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怎么了?怎么了?”许清晏慌乱地叫喊着,冯喜安早就机灵地躲进座椅下面了。冯玉贞来不及和他细细解释。

她面色肃然,极力地保持冷静,嗓音急促道:“乖,等一会儿就好了,我们都会平安无事。”

刀剑铮然之声不绝于耳,侍卫听令将马车寸步不离地严密围住,崔净空身旁的人手反倒寥寥无几。

好在对面或许是没料到崔净空半道调换路线,因而看得出匆匆抽调了一些人马赶赴此地。攻势后劲不足,两拨私兵窜出被杀尽后,剩下的多是些只敢躲在树上岩后放箭的弓箭手。

一直隐秘跟随的暗卫很快顺藤摸瓜,寻到些人身后,一刀在喉咙上放了血。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山林重新恢复了寂静。

浴血斑驳的剑刃将雪白的棉布蹭上几道鲜红,崔净空粗略地擦干血迹,抬肘反手收入腰后的剑鞘里。

暮色四合,他命人点起火把,瞥过那些歪七竖八的尸首上,转身打起窗幔。

冯玉贞蜷缩蹲在车里,车厢里暗昏昏的,外头尖厉的哀嚎令她心若擂鼓,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束火光射入,照亮了四壁。

她僵硬地抬起脖颈,男人映着暖光的脸闯入视野中,悬空的心忽而稳稳落地,“劫后余生”四个字跃然心头。他对她道:“没事了。”

大抵是被方才的阵仗吓住了,冯玉贞仰着脑袋,一动不动。崔净空便探进一只胳膊,欲图借力撑她一把。

没有冯玉贞手心粘腻腻的,她搭着宽大的手掌站起身。她没有立刻去叫起两个孩子,反倒是下意识地取出随身的帕子,为身前的男人轻轻擦去了面上的血点。

这回轮到崔净空发怔了。冯玉贞的脸近在咫尺,她忧心地蹙起秀眉,指尖隔了一层柔软的布料点在他脸侧,她再稍稍靠近一些,身上清淡的苦桔香就要把他整个埋没了。

崔净空突然攥住她的手腕,乌沉的眼珠黏在冯玉贞脸上。他的手划过女人细巧的腕骨,一路顺延至掌心,将帕子摸进自己手里,继而垂眸道:“我自己来罢。”

冯玉贞也跟大梦初醒似的,她一下将手收回去,仓促地回身将两个爬出来的孩子安抚好,好似为了遮掩方才那件不对场合的亲昵一般。不过所幸周遭杂乱,随从忙着休整待发,并没有什么人特意瞧着他们。

“我们连夜赶路回去,你再忍一忍,最多三个时辰便到了。”崔净空将灌满水的竹筒和一截蜡烛送进来,冯玉贞接过,她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什么力气都没出,是你们辛苦了才对。”

糕点零零碎碎就水吃完了,冯喜安扒着窗台往外瞧,许清晏反而消停了许多,眼角还挂着泪痕,被吓得不轻便是了。

冯玉贞哪儿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她把眼巴巴的冯喜安拽下来,掖牢窗幔,板起脸道:“安安,不能乱动。”冯喜安才乖乖坐在位置上。

歇息的时候不长,众人预备出发,李畴正要走到车前驾车,此时却异变陡生,一只羽箭飞速穿过长空,离崔净空的腰侧不过几寸之遥,他眼睁睁瞧着这只箭越过他,歪打正着射中了那批拉载车厢的马。

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箭矢穿透马肚,马匹受惊,发出吃痛的嘶鸣,它扬起前蹄,带着身后的车厢向前奔去——山路曲折蜿蜒,一直往前,等待冯玉贞他们的只能是坠崖而死。

