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眼睛闪灼灼的,冯玉贞后腰贴着灶台,一手在后支着身子,一时谁都没有出声,只听到锅里咕嘟咕嘟的开水声。

冯玉贞只慌乱片刻,抬手摸了摸鬓角,继而低垂下头,姿态竟有些羞赧,出言道:“厨房向来是女人家的地界儿,先生怎么好下手?”

她稳下神,身子往旁一偏,稍稍前倾,眸子朝他身后望去,没看到方才还坐在板凳上的女儿,疑惑道:“安安呢?一会儿没看住,跑哪儿去了?”

太近了。

近到她只要伸出一对白胳膊便能搭上他的肩头,近到这人唇角的红痣又不知羞地向他招摇,身上的香气浮动着勾缠上他的衣领。

她却状似未察,用水润的、好似含着两团潮湿雾气的眼睛盯瞧他,软唇张开一条深红的缝隙,催他赶快回复。

崔净空嗓子眼里发干,跟整日未曾饮下一滴水似的,冬日的屋里热得过分,他被这双眼睛看得胸口跟揣了个兔子似的,这回竟成了率先逃开对方视线的那个。

冯玉贞只看到李熙脚下移步,攥拳于面前,轻咳一声,清了清带着哑意的嗓音:“好像是去送什么物件了。”

周大娘家中的竹篾昨日刮破了,遂来借了一遭,大抵今日又要用,冯喜安便从院子里拽出来借她。

这也算恰好支开了孩子,好证明这几日盘旋在心头的猜测。

冯玉贞扭过身,裹着两层细棉布,将锅里的热水灌满壶,嘴上道:“既然先生坚持,不若帮我洗洗菜罢?”

“好。”李熙颔首,冯玉贞将一把茼蒿和小葱递到他手上,下巴颏儿朝着一旁的水缸里扬了扬:“瓢在缸里,舀上几瓢水,放在盆里洗就好。”

李熙言听计从,以防沾湿,自然要挽起衣袖,他却并未如常人一般径直推至小臂,反倒背过身,谨慎地只露到手腕以下。

冯玉贞本就留意在他身上,见这人行为异常,遮遮掩掩,眼底的疑色越积越浓。

再回想起刚刚递给他菜时,指节被男人腕上不知什么物件猛地硌住的熟悉触感,本来两三分的猜疑也被凿实了七八分。

借着蹲下撺柴的功夫,冯玉贞此刻的心绪也如同高涨的火苗,她恼火极了,倘若李熙真是崔净空,顶着一张南辕北辙的脸,必定也是用了类似严烨一样的易容之术。

现在回头一想,恰好在寻不到夫子教习喜安时,这个所谓的远亲秀才适时出现,时机太过凑巧,宛若及时雨一般,只是当时的她心急,这才没洞察出其中的破绽。

她直起身,男人十分体贴地出门倒走污水,正要将木盆里干净的菜搁到她手边。

严烨曾跟她炫耀过这一手绝活,尽管脸上再天衣无缝,面具同肉身的交接之处却一眼便能瞧出怪异。只要再看一看他的脖颈……

等他刚把木盆放到灶台,只挨了个边,冯玉贞看准时机转过身,两人不期然撞到一起,手肘顺势将木盆顶下了灶台。

木盆翻洒,落在地上,他蹲身去捡,冯玉贞赶忙道了一声抱歉,也紧跟着弯下腰,目光望进他后颈翘起一角的衣领内,果真瞥见了皮肤上纵向延展的几条褶皱。

这下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将来龙去脉串起来,定是先前将这人送上门的东西原封不动推回去,见母女俩跟铁葫芦似的油盐不进,这才另辟蹊径,改头换面再来。

他实在智多近妖,她又被蒙在鼓里骗,冯玉贞不禁露出一抹冷笑。

屡次三番,死性不改。

等崔净空将木盆拾起,冯玉贞面上尽量恢复了淡然,她愧疚道:“怪我不注意,方才走神了,给我罢,我去涮一涮。”

李熙还没动嘴说什么,门外啪嗒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冯喜安总算从对门的周大娘家里脱身。

“阿娘,我回来啦!”

