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中了?”

唐荼荼一肚子的心事都腾空了,全被惊喜填满。

哥哥竟然真的中了?在今年应试的二万多名秀才里,中了举?竟真被叶先生料中了?哥哥以十四岁的少年身,压过了两万多秀才?

“好好好!太好啦!难怪我左眼皮跳了一早上,刚才还听着了喜鹊叫。”华琼笑着催促道:“赶紧回城!”

马车又折道往京城赶,照旧是那两匹戴着大红花的马打头,从西城进了门,顺道去西市给华姥爷报了个喜。

来报喜的人昨晚上就已经去过华家了,没见着人,才被华家仆妇领着去了乡下。华姥爷寻思着他们要打自家门前过,早早买好了红喜鞭,一万响的鞭噼里啪啦炸过一轮,直叫整个西市上的人都闻声知道了这桩喜事,里三圈外三圈地围在了门前沾喜气。

一看中举的是这么个小公子,纷纷拱手道喜。

“这小公子才多大?”

“十四中举?嚯,了不得!”

“老太爷您有福啦!”

唐厚孜从没被这么多人围过,紧张得从脸到脖子都红透了,又跪下给华姥爷磕了个头:“姥爷,我得赶紧回家接榜去,万一他们给认错名了,就要闹笑话了,今天来不及跟您吃饭啦!”

华姥爷忙扶他起来,“乖孙乖孙”一迭声地喊着,扶着唐厚孜上了车。

唐家老宅来的老仆们脸上笑意僵了僵,心说一个祖家一个外家,少爷还没去给老夫人磕头呢,怎的先给外爷爷磕了头了?

喜事当前,也不好计较那些,跟着热闹完,扶着少爷小姐上了车。

华家富庶,华姥爷直接给他们换了一辆能坐四人的大马车,套了两匹马,照样是挂红绸戴红花,比唐府来接人的马车还气派。

时下学风浓郁,朝廷更是大力推崇才名,乡试中举后就算是“小老爷”了,可以坐双骑的骈车。只是考上举人后更得谨言慎行,一般没人这么招摇,却因今天日子特殊,只管怎么红火热闹怎么来了。

珠珠也不懂什么举人车,跟着哥哥爬上去看稀罕了。华府仆役格开人群,给马车腾出一条道来,后头的小马车也贴着人流缓慢行了出去。

唐荼荼寻了辆没坐满人的,正要上车,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华琼和姥爷都站在宅门前望着,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姥爷,你们不来吗?”

华老爷笑着摆摆手:“我们就不去凑热闹啦。”

唐荼荼想想也是,两家是和离了的,这种全家团聚的场合得避开,家里又有母亲,华家人去了,倒叫母亲脸上难看了。

她心里冒出点酸涩来,说好要玩十日的,这才第六日就要回家了。

她跳上马车后,车夫便鞭马启程,唐荼荼挂起侧帘,回头望去。

满地的鞭花还没扫,华宅的下人已经在放第二道鞭了,竹竿挑得比门扉还高,围观的路人都捂着耳朵,笑闹着讨赏钱,华家也来者不拒人人有份。

阖府上下全都在热闹,连华姥爷都激动得老泪横流,抓着账房先生的手紧紧握着。

只有华琼在出神。她怔然站在路边,望着马车一驾驾动了身,有股游离在热闹之外的冷清。

唐荼荼:“赵伯,停一下车!”

