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来了。”

崔净空踏进院子里时,冯玉贞好似特意立在檐下,久等多时,女人身着一席石榴红袄裙,衬得脸盘又小又白,好似月光下一湾亮汤汤的溪流。

她唇角弯着一抹温婉的笑意,崔净空心中一动,只来得及瞟了两眼,很快不着痕迹地挪开眼。

冯玉贞极少穿如此鲜亮的颜色,她生性纯朴,当初恪守守寡的身份,衣衫首饰都素净,现今当了娘,便更不愿意多做打扮。

为何偏偏今日换上了?

“夫人安。”

两人打过招呼,他跟着冯玉贞缓步进屋,刻意压着步子落后她一步,如此目光便得以肆无忌惮地凝胶于她身上。

他不由阴恻恻地想:冯玉贞最好是看透了他的伪装,刻意为之;别真是看上了这个“李熙”罢?

倘若冯玉贞真喜爱,要李熙跟她过日子,顶着这张皮的人壳子里总归还是他,因而陪在冯玉贞身边的人也成不了别人。

可是……冯玉贞若真为寻个靠山,分明知悉他就住在巷尾,却宁愿跟一个破落秀才示好,也不愿意对自己扔一个正眼。

他哪里不如这个李熙?

短短一截路走下来,冯玉贞几乎微微发汗,等人坐在桌前,两道如芒在背的视线方才从她后背上消失。

冯玉贞松一口气,分明崔净空有时都堪称放肆,怎么之前就没有体察出端倪呢?

放堂后,概因崔净空午后才来,现已暮色四合,以防待会儿回来后天黑摸不清路,冯玉贞提起灯送他。

以往路上还有些言语,今日两个人浅浅交谈了两句,不约而同缄默了一路,不知不觉间日头落山,冯玉贞将灯点起。

暖光映亮前路的时候,身旁的男人开口了。

“夫人,”灯光只照亮了他半边脸,崔净空神色不明,声音淡淡,余光落在她身上:“在下相貌平平,不善言辞,夫人到底看中在下何处?”

冯玉贞略一晃神,继而明晰过来这人话语里的意味,她脑门突突地跳,暗自腹诽道,这人真是装上瘾了,她倒是想问你扮成这么一副模样究竟想做什么?

她故意顺着话往下走,语气真诚,安慰道:“先生何必苛责自己?我不喜欢太俊的,不牢靠;也不待见油嘴滑舌的,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有些太过聪明,我这种脑子笨的估计被蒙骗了也不知晓。”

另外还补了一句:“先生这样的,我觉得正好,十分妥帖。”

身边的人随着她的话音,越走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了脚步。

手里的灯笼随女人转身的动作左右晃动,灯光于女人白净的面容上摇曳。

冯玉贞只听到暗影中的男人轻笑了一声,他又动起来,缓缓靠近,只吐了两个字出来:“是吗?”

这两个字的话音已经没有李熙说话时含含糊糊的感觉,冯玉贞感知他心绪不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天色已晚,四周无人,冯玉贞掌心冒汗,湿黏黏一片,崔净空已经站定在她身前。

她往一旁闪了一步:“今日便到这里罢,我先回去了。”

路过崔净空那一刻,他开口了,声音冷淡:“说到底,并非是不喜欢什么俊的、油嘴滑舌的,只是不喜欢我罢?”

冯玉贞总算听见他久违的、熟悉的嗓音,她提灯的手略微一抖,女人猛地扭过身,从牙关挤出字来:“崔净空……果然是你!”

崔净空被人拆穿,反倒舒了一口气,他望着女人怒火中烧的神情,却舒心地想,方才必然是为了激怒他而不择口的气话。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嫂、贞娘?”

冯玉贞只是冷冷瞪视着他,崔净空伸手将面具拽下,他往后拢了拢蓬乱的碎发,力图让自己体面一点面对她,两个人这才总算真正意义上的重逢。

崔净空从十七岁到二十四岁,面容在分别的年月里变得更为俊美冷硬。冯玉贞如今看着这副好相貌,心里也只泛起微波,他想要更多的反应,却是没有了。

她兀自松了手,灯笼砸在地上,光线明明灭灭,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没有任何怪罪:“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

冯玉贞拽起崔净空的左臂,指头摸入他的袖口,勾住那串念珠,她直言道:“我那日摸到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它又出现在你手上,但如果你需要我为你摘下,那好,我现在就摘。反正你三番四次骗我,不就为了这件事吗?”