这恐怖的预想令崔净空瞳孔紧缩,他纵身扑过去,两手拾起垂落在地的缰绳,压低身子奋力向后拉拽。

然而发疯的马力道奇大无比,它疾驰向前,连带着崔净空也被拖拽在地,眼见就要被卷入马蹄下被踩得肠穿肚烂,掌心火辣辣的作疼,可他丝毫顾不上自己的安危。

侍卫们尚且没有就在车前的崔净空反应迅速,可面对发狂的马,光是赶上都费劲儿,施加伤害也只能更加刺激它。

几个侍卫抽鞭策马赶上,其中一个抽出剑,欲图斩断连接马匹与车舆的车辕,然而两根车辕粗大结实,一刀砍下只能留个浅印子。

车厢宛如于惊涛骇浪之上颠簸的一叶扁舟,冯玉贞全然没有防备,几人好似骰蛊中摇晃的骰子。

马车忽而甩到山壁上,冯玉贞后背猛地撞到窗台,她脸色煞白,疼痛反倒令她清醒过来。反手把住窗台,耳边分不清是哪个孩子的哭喊,她极快地做出了选择。

“空哥儿!”

崔净空循声扭过头,他的眸光紧紧锁在那道窄窄的窗口。冯喜安坐在窗台上,不停地摇着头,她两只手紧紧拽着冯玉贞的袖口,平素的阿娘却强硬地拨开了她,紧接着一把推在她胸口,好在李畴听到喊声,顺势接住了被倒下来的冯喜安。

前方的路只剩短短一截,以防意外,崔净空还被三个侍卫合力强行捞上了马。方才的拖行中,他的膝盖与胸前的衣衫被磨出了洞,他满身尘土,呼吸急促,几乎是在吼叫:“别管别人,你先出来!”

来不及了。第二个坐上窗台的是抽噎的许清晏,在临近悬崖不过一丈的地方被抛出来。

就在下一瞬,伤马四蹄踏空,惊叫坠落。它尾巴之后的车厢随之无可避免地遭了殃,一齐消逝于一片漆黑的崖底。

周遭一切归于寂静,只有孩童的喊叫与哭泣声。众人尚且并未从这电光火石般的意外中回过神,只看到崔净空下了马。

没人敢去阻拦他,他走到悬崖边俯瞰,眼睛似乎同深渊融为一色。忽而身体前倾,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跟着掉了下去。

“主子!”

死亡并不可怕。至少在冯玉贞打定主意的那一刻,她的确是不怕的。

坠崖的一刹那,她其实好不容易才在晃**的车内坐上窗台,只是她的运气好像总是差了一些。

冯玉贞无法控制身形,半身在飘在车外,冷风刮过两鬓,紧接着耳边响起极大的水花声,她同时落如湖水中,鼻腔和嘴里涌入大股大股的水流,凉得如同前世她被沉塘的那条河一样。

彼时四肢都被捆上沉重的石块,她模糊的视野中静寂漆黑,最后一点生气消耗殆尽,痛苦地向着湖底缓缓沉下,亲眼见证自己的死亡。

她猛地呛了一口水,深入骨髓的恐惧迅速占据了心神。冯玉贞凫水的本领只能说是庸常,跛脚后连走路都不稳当,遑论再下水了,此时已然差不多忘完了。

种种若有若无的巧合构成了冥冥中的注定。冯玉贞四肢僵直,好像有看不见的线栓住手脚似的,压根无法挣扎。霎那间,她如同回到前世,这辈子的所有随着上升的水泡,浮至水面破碎,成了一段美好的幻影。

自救无法,冯玉贞只好认命了。为了以免太过痛苦,她于是竭力安慰自己,这多出来的一世已是神佛怜悯,赏赐予她的,如何能奢求更多呢?