赶车的赵伯还没迷瞪过来,唐荼荼已经跳下了马车。

华琼脸色一变,嗓门立马大了:“怎的又跳车!你当自己是铁打铜铸的吗!前几天还答应我……”

没骂完,华琼忽然住了口。

两条胖胖的胳膊缠在她腰上,缠得紧紧的。

——是一个拥抱。

唐荼荼胡言乱语道:“娘,你让古嬷嬷给我留点菜种子,粮食种子也留些,粮食我不太会种,菜我种得很好。”

华琼:“……知道了。”

唐荼荼:“您也别总吃那么多油腻辛辣的,您也不瘦了,得注意身体。”

别吃出三高什么的。

华琼轻哼一声:“哪用你操心。”

“那我过阵子来看您……不会很久的,半个月里肯定来。”唐荼荼喉咙发干,有点说不出:“……您说要教我学生意经的,您可别忘了。”

华琼心尖被拧出水,不太习惯地抬手,轻轻拍在荼荼肩膀上,合住了这个拥抱,道了声“好”。

忘不了的。

从西市一路穿过青龙大道,离中城越近,他们这挂红绸的骈车便越不显眼了。

放眼满城尽是红绸子,不光是学子车马,还有路旁的书社酒楼茶馆布庄,全高高地挂起了红旌,祝贺学子登第的、商货降价廉售的,各家酒楼也都打出了高中宴、谢师宴的噱头,赶场似的做起了节令生意。

多少未出嫁的姑娘穿了红衣,拿红绳缠了头发,富贵人家还有家仆蹲守在榜前,等着榜下捉婿。

“好热闹啊!姐,咱们改天出来吃酒席呀!你看这家楼,举人来吃给免半桌饭钱呢!”

珠珠在右手边的大马车上叽叽喳喳地叫,唐荼荼听得直笑。

这热闹比乡试入场那日也差不离了。

往年的乡试考完了,起码要等半月才能出榜,今年因为太后寿辰,所有事儿都得往前赶,匀出时间来办大寿。贡院门只锁了五日,内帘考官们批完卷,又交由礼部开名查卷一日,在这第七日头上热热闹闹地出了榜。

各坊市门前的布告栏上都张了榜,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官府的衙差朗声读着布告。

这次乡试,直隶省所录举人共三百人,比往届多了七八十个名额,这还是因为恩科,天家喜事,所以加了乡试中额。但放在今年的两万多考生中看,今年的中举比例低得吓人。

往届乡试都是千人中取四十到五十人,唐荼荼算了算今年的,千中取十五,筛人筛得简直可怕,就中了三百个,也不知道全城怎么这么多人在热闹。

一路行去,路上遍地是学子,或哈哈大笑,或捶胸顿足的,满城都是砰砰炸响的鞭炮声。

车夫连马都不敢鞭了,怕惊了马,一路躲着鞭声走。

唐府的下人早早在街门口候着了,一见着少爷下车,抖开一大块红绸披到了少爷身上,唐厚孜矮身躲了过去,忙摆手道:“快别闹!不像样。”

府门前站着衙役,学台来的报录官还在院里等着,正含笑与唐老爷说话。见他家小少爷进门了,那报录官捧着大红的报帖递上来,上头写着“直隶乡试第三十六名”。

唐厚孜早从报喜的仆人那里知道了自己的名次,最高兴的劲头过了,眼下接过帖子只是笑,并没失态。报录官又夸了他两句“沉稳大气”。

“老爷,愣着做甚?”唐夫人在唐老爷腰后轻轻杵了一肘子。

唐老爷恍然,忙给报录官塞了颗银锭过去,那报录官脸上笑意更盛:“小少爷一表人才,日后一定大有作为,我就预祝小少爷前程似锦,光耀门楣。”

说完,便赶着去下一家了。

左右住着的邻居也都过来送礼了,礼不重,全是些文墨书册、喜糕福糖等等,让唐夫人松了口气,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应承这人情往来。

唐府人忙忙碌碌过完这一天,还不算完。天黑以后,府里谁也不敢喧哗,让少爷早早睡下。第二天,唐厚孜精神抖擞地起来,吃饱早饭,跟着爹爹去学台走了一趟。

学台被清查以后,一应人事升降还没来得及,衙门要职且由礼部官员代任。

三百名中举的学子会以每三十人一组,由翰林和国子监等十名考官出题,挨个“口问大义”,这就是复核了——既问考生在贡院时笔答的考卷,也会临场问些新问题。

如果考生答非所问,甚至连自己考卷上写了什么都想不起来,释不了疑,那他在考场上就有雇人代答的嫌疑,成绩就要作废,并严查此次乡试中有没有舞弊。

而考官们临场问的新问题,若考生临时发挥得不好,答得中下,则会被归为“有文才,无急智”的那一边,笔录中所得的名次就会相应往后调;相反,口问中答得精彩的,名次也会往前移。