小姑娘一下抱住冯玉贞的腰,抬头瞪向对面的崔净空,吐舌头做鬼脸。

“你们二人都先出去罢,我再炒两个菜,马上便好了。”

冯玉贞将两人都先撵出去,她也需要空隙来独处,思寻该要如何面对他。

父女两人当着冯玉贞的面,尚且不算对付,一背转身更是相看两厌,隔得远远的,分别坐到圆桌对面。

饭菜端上桌,冯玉贞默默打量对面男人拿起筷子,本就是故人,可不是瞧着吃相眼熟吗?

只是和崔净空面对面吃饭到底榆已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拨开迷雾,崔净空过去的身影和眼前的男人缓缓重合。

可是除了上回两人独处时他有些孟浪,崔净空如此大费周章进入她们家门,难不成真是只为了单纯地给喜安做夫子?

不过好在她如今识破了这人的伎俩,倘若径直拆穿,指不定他又要再使出什么招数,倒还不如将计就计。

心里转过三四个弯,冯玉贞抱定心思,待吃完饭,却并不着急收拾锅碗,提出送他一段路。

两个人并肩走在街道上,冯玉贞想起他仗着披了一层伪装,假装不晓得她的家室,害她废了大力气周旋。

她脸色黯然,口中试探道:“既然夫子早看出了异样,我近日也颇受折磨,实则郎君已经许久未曾再与我们联络过了。”

崔净空显然并未料到她突然向一个对她不日前还“图谋不轨”的书生吐露“实情”,还没等盘算着接下这句话,冯玉贞又自顾自再度开口。

两个人停下脚,冯玉贞转过身,跟他面对面,语气有一丝恳求,女人眼波婉转,轻声道:“只求先生知晓后,多宽待我们母女一些。”

肩头忽而淅淅沥沥落了两滴雨,头顶阴沉沉地压着两朵乌云,冯玉贞说完这句话,白皙的耳垂也令人怜爱地红了。

她匆匆告辞,徒留崔净空站在原地,反复思索冯玉贞这两句话里包含的意味。

他先是眉心一跳,心里生出喜悦,立马参透了那点朦朦胧胧的暧昧:依她所言,冯玉贞的男人不会回来了,继而又求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关照,这是一种隐晦的默许。

可他的兴奋没能持续半柱香的功夫,待绕回巷尾府邸,将脸上李熙的假面一把扯下来,却头一次没有直接抛给田泰处理。

他面色阴晴不定,蹙眉盯瞧着手里这张庸常的脸,不确定地想:冯玉贞不会是真对这张脸和他伪装出来的木讷性子动了心思罢?

他思思忖忖,冯玉贞分明上回遭“李熙”逗弄尚还十分戒备,怎么今日偏偏一改从前,甚至主动示好呢?

是他无意间暴露了,还是严烨走后,冯玉贞真想另寻一个男人做靠山,正巧李熙这个关头走进她的视野中,还并未娶妻,能教习女儿,因此相中了他?

无论哪种情况,他都称不上高兴。

前一种意味着前功尽弃,后一种——崔净空的唇角耷拉着,面容十足的阴沉。

幸好自己早日潜伏在她身边,不然她今日这番言语,少不得要说给不知道哪个男人听。

分明一步一步走到了她身边,冯玉贞的态度也出现了明显松动,可是……这未免太过轻松了。

同他当年耗费的时日、付出的真情相比,轻松得叫他愤愤不平。

田泰站在一旁,见主子手里那张□□被捏攥得面目全非,过了半晌,他出言道:“田泰……我莫非还不如这张面具吗?”

田泰不解其意,只谨慎道:“主子的相貌自然要出色许多。”

“是吗?”崔净空语气沉沉:“那为何她总对我不假辞色,倒总对这种庸常之辈青睐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