜安掖了掖被角,刻意跟她隔了一段距离,这才沉沉睡去。

果然,到了后半夜,她做了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噩梦,猛地转醒。

脑门一突一突地胀痛,她摸上额头,察觉自己正在发热,定是路上吹风,又贪图舒畅没及时从浴桶里出来,意外染了风寒。

兴许是这两年来没闹过灾病,这回来势汹汹,冯玉贞只觉得自己呼出的鼻息都异常灼热。

本是为小孩准备的,常治风寒、咳嗽的药丸都放在另一个包裹里……冯玉贞咳了两声,嗓子眼也跟堵着东西似的干涩不已。

她撑起身,掀开被子下床,身子虚得厉害,两腿一软,扑腾一声跌在地上。扶着床沿勉勉强强站起,走到桌旁的包裹里,打开寻找。

那个药瓶跟刻意同她捉迷藏似的,她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摸了个遍,一无所获,病痛加剧了烦躁和无助,正这时候,一阵稳健的脚步声缓缓接近。

男人的影子打在雪白的窗户纸上,月光将其拉得很长,没过多久,他正式伫立于门前,不再动了。

来人好似有些犹豫,他抬起手,窗户纸上好似泼了一团浓墨,他大概是想推开门,或者敲门,然而他只把那只手举了,下一刻又放下。

冯玉贞静静望着这道漆黑的、高大挺直的身影,不过一扇门内外,两个人寂寂无言。

大抵是寻不到药,烧得她脑袋不清明,害得她也有些奇怪了。冯玉贞走到门口,双手抚在门上,她声音很轻:“是谁?”

她甚至都怀疑对方能不能听清,可门外的男人也好似贴在门上似的,登时接上:“是我,崔净空。”

崔净空披着一件褂子,他本就习惯入夜失眠,方才合眼,只听到隔壁一声异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落,心里即刻悬着,动身来看。

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冯玉贞站在屋里,面容是不正常的潮红,她从**下来,半趿着鞋,身上只穿着一袭单衣,此时正在轻微地发抖。

“你怎么……”

话没有说完,罩衫自上而下蒙住了她。衣物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冯玉贞迟缓地眨了眨眼,便被拥进一个宽厚的拥抱里。

微凉的唇瓣落在热烫的额上,他截住她的腰肢,话音都不自觉快了许多:“你发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