重来的这几年的时光,她实则已经十分满足了。她静静想,虽然崔净空屡次欺瞒她,可若是君子论迹不论心,她摆脱那个吃人的崔氏老宅、同偏心的娘家一刀两断,一桩桩一件件,是他亲手把她从前世那片泥沼里拉出来的。

除了他,她还遇上许多好心人,譬如阿芙、赵大哥、许小姐。而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她侥幸得了喜安当她的女儿。冯玉贞很清楚,在她死后,看在两人过去的情面上,崔净空一定会替她将喜安抚养长大。

这样一看,似乎没有什么遗憾了。

只是,她忍不住想,要是有人来救她就好了。

她不想再一次死在水里了,冷冰冰的、像蛇一样钻入五脏六腑的水里。虽然生死从不由她,倘若可以,她更偏爱粗粝而温暖的黄土,或者于烈火中被烧成灰烬也好。

体内最后一缕空气抽离出去,胸腔里传来剧烈的、好比撕裂般的痛楚。身体无助地任由水流摆动,这些乱七八糟的念想逐渐褪色,极力压制的、浓重的不甘还是无边无际漫了上来。

她怎么能死?她还没看到喜安日后长大的样子,没给她做八岁之后的衣服。她还想再去看一眼阿芙,欣赏岭南的景色。

她也没有同崔净空告别,在她坠崖前,两人哪怕是一面都未曾仔细看过。倘若当时为他擦脸是最后一面,应该说些什么话才对……

冯玉贞是个俗人,她对酸甜苦辣混杂的人间有太多太多的流连和难言,只是到头来,所有都化为了一场空。

手臂不自觉地于水中**,额头晕沉,脑海混混沌沌。远处好像传来朦胧的呼喊,可她再没有心力去回应,或许是专来勾她的牛头马面。

冯玉贞等待死亡的再一次吞没她,然而这一回,率先来的却不是什么牛头马面,而是两片有些颤抖的唇瓣。

有人捧住她的脸颊,舌尖顶开她的牙关,他的唇齿一直在打战,好几回都磕在她下唇上,湿热的空气被渡了进来。

这点可贵的生气拽回了冯玉贞远去的理智。可她已然动不了,只有眼睫在水中颤动了两下。

来人单臂环住她,冯玉贞睁不开眼,却能感知到光亮,只觉得眼前如同日升一般剥离了漆黑。

耳边“啵”一声清响,崔净空将她举出水面。大量的空气冲入口鼻,冯玉贞总算睁开眼,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不少灌入的水。

“咳咳……”

她将手臂环在崔净空脖颈上,很乖地攀附着他,寻常溺水者被救起时的慌乱。

摸到岸边,崔净空把人拉上岸,伏在自己怀里。冯玉贞没有气力,濒死的痛楚已然残留在身体各处。

她趴在崔净空心口,听见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声震响,分明心里欢喜极了,眼泪却不自觉涌出来,跟掉了线的珠子似的。

“哪儿不舒服?”

崔净空垂眸,看不清倚在身上的冯玉贞的脸,却感受到她的脊背在轻微的颤抖。

兴许是着凉了。他一手把人抱紧,一手有些粗暴地将女人下颌扳过来。见她双目通红,好歹意识清醒,方才松了一口气。

两人湿漉漉紧挨着坐在湖边,真像是一对殉情的水鬼。她又哭又笑,神情有些怪异,她哽咽道:“谢谢你,空哥儿。”

崔净空的目光把她逡巡了一遍。伸手解下她的发髻,沾湿的青丝海藻似的披散于背后,他叹息一声,下颔抵在她的湿发上,一手按在她后背上。

他生出一阵后怕来,现下又庆幸极了。还好悬崖下正对着一片湖,再偏离一些,便直直砸在乱石滩了,等他追着下来,怕是崖底只增了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想起水下冯玉贞阖眼,了无声息的神情。她的嘴唇冷得像一块冰,两颊苍白如雪,好在冯玉贞的睫毛动了动,令他找回一些希望。

怀里的人抽噎着,声音很低,颠三倒四地重复着一些话,但崔净空听得很清楚:“谢谢你……谢谢你来救我。”

崔净空缄默片刻,他扣紧她的肩头,几乎呢喃一般:“不必谢我,是我该谢你才对。”

还好我没来迟,还好你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