崔净空眼疾手快去捏她的手腕,冯玉贞却比他更快,那串念珠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捋下手腕,紧接着便沉沉落到脚旁。

两个人僵持在原地,冯玉贞的目光不闪不避,像是在反问他为何还不让开。

崔净空惊惧片刻,半晌俯身将地上的念珠拾起,低声反驳道:“你误会了,我并非为了这个珠串才来的,我是……”

可冯玉贞不想听了,她困倦地抬起眼眉:“多谢你这些时日对安安的教导,今日到此为止。”

她与他擦肩而过,弯腰提起地上的灯,忽而身形一顿,又扭过身。

崔净空还以为她还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心里还未来得及升起一点希冀,便听见冯玉贞开口道:“我方才说的话全是真的。空哥儿,”她叹息一声:“你不若放过我罢。”

扔下这句话,她就向着家的方向去了。

脚步声隔着一段距离,不近不远坠在身后,冯玉贞加快脚步,她有些破罐子破摔,再一想崔净空就住在巷尾,这下倒是顺路了,没去管他。

崔净空见她脚下一拐,身影消失在门里。他无声伫立于门口,将那串念珠紧紧攥在掌心。

冯玉贞第二日跟喜安说起这码事,本还有些忐忑,谁知女儿竟然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阿娘,我们以后不要和这种坏人来往了。”

“可是安安,阿娘瞧着你和他相处得很好,他……他虽然有时性情恶劣,但学识却极渊博,很少有人比得过。”

冯玉贞生怕因为自己的缘由影响尚且年幼的喜安的选择,她哪儿知道冯喜安高兴还来不及?

女孩两条腿在桌下好心情地晃了晃,她轻快道:“阿娘,我不喜欢他,我只要有阿娘就好了。”

可是读书这事怎么办呢?小孩子想不到久远的事,可冯玉贞却不同,崔净空被拒之门外了,去哪儿再给女儿寻个夫子呢?

虽然被拆穿了真面目,崔净空还是顶着李熙那张脸又站在院门口两回,可惜他站了整半日,惹得邻里议论纷纷,才总算接受这个事实:她的门已经不再对他开放了。

冯玉贞安生了没几天,每日瞧着女儿独自念书,心头藏着事,她忽而有一个想法——倘若此处的先生不收,那别处呢?

她犹豫不决中,又到了该去绣坊的日子,冯玉贞午后想着早去早回,将抱着书的女儿送到对门周大娘家,麻烦她帮忙看顾一下午。

绣坊掌柜告知她今日得乘车走一趟,冯玉贞的绣品花样繁多精美,入了此地许多贵人们的眼,因而经常乘车去他人府上接听委托,并不算稀奇。

随行的另有两位绣娘,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冯玉贞脾性好,她绣活在这几人里也算上佳,旁人问从不藏私,因而关系很是熟络。

“你们谁知道今儿去哪儿吗?”

赵娘子翘着小指,斜了出言那个人一眼:“欸,你们还不晓得咯?我们这趟,是被那新上任的县令喊过去的。”

新上任的县令?

冯玉贞甫一听说,不过她对这些事素来不算清楚,也并不愿意多掺和这些贵人的事。

在一方府邸前下车,一位下仆等在院门,引她们进来,指着放在堂屋的一面六屏屏风:“几位辛苦了,主子想请你们几个合力,绣一个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屏风,是用来送礼的。”

怪不得要叫三个人了,这的确是个不小的活,三个绣娘上前仔细探看,这屏风上的茶花喜鹊无不栩栩如生,好似下一秒就要从上面飞出来。

赵娘子和其他那个绣娘面露难色,向那个下仆实言道:“我们二人力有不及,大抵我们其中只有这一位能做到。”

那仆人扭头看向冯玉贞,冯玉贞心里有底,她保守道:“我能做个七八分。”

对方好似并不意外,他请冯玉贞跟她单独走一趟,跟主子亲口商量两句。

冯玉贞随他绕过迷宫似的回廊,仆人推开门,向里面的人禀报道:“主子,人带来了。”

只有简短的一声回应:“嗯。”

是男子?

仆人在门口驻足,抬起手臂,示意她一人单独往里走。冯玉贞攒起眉,她察觉到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氛,这扇门浑像是一张大嘴,要不吐骨头地整个吞噬她。

可是新来的县令能对她一个绣娘有什么企图?

或许真是自己的错觉。冯玉贞走进屋子,身后的门在她后脚跟踏进来之后便马上关了。

只看到尽头挂着一张帷幕,一个男人影影绰绰坐在之后,她不再往前,隔着几步远,低下头,恭敬问道:“大人,那扇屏风……”

“为何不上前?”

大手捞起帷幕,一张俊逸的玉面映在她愣怔的眸底。帷幕之后坐着的,赫然便是几日不见的崔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