这种名次调整,一是为了清查舞弊,二是为了筛捡遗才。重排过名次以后,所有中举学子笔录和口问的两张卷子,全要放在学台留档,京城学子都可以去学台借阅查看,答得特别精彩的卷子,也可以由民间拿去誊录印刷,供天下学子传阅。

唐夫人一整天都是紧着心的,接待完各家贺礼,她也坐不住,吃过了午饭,就在正厅来来回回地绕圈子。

“母亲。”唐荼荼被她晃得眼晕,“哥哥是有真才实学的,肚子里全是墨水,不会被考官问住的。”

唐夫人紧紧握着自己两只手,忧心忡忡道:“我如何不知?我就是怕那群老学究瞧你哥年纪小,故意问些难题刁难他。”

“……”唐荼荼理解不了她的逻辑,她自己反而觉得哥哥年岁小,更容易让考官们生出惜才之心,笔试都过了,口问不该难为哥哥才对。

等到了后晌,哥哥和爹还没进门,家里的书童先跑着回来报信了,从大门一路跑进院,满头大汗,却笑得看不见眼。

“少爷又进啦!提了名次啦,国子祭酒亲点的第十九名!”

唐夫人紧了一下午的心如开闸泄洪一般敞开了,她猛地起身,起急了竟有点眼花,扶着桌站稳。

“还愣着作甚!快去给老宅报喜,再去岳家书院给少爷的夫子报个喜,请夫子明儿来家里吃饭!厨房备好晚膳没有?中午我写的那桌鱼跃龙门宴,一道菜都不能少!”

她把一群仆人支使得团团转,唐荼荼帮不上忙,也插不上嘴,等着爹和哥哥回来。

不久后,唐老爷和儿子就进了门。唐老爷一扫往常的暮气,红光满面的,胳膊揽在儿子肩膀上走了进来,大笑道。

“我儿真是了不得,整个直隶省第十九名!咱唐家多少年没出过这么好的名次,义山给爹娘长脸了。”

唐厚孜却有点浑浑噩噩的,他站在爹和母亲面前,把双亲啰啰嗦嗦的问话全应答完了,这才寻了个椅子坐下,神情恍惚。

“义山怎么啦,怎么不高兴,是不是累着啦?”

全家人都望过去。

唐厚孜有点沮丧,理了理思绪,才开口:“前儿傍晚,听到家里的人报的信,我一听自己考了三十六名,还觉得沾沾自喜——可今日我在那口问场上,才知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怎的?你仔细与爹说说。”唐老爷忙问。

唐厚孜茫然道:“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头发乌黑,精神瞿烁。他二十年间走遍中原,行过波斯、天竺、大食、倭国,连打着仗的蒙古都去过。”

唐老爷惊道:“真是奇人。”

“还有一个壮汉,身材有两个我那么粗,壮如铁塔,他说自己以前是个屠户,十年前他还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散尽家财去念书,今年也考上了。”

唐老爷又笑道:“何止是屠户,乡户人家也有不少穷孩子,靠发奋读书考上了举人呐。”

“这都不是叫我难过的。”唐厚孜摇摇头,他白净的脸上,眉眼都耷拉下来,接着道。

“最厉害的是一位跟我同岁的小公子,比我个头还要矮一点,他是天津府来赶考的,经义试策中,他评到了八十名开外。上午口问时,他和我分到了同一场,他那口才,简直是我这么多年所见人里之最,比所有教过我的先生都厉害。”

唐老爷听进去了:“是怎么个厉害法?”

唐厚孜道:“才思敏捷,信手拈来的全是精妙绝伦的句子,但却不拘泥于经典,全是他自己的所悟所得。考官问的普普通通一个军防兵甲题,他竟能从西北边防、中原关隘,一路讲到江南海事,越讲越深。”

“爹,您知道么,他说到后边,我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这……”唐老爷已经接不上话了。

全家人都听得愣神,谁也没注意到唐荼荼的表情慢慢变了。

仿佛一道灵犀劈过脑海,唐荼荼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越跳越快——通晓边防、关隘、海事的奇才?还跟自己同岁?

唐厚孜喃喃道:“满屋坐着的十多位老先生,全都鸦雀无声,眉头深锁,听着那小公子一人讲。后来,翰林一位高官,还有国子祭酒大人,竟与那位小公子当场辩答起来,一连问了他七八个问题,每一问他都答得精彩。就连一旁抄写的两位录官,都听愣住了,无一人落笔,事后他们才把那位小公子留下,让他重新答一遍,好誊录下来呈到宫里去。”

唐厚孜双目失神:“……真是好厉害啊。爹,那小公子跟我年岁一样大,阅历学识,都叫我难以望其项背了。”

唐老爷听了这事儿,虽然也惊也奇,却更怕儿子钻了牛角尖,学心不稳,连忙慢声细语地安抚他。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越是知道自己不足,越该多读书,多见世面。义山啊,你们夫子常说的学而无涯,不也是这个意思么?”

唐厚孜双眼渐渐聚起神:“爹你说得对,是我想窄了。”

唐老爷点点头,又笑道:“既然是个少年英杰,趁着他还在京中,我儿看看能不能与他结识。你们小少年能说到一块去,与这样博学的人多谈谈心,于你大有裨益。”

“我知道啦,谢谢爹。”唐厚孜目光坚定起来。

唐夫人这一天脸上就没停过笑,见天色擦黑了,忙让厨房呈膳,一桌子大菜摆开,把前院两位先生也请了来。

当家女主人,事儿又碎又多,唐夫人一整晚絮絮叨叨,安置儿子中举后的事宜,又忽的想起来:“回头我还得谢谢你容姨去,她定的那举子房位子敞亮,咱家多多少少是沾了她的彩头的。”

唐荼荼勉强回了神:“容家少爷中了吗?”

“中了的,容家昨儿前晌就放了鞭了,听说考得比你哥哥差一些,五十名开外了。回头你们见着了容家,可不要当着人家面儿说。”

唐荼荼点了头。

虽说容夫人是个不拘小节的,但事关孩子前程,少不得要计较些,不能专门去刺人家耳朵。

唐家人顾不得歇息,第二日,又一大早回老宅告慰祖宗,晌午紧锣密鼓地请了学院几位夫子来吃谢师宴。唐老爷陪着夫子们小酌几杯,一家人正热闹着,却听外院又来了人。

“什么人?”

前院来报信的仆役瞠着眼睛,小声叫道:“是个穿紫衣蟒袍的大公公。”

紫衣近红,是公公中的第二品,放宫里,起码是各宫殿管事的级别。不知人家来由,唐老爷出了半身冷汗,忙带着全家出去迎。

那公公慈眉善目的,手里持着一个黄封的圆筒,却不念,里边装的好像不是圣旨。

唐家人心提得老高,只听那公公笑眯眯道:

“今年乡试少年英才云集,光前百名之中,十五岁以下的少年就有十余人哩。皇上高兴得不得了,御笔亲点了一张‘神童榜’,你唐家少爷盖过了河北、天津多位小才子,夺了头名!”

“这可、这可真是!”唐老爷激动得话都说不囫囵了。

他做官多年,又给金銮殿看了半年门,最清楚这御笔亲点的分量——御笔圈出来的神童第一名!

唐家人高兴得差点晕